第2章 太子, 太子!
一脸死灰颜色心慌如揣兔的贵妃婶母萧夫人,被德姑姑引进瑶光殿内室。手里拎着那个谋划中的多层的大食盒,但此刻里面却真的只有各种滋补汤饭,并没有预计好了的男婴藏于底层。
层层帷幔里的凤床上,萧贵妃刚从死去活来的阵痛中缓过来。浑身绫罗大半湿透。她闻报撑起身子,狠瞪着婶母那张煞白面孔。萧夫人举了举食盒,眼光微摇示意食盒内没有男婴时,萧贵妃如同被瞬间抽了筋脉,虚脱脱向后跌向了金丝枕头,幸亏芷兰在炕上扶了一把。
德姑姑连忙把天子医官和稳婆借故支开,萧夫人方诺诺上前低语:你叔父已密遣心腹再去找产妇了,定然要为娘娘找到初产男婴备着……可是谁想到咱提前备的那五个,都看了胎相说是男胎的,下药催生下来竟四个得女,好容易有一个男胎还落地就没气的,许是用药过猛的缘故。现下虽说你叔父派人再去寻,也得靠娘娘福运高照,真能生下龙子才好。再不用就使自家稳婆用点什么药,且让娘娘腹中龙胎暂且缓一缓,等你叔父先把找来的小玩意儿送进来,有双保险时才好……
你,出去吧——萧贵妃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便懒得再看这个老婆子的脸。这俩老东西没甚出息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肚子里的小东西一阵阵往天门上撞,这是要急着投胎来。
生男当然好,生女呢?或者死胎畸胎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可能。机缘只有这一次。不能拿命赌……贵妃一遍遍思忖,把银牙咬碎。
幸好心腹婆子从偏殿回来,近前来悄悄禀到:已给偏殿里的周夫人米氏灌过两次药了,现在疼昏过去,估计再弄几下子手段,就快生了。
萧贵妃点头,用纤纤食指竖在唇边,婆子会意,噤声而退。
偏殿里早先隔了密室,两层夹墙隔声。周夫人被稳婆按定在软褥上,嘴里勒着玉珠免其出声。稳婆只说天家规矩同在一宫里住着,位份低的嫔妃,尚不能在同一天把孩子生在正经主子前头,冲撞了正经龙胎,是要母子俱丢性命的。何况你这外戚女眷?谁晓得你产期还有个把月,却在贵妃娘娘产育之夜早产?冲撞了龙胎诞育,你周家满门抄斩!!——米氏叩头如捣蒜,求姑姑救我夫君和孩儿性命!!
婆子见她吃怕了,方安慰道:娘娘说了,既是自家人,定要保你母子性命和周公子前程。你且在这密室里悄悄生产,且莫要出声。
周夫人点头,疼,头发根乱颤。斗着胆问了句:刚才给我服的什么药,怎么这么疼。稳婆笑说,娘娘赐你的顺生药。保你母子平安的,那边娘娘被你一吓动了胎气,也正在生产,跟你喝的是一锅熬出来的保命药。你且不要多虑,安心生产。娘娘说你们姨表亲,你孩儿早生晚生她都不怪罪,只是需得瞒住了外人才好,天家规矩大,一分也错不得,人头落地的头等大事。你听娘娘安排就是了。保你周家平安。
周夫人点头:一切但凭娘娘做主。话音未落又被稳婆按下,一通手法立时痛昏过去。
立时这米氏诞育下来,是个瘦小男婴。虽瘦弱,幸好红润鲜活。可没等这婴孩哭出声,就被稳婆捏住嘴巴,一通摆置,既要保证出气进气,又不能哭出声,包了层层布衣,与一捧包布杂物,一起托了,趁黑从夹门送到萧贵妃正殿里来。
萧贵妃会意,心里有了底,暗想幸亏自己按住了米氏,生了个男婴备着。一会果真自己生下的是龙子,那就把米氏生的这个小猴子堂而皇之送回去。可如果自己生的是公主,那就值得费这一番功夫了。
不大会儿功夫,瑶光殿红光一现,萧贵妃诞下一个肉嘟嘟的小粉团。是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小公主。果真天家养的胎壮,这一团肉差点要了贵妃的命。
小女娃被稳婆打了脚心便要张嘴大哭,稳婆一时不敢下手。萧贵妃自己拼了命撑起半边身子捂住孩子的嘴,反手拧了稳婆的胳膊,稳婆方才醒过神来,把女婴捂住口鼻胡乱裹上包布,一溜烟夹带到偏殿去了。
贵妃方才示意德姑姑打开那周家小公子的包布,那孩子身上憋的有点青紫,奄奄一息。心腹稳婆放开手段,不几下这小东西哭声渐起。恢复了元气。一切收拾妥贴,德姑姑方才引了天子医官进来探看。
——南魏天子有后了!合该满朝欢喜,天下同庆。皇帝急慌慌兴头头的,带近亲去宗庙给祖宗上香报喜。
梁皇后心口疼犯了一日,本是下不了床,此刻也只得挣扎起来,让宫人急急梳洗了,盛装与皇帝一起行礼。勉强顾了嫡母的体面。
皇帝还一面还不忘叮嘱医官稳婆宫女一众人等,好生侍奉贵妃和皇子,不,是太子。
太子?——梁皇后心口堵得上不来气,一时无法,只得暂且忍气吞声。
……那边偏殿里被遗忘的周夫人从昏睡中醒来,方看见身边昏沉沉睡着一个粉团团的孩子,不免纳罕:产期还差一个月,昨夜里只担心孩子生下来活不了,怎的这样肉嘟嘟的,半点不见羸弱之相?——看守她的贵妃心腹,见她醒来,遂笑说,周夫人你胎气壮,胎衣里水少肉多,瓜熟蒂落!!!也敢许是你和你家主,做事忒亲密,记错了日子?这胎气比一般足月的还壮些呢。恭喜!是位小姐。
周夫人木讷讷红了脸,挣扎着揽小女娃进自己怀里,发现这孩子并不怎么动弹,只有小鼻子小嘴一张一合,使劲呼吸,又急又浅,吓得用眼探问稳婆,稳婆悄声说:娘娘的好意,只是委屈了小姐,那会子给她喂了点安稳药。出宫之前她不能出声的。果真你这小姐性子急,生在了咱们娘娘和皇子的宫里头,还比小皇子早落生了半个时辰。依律当斩!!……不过你别怕,娘娘说都是自家亲戚,又是娘娘劳烦你过来陪伴的,如今定要保你母女平安出宫,也保你家周公子前程无碍,你可晓得轻重?
周夫人拼命点头,一揖到地:一切悉听娘娘吩咐。
德姑姑也过来,悄声说给周夫人:稍后片刻我安排了轿辇送你回府。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我保你母女顺利出宫。来,先喝碗参汤吊住精神。
闹哄哄一众妃嫔宗亲女眷来请安贺喜之后,瑶光殿暂且安静下来。天子又来探看贵妃与小皇子。乳母抱孩子给天子,天子接过端详,眉头时蹙时展,喜的是终于有后,可以对宗庙社稷有个交代,愁的是小皇子虽面目清秀,但过于瘦弱,不免让天子悬心,怕来日不好将养。遂将医官乳母和瑶光殿的太监宫女执事又一一叮嘱一番。
贵妃笑到:皇帝你又不是第一次抱儿子,哪里来这许多啰嗦?天子瞠目道:正因为不是第一次抱儿子,心里才愈加恐怕,前几个皇子都没养大,咱们这一个定要悉心养护,寸步不离。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然,你、朕和这南魏江山社稷都要倾覆,落与他人之手了。贵妃点头称是。顺便请旨,需将周则夫人送还周府一事,说是周夫人昨夜受扰,一夜未眠,不免胎动不安,需得回府调养,以待产育。
眼见见天子心生狐疑,要遣人去偏殿探视,贵妃忙岔开到:那周夫人一夜未眠,不曾精心梳洗,气色不佳,且腹大如罗,不好轻易见人。不如轻车暖轿,就便将周夫人送回府中将养更稳妥。皇帝要是不放心,可挑选随行医官与稳婆,跟过去伺候些时日,待周夫人产子,母子平安再回太医院复命……况且我这里刚产育,身子虚弱不能照应她,我但有些气力了,心思也都在照拂小皇子上,就不必她陪伴了。怠慢了周家夫人,于天子伴读周公子面上,也不好看。
天子听贵妃如此说,深以为是,也便允准。
不多时,一席暖轿从偏殿门口抬出,轿辇上周夫人撑着精神,面容被德姑姑精心打扮过,两颊上上添了些血色,与天子内官颔首致意,一双手紧紧托着隆起的腹部,身上盖着贵妃赐的墨色狐狸毛大氅,掩不住的疲惫倒真像一夜未眠且胎动难安的样子。医官上来要切脉,被德姑姑喝退,待周夫人遥向正殿的天子与贵妃行礼之后,即催着轿辇起步,从皇宫东角门一路送出去了。
天子沉吟片刻,出去前厅,唤过心腹内官,使唤太医院姜医官和一个太医院稳婆跟去周府照应。一边自己去书房,把尚在整理乐谱毫不知情的周则,打发回府照看夫人。周则闻言慌忙拜别天子,一径出宫,打马回府。
周则府上,夫人轿辇还未到,早有翰林院萧大人的内眷密室求见。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说与周则。周则顿时五内纷乱,面如死灰,又见递过来萧大人密信,看罢颓然不语。
萧夫人将周则看罢的密信细细揣起,又与周则说了番家国天下俱太平,需得舍己为天下的道理,方见一行人簇拥着车马轿辇而入,便知是夫人回府。忙带人上前照应着换了内宅小轿,一径抬入后宅来。
周则暂且顾不得心中疑虑,急急密使心腹下人,将夫人安排入了内室帷幔中。屏退左右,只留萧夫人和一个心腹婆子在旁扶持着,帮周夫人解开腹部衣襟和层层包布,方见服过药正在昏睡的小女婴露出来,正蜷缩在周夫人肚皮之上,周则小心抱过女婴来细细端详,不免心中也疑惑:纳罕内人产期未到,早产婴儿怎的却如此饱满?原来这萧夫人遵从萧大人和贵妃娘娘的吩咐,并未将瑶光殿换子一事说与周则,只说是周夫人雪夜受惊,偏殿早产,冲撞了天家诞育皇子,依律当将婴儿溺毙,产母问罪,此罪非同小可,周家满门无法担待。娘娘不忍,设计救你周家。需得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瞒过天家医官和耳目。
周则闻罢,虽觉种种不妥,也并无他法。只得暂且放下心中疑惑,听从萧家安排。
一时米氏更衣盥洗时间已过,天子遣来照看的医官和婆子,便要进内室切脉探视。早有萧夫人密使搜买来的外路孕妇,穿了周夫人的衣服躺在衾褥帷幔里,将手上盖了帕子伸将出来,医官侧身上前切了脉,确是临盆待产脉象,且有劳顿胎动迹象,遂开了方子叮嘱下人熬药侍奉。但有天子遣来的婆子入内探视,周则便使周夫人腰上绑了棉枕,榻上拥衾而卧,一副恹恹的病容,婆子也不好多待,退出回偏院稍歇。一日两三回,医官同婆子入内问候探看,将情形密报给天子。天子只道是米氏尚未产育,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认定没有易子之嫌,方才一心扑在小皇子和萧贵妃身上。
如此一连七八日后,住在周府跨院的太医院天家医官,夜里接报周夫人急产,整衣戴帽提灯挎医箱,随下人入内宅见到周则坐于中厅之时,内宅寝室已经传出了婴孩的啼哭之声。便有周宅下人来报,说夫人气虚急产,托不住了,生了位小姐。母女平安。及至天子医官和稳婆子见到帷幔衾被里的周夫人时,“新生”的小姐已被乳母抱去后堂,下人们正在清理屋内的血污之渍,周夫人额面上粘着纷乱湿发,面色焦黄紧闭双眼,婆子只道是产后虚脱,因此不便搭讪,遂告退回宫复旨。
这边众人退去,周则看着这几天日日服药昏睡的小女婴,心下已大半猜到其中端倪。想年初与米氏有孕之前,其实同房并不多,日子也断不会记错。先前对贵妃坚持让米氏入宫陪伴,周则心中就有诸多不详猜测。现在看这情形,只怕是公主换了太子也说不定。但这事能怎么声张?无凭据怎声张?天家秘事,无论怎样都不该他周则鸣冤叫屈,他倒不是舍不下个人前程,只怕是无论此事什么结果,声张出来都是多少人头落地,天子社稷都将万劫不复!!!如果此事为真,那萧世珍这般疯魔真是天下少有,即便瞒过天下所有人,也让天子在祖宗神明前蒙羞露耻。而他这个知情人也会背负不忠不孝之罪,日日惶恐难安。何况,事情真如自己所料,那自己的儿子被换入深宫,皇后党羽多少双眼睛多少双手都会伸向他,明枪暗箭他能否一一躲过?今天来看,翰林院萧晋那老匹夫,也一定有份参与,和萧世珍那个疯子,叔侄合谋久已。为防泄密萧家会不会也把我周家也灭口?
……周则思来想去头痛欲裂。回头看米氏倒像是解脱了纷扰,睡的香甜。这女人虽不伶俐,倒笨笨的没甚心机,看上去信了贵妃的一套说辞,估计心里对贵妃正感恩戴德呢。这样笨笨的也好,磋磨只让我一个人生受也罢了。
又低头去看那粉团一样的孩子。不用灌药了,她也睡的安稳些。眉眼五官端正饱满,肉墩墩一脸旺像。听夫人说萧府密送来的那个乳母,奶水好到这孩子吃不及,常常喷孩子脸上。如果真是换过皇子来的,定是贵妃命她叔父在外寻来的绝好的乳母。奶好且话少,嘴巴严实的很。如此看来,贵妃还没有疯魔到想要了这女娃的命,来保她一世的富贵和野心。这也许算是把她亲生的公主托付给我了罢……
周则把女孩儿抱在怀里,端详着,忽然觉到:如此这般这女孩或许算是我周家的保命符。罢了,无论如何需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只有如此我和这小娃娃方能逃出这场劫难。
周则怅然一叹,觉得这女娃命运多舛,虽贵为天家女,也是个苦命的。现在也只能认她是自己亲生的一般,用心照看,不看那萧世珍疯魔狠毒,只念为天下太平,自家合当受此一劫!只当是为天子抚养贵女,还报天子知遇之恩罢了。如此一想,周则倒更心疼这孩子,只怕这孩子这几天服药睡坏了脑子。左端详右端详,见这女娃虽说吃了几日苦,少饮少食,不如刚落生那般壮实,但也总算平安无事,面色也渐渐褪了蜡黄,红润起来。遂用手指点一点她的脸蛋,那樱桃般小嘴就张开找奶,一时没吃到嘴里,呀的一声哭出来……
一场天家大事,关乎国运根本,就这样在连绵冬雪下面,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