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破晓
一整夜,水在黑暗中飞驰而过。
甲板之下,一层又一层的铁铺位上,躺着几百号人,六寻[1]之下,一片寂静。天快亮了,但很多人仍仰面睁着眼睛。光线微弱,发动机永无休止地颤动着,通风扇吸入潮湿的空气。一千五百人,随身的行囊和武器重得像一块投进海里的铁砧,能把他们直直带入海底。这是驶向冲绳的大军的一部分,那座日本南方的巨大岛屿。事实上,冲绳就是[2]日本,是其国土的一部分,奇特而陌生。这场持续了三年半的战争已经进入尾声。半个小时后,第一批人就会排着纵队来吃饭,吃的时候肩并肩站着,神情肃穆,不说一句话。船带着微弱的动静平稳地航行着。船身的钢铁嘎吱作响。
太平洋上的战争和其他地方不同。光是距离便很惊人。除了空海之上连绵不断的日子和彼此相距千里的陌生地名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场由众多岛屿组成的战争,一场从日本人那里撬动这些岛屿的战争,一个接着一个。瓜达尔卡纳尔岛,成了一个传奇。所罗门群岛和槽海[3]。塔拉瓦岛,在那里,登陆舰在远离海岸的暗礁上搁浅,男人们在如蜂群般密集的敌军炮火中遭到屠杀,海滩上的惨状,肿胀的尸体浮荡在碎浪中,这个国家的儿子们,其中有一些很漂亮。
最初,日本人以骇人的速度占领了一切,全部的荷属东印度、马来亚、菲律宾。巨大的要塞、曾被认为坚不可摧的深度防御工事,几天之内就被扫掠一空。只发生过一次反击,那是位于太平洋中部中途岛附近的第一次航母对决,四艘不可替代的日本航母连同它们所有的飞机和身经百战的船员都一同沉没了。一场惊人的打击,但日本人依旧不屈不挠。他们把太平洋紧紧攥在手中,只有铁腕才能将其击溃。
在密林里,在热浪中,战斗望不到尽头,不留一丝情面。战斗过后,棕榈树在海滩附近光秃秃地矗立着,像高高的火刑柱,每一片叶子都被击落了。敌人是野蛮的战士,他们战舰上奇怪的宝塔状装置,他们咝咝的秘密语言,他们的矮壮和凶悍。他们不会屈服。他们战斗至死。他们用利剑处死战俘,高高举过头顶的双柄利剑,他们在胜利时毫不慈悲,在凯旋中振臂高呼。
1944年,伟大的、最后的阶段开始了。他们的目标是把日本本土置于重型轰炸机的射程之内。塞班岛是关键。它巨大,防守严密。日本军队已经超过三百五十年没有吃过败仗,将新几内亚岛、吉尔伯特群岛这样的前哨置之度外。塞班岛上有一支两万五千人的日本军队,他们被命令不准做丝毫让步,不准让出一寸土地。按照陆地上的秩序,守卫塞班岛被视为生死大事。
六月,进攻开始了。日本在这个地区拥有危险的海军部队、重型巡洋舰和战舰。两支海军分舰队登陆,一个陆军师紧随其后。
对日本人来说,这变成了塞班之难。二十天后,他们几乎全军覆没。日本主将,指挥过中途岛战役的南云忠一[4],自杀了,还有数以百计的平民,男人和女人,其中一些是怀里抱着婴儿的母亲,恐惧于或遭屠杀的命运,纷纷跳下陡峭的悬崖,当场死在下面锋利的岩石上。
这便是丧钟。轰炸日本主岛现在成为可能,在最大规模的突袭中,东京遭燃烧弹袭击,仅一个晚上就有超过八万人葬身火海。
接下来,硫磺岛陷落了。日本人宣布了一个终极誓约:宁肯牺牲一亿人,宁肯牺牲全部人口,也绝不投降。
冲绳是必经之地。
白日正在升起,一个苍白的太平洋黎明,早间云层的顶部聚拢着阳光,看不见真正的海平线。大海空空荡荡。慢慢地,太阳出来了,横洒过海面,把水染成白色。一个名叫鲍曼的海军中尉来到甲板上,站在栏杆旁向外眺望。他的室友,金梅尔,默默来到他身边。这是鲍曼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天。他们谁都不会忘记。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
“是你看不见。”金梅尔说。
他向前看了看,又朝船尾看了看。
“太平静了。”他说。
鲍曼是一名导航军官,而且就在两天前,他获悉自己还是一名瞭望员。
“长官,”他当时问,“那需要承担什么职责?”
“这是手册,”副舰长说,“读一读。”
当天晚上他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给某些书页折上角。
“你在干什么?”金梅尔问。
“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你在研究什么?”
“一本手册。”
“老天,我们正在敌人的大海中央,然后你坐在这里读一本手册?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你早就该知道做什么了。”
鲍曼没理他。他们一开始就在一起,从海军军官学校起。那里的校长,一名海军上校,因为自己的驱逐舰搁浅而断送了职业生涯。他在每个人的铺位上放了一本《致加西亚的信》,那是来自美西战争时期的一份鼓舞人心的读物。麦克雷利上校没有未来,但他仍忠于过去的标准。他每天晚上把自己喝个烂醉,到了早上又总是整齐利落,脸刮得干干净净。他把海军条例手册牢记于心,自掏腰包买了那些《致加西亚的信》。鲍曼仔细阅读了《信》,多年以后仍能背诵其中的部分内容。“加西亚正在古巴广阔山脉的某个地方——没有人知道那是哪里……”书的主旨很简单:充分和绝对地履行你的职责,不要提出不必要的问题或借口。金梅尔一边读一边咯咯笑:
“是的,长官。炮手就位!”
他黑发,骨瘦如柴,走路时步子松松垮垮,这让他的腿看上去很长。他的制服总是一副刚穿着睡过觉的样子,脖子相对于衣领来说太细了。私底下,船员们叫他骆驼,但他有一种花花公子式的泰然,女人们都喜欢他。在圣地亚哥,他交往了一个名叫维姬的活泼女孩,她的父亲拥有一家名叫帕尔梅托·福特的汽车专营店。她一头金发向后梳去,有一种大胆的感觉。她立刻被金梅尔吸引住了,他懒洋洋的魅力。在他和另外两名军官弄到的旅馆房间里,他们坐着喝加拿大俱乐部[5]和可乐,那里能远离酒吧的吵闹,他解释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什么是怎么回事?”
“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当然不配。”她说。
他笑了。
“这是命运。”他说。
她啜饮着她的饮料。
“命运。这么说,我会跟你结婚吗?”
“老天,我们已经到这一步了吗?我还不到结婚的年龄。”
“第一年你可能只骗我十次左右。”她说。
“我永远不会骗你。”
“哈哈。”
她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可以改变他。她喜欢他的笑。她提议说,他必须先去见见她的父亲。
“我很想见你父亲,”金梅尔假装诚恳地回答说,“你告诉他我们的事了吗?”
“你觉得我疯了吗?他会杀了我的。”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
“因为怀孕。”
“你怀孕了?”金梅尔说,警觉起来。
“谁知道呢?”
维姬·霍林斯穿着丝质裙子,一路走过时人们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她穿着高跟鞋也没那么矮。她喜欢用姓称呼自己。我是霍林斯,在电话里她会这样说。
他们要出海了,这使一切都变得真实,或者一种形式上的真实。
“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来。”他假装没事地说。
鲍曼从莱特岛带回满满两袋邮件,她的信也在其中。他被副舰长派去那里,设法从舰队邮局找到船上的信件,他们已经十天没收到信了。然后他带着信飞了回来,得意扬扬,坐着一架复仇者式鱼雷轰炸机[6]。金梅尔大声读了她信里的部分内容,这尤其是为了犒赏布劳内尔,他们舱室中的第三个人。布劳内尔性格刚烈,清白无瑕,疙疙瘩瘩的下巴上有青春痘的痕迹。金梅尔喜欢逗他。他对着一张信纸闻了闻。对,是她的香水,他说,他到哪儿都能认出来。
“我猜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沉吟道。“你想,她有可能用它擦过身体……拿着,”他说,把信纸递给布劳内尔,“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布劳内尔不安地说。下巴上的疙瘩清晰可见。
“哦,你当然知道,像你这样的老猎犬。”
“别把我扯到你的下流勾当里去。”布劳内尔说。
“这不是下流勾当。她给我写信是因为我们相爱了。这是美好而纯洁的事。”
“你怎么知道?”
布劳内尔在读《先知》[7]。
“《先知》。那是什么?”金梅尔说,“让我看看。它会告诉我们将来发生什么事吗?”
布劳内尔没有回答。
那些信并不像女性手写信件本该有的那样令人兴奋。维姬很健谈,她的信详尽而不无重复地讲述了她的生活,包括她又重访了和金梅尔去过的所有地方,苏苏通常都会陪着她,她是她最亲密的朋友,跟她们一起的还有其他年轻的海军军官,但她总是想着金梅尔。酒保记得他们,她说,很棒的一对儿。她喜欢用流行歌曲中的一句歌词做结尾,“我本不想这样做”,她写道。
鲍曼没有女朋友,无论忠诚的还是不忠诚的。他没有恋爱的经验,但羞于承认这一点。当人们谈论女人的时候,他任由话题过去,表现出对金梅尔那类风流韵事多少熟门熟路的样子。船以及他在船上的职责就是他的生命。他忠于它,也忠于一个他所尊重的传统,“鲍曼先生!”,当舰长或副舰长这样呼唤的时候,他感到某种自豪。他喜欢他们对他的信赖,尽管这种信赖可能是随手施与的。
他很勤奋。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棕色的背头。他在学校很用功。克劳利小姐曾在下课后把他拉到一边,说他具备一名优秀的拉丁语学者的潜质,但是如果她现在能看到他穿上制服、戴上被海水浸渍过的徽章,她一定会非常感动。自从他和金梅尔在乌利西环礁登上这艘船以来,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那天早上,当他们站着远眺神秘、陌生的大海,然后远眺越来越明亮的天空时,他一直思索着在战斗中该如何表现。勇气,恐惧,在战火中如何行动,这些问题通常不会被讨论到。你希望,时候一到,你就能按照人们对你的期望行事。他对自己有信心,尽管不是百分之百,他对领袖们也有信心,对指挥舰队的那些老练的名字有信心。有一次,他从远处看到了那艘迷彩旗舰,“新泽西”号,低低地,快速移动着,哈尔西[8]在那艘船上。就像从远处看到皇帝在雷根斯堡[9]。他感到一种骄傲,甚至满足。这就够了。
真正的危险将从天上来,自杀式袭击,“神风特攻队”——意思是“神圣的风”,几个世纪前,上天派来的风暴把日本从忽必烈入侵的舰队中拯救出来。同样是来自高处的干预,这一次是满载炸弹的飞机,直直飞向敌军舰队,飞行员当场死亡。
第一场这样的袭击几个月前发生在菲律宾。一架日本飞机一头扎向一艘重型巡洋舰,并发生爆炸,炸死了舰长和其他更多人。从那时起,袭击成倍增加。日军会以不规则的群组突然出现。当它们穿过密集的防空火力俯冲而来,或者低低掠过水面时,男人们像被催了眠一般,魂飞魄散而惊恐地看着。为了保卫冲绳岛,日本计划发动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神风”袭击。船只的损失如此之重,以至于所有的进攻都将被击退或摧毁。这不仅仅是一场梦。伟大战役的结果有可能以意志为转移。
不过,整个上午什么都没发生。海浪升起来又滑落过去,有些涨满了白浪,旋转着向后碎裂而去。有一层云,云层下面,天空一片明亮。
第一阵敌机预警来自舰桥的一声号角,当鲍曼跑回舱室取救生衣的时候,一级动员令正在响起,压倒了其他一切,然后他经过金梅尔,他戴着一个过大的头盔,一边跑上铁制台阶,一边大喊:“来了,来了!”交火已经开始,这艘船连同周围船上的每一支枪都在应战。声音震耳欲聋。密集的防空火力在黑色的烟雾中向上飘去。在舰桥上,舰长正在猛击舵手的胳膊,好让他听从指挥。人们仍在向自己的驻点跑去。这一切都是以两种速度发生的:一种速度属于噪声和绝望的仓促行动,另一种速度较慢,是命运的速度,带着黑色的斑点穿过空中的枪林弹雨。他们离得比较远,火力看起来无法抵达,直到有些别的事情开始发生:在一片喧嚣声中,一架孤零零的黑色飞机飞了下来,像只瞎了眼的昆虫,准确无误地转向他们,机翼上有红色的徽章和一个闪闪发光的黑色整流罩。船上的每支枪都在开火,一秒跌入另一秒。接着,是一阵巨大的爆炸和喷涌而出的海水,船在他们脚下倾斜起来——他们被飞机撞上了,或者刚好撞到边缘。在烟雾和一片混乱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落水!”
“哪里?”
“船尾,长官!”
是金梅尔,他以为船载弹药库被击中,就跳了下去。噪声依然很可怕,他们正在朝着一切东西开火。金梅尔掉进船的尾波,挣扎着在巨浪和残骸碎片中游动,然后消失不见了。他们没法停下来或掉转头去找他。他本来会被淹死,但奇迹般地被一艘驱逐舰发现并打捞起来,然而,这艘驱逐舰几乎立刻被一支“神风特攻队”击沉,随后,另一艘驱逐舰救起了船员,但还不到一个小时,它就又被击沉了。金梅尔最后去了海军医院。他成了一个传奇。他误跳下自己的船,在一天之内经历的事情比其他人在整场战争中经历的还要多。后来,鲍曼与他失去了联系。这些年来,他几次想在芝加哥找到他,但没有结果。那天有三十多艘船沉没。这是舰队在整场战争中所经受的最大考验。
几天之后,就在同一地点附近,帝国海军的丧钟敲响了。四十多年了,自从在对马岛[10]取得对俄的惊人胜利以来,日本人一直在壮大自己的力量。一个海岛帝国需要一支强大的舰队,日本的船只被设计得更先进。他们的船员都是矮个子,甲板之间所需的空间和舒适性更少,这就使得船能装载更多的武器、更大的枪支,拥有更快的速度。这些船当中最伟大、最不可战胜的,使用了这个国家诗一般的名字,“大和”号,它采用了当时最厚的钢板,被设计得更加先进。它奉命去攻打冲绳岛附近庞大的入侵舰队,与九艘随行船只一起,从内海的港口起航。此前,它一直在那里待命。
这是一次不祥的起航,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诡异的宁静。它在当天晚些时候驶过港口的绿水,修长,乌黑,威风凛凛,一开始缓慢而庄严地移动,然后,随着艏波的形成开始加速,巨大的船坞起重机无声地掠过它的侧影,海岸隐没在夜晚的迷雾中。“大和”号向大海驶去,在身后留下白色的泡沫漩涡。所有能听到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有一种告别的感觉。舰长对集合在甲板上的全体船员发表了演说。他们有充足的弹药,库房里装满了棺材大小的炮弹,但是,他说,没有返航的燃油。船上有三千个男人和一名海军中将,他们已经给家中的父母和妻子写了诀别书,然后驶向死亡。跟别人一起寻找幸福吧,他们写道,要为你的儿子感到骄傲。生命对他们来说是宝贵的。他们忧郁而恐惧。很多人在祈祷。人们都知道,这艘船将作为不屈的民族意志的象征而迎向毁灭。
夜幕降临时,他们驶过了九州岛海域,那是日本主岛的最南端,那里的沙滩上曾画着一艘美国战舰的轮廓。准备偷袭珍珠港的飞行员用它来练习投弹。海浪拍打着,席卷而过。船员中有一种奇怪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喜悦。在月光中,他们唱起了歌,喊着:“banzai[11]!”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注意到,大海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亮。
它们在黎明时分被发现,那时候它们距离美国舰队还很远。一架海军巡逻机紧急发出无线电信号,用清晰的声音说:“敌军特遣部队正在南下,至少一艘战舰,多艘驱逐舰……速度二十五节。”早上起风了。粗粝的大海上云脚低垂,波涛汹涌。巨浪在船边隆隆作响。然后,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第一批飞机出现在雷达上。不是单独的一个编队,而是很多队,一窝蜂充斥着天空,二百五十架舰载飞机。
它们穿过云层而来,俯冲,发射鱼雷,一次发射出一百多颗。“大和”号的设计使它不易遭受空中打击。第一颗炸弹爆炸的时候,它所有的火炮都在开火。一艘护航的驱逐舰突然倾斜,受了致命伤,露出深红色的腹部,沉了下去。鱼雷越过水面射向“大和”号,它们的尾波形成一条白线。坚不可摧的甲板被撕裂,钢板有一英尺多厚,人或者被压碎,或者被劈成两半。“保持信心!”舰长喊道。当更多的炸弹袭来时,军官们把自己绑在舰桥的驻点上。另一些炸弹在靠近时不见了,溅起巨大的水柱,一道道水墙从甲板上跌落,像石头一样坚硬。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个仪式,死亡就像一头巨兽,在反复击打中跌落下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飞机仍在飞来,第四波,然后是第五波和第六波。毁灭的程度难以想象。船舵遭受了撞击,船无能为力地打着转。它开始倾斜,海水流过甲板。我的一生都是你爱的礼物,他们已经给母亲写了信。电报密码本有铅制护套,这样它们就会随着船一同沉没,而且它们使用的墨汁能溶解于水。第二个小时快要结束的时候,船倾斜了将近八十度,数百人死亡,更多人受伤,瞎了眼,身体残损,这艘巨轮开始沉没。海浪卷过来,紧贴在甲板上的人被冲向四面八方。船下沉的时候,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是一股狂暴的激流,人在其中没办法活下来,只能被直直地拉下去,就像在高空中跌落。然后是更可怕的灾难。储藏的弹药,巨大的子弹,成吨成吨地从架子上滑落下来,先是把船头撞向炮塔的一边。海底深处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闪光如此强烈,以至于从九州岛都能看见,整个弹药库都爆炸了。一根一英里高的火柱升起来,犹如《圣经》里的火焰柱,天空中布满了炽热的钢铁碎片,像雨一样落下。仿佛回声一般,从海水深处传来第二次激烈的爆炸声,浓烟喷涌而出。
一些没被吸力吸下去的船员还在游泳。他们身上都是黑乎乎的油污,被海浪呛得喘不过气来。有几个人在唱歌。
他们是仅余的幸存者。舰长和海军中将都不在其中。剩下的三千人都在那艘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船骸中,沉入了遥远的海底。
“大和”号沉没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这是海上战争的结束。
战争结束的时候,鲍曼的船和其他众多船只一起停靠在东京湾。随后它一路航行到冲绳岛,去那里接回国的部队,但鲍曼有机会在横滨上岸,走路穿过城市残存的部分。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那里只剩下地基。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残骸的味道,刺鼻,充满死亡气息。在那些残留的、未被摧毁的东西中,有一个巨大的银行金库,用坚固的钢铁铸造而成,曾经盛放它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排水沟里是一片片烧焦的纸片,银行票据,帝国梦仅剩的一切。
[1]Six deep,系海军术语,六寻即三十六英尺,约等于十一米。——译者注(本书脚注若非另行说明,均为译者注)
[2]原著中斜体字,本书均采用仿宋体。——编者注
[3]The Slot,所罗门群岛两排岛屿之间的水域。1942年和1943年,日本帝国海军与盟军在此海域进行过多次海战。
[4]南云忠一(1887—1944),曾任日本海军驻马里亚纳群岛部队司令,1944年6月率部驻守塞班岛,同年7月在塞班岛战役最后阶段因绝望而自杀。
[5]Canadian Club,加拿大威士忌品牌,始创于1858年。
[6]原文为TBM,全称TBM Avenger,是由通用汽车公司代工的舰载鱼雷轰炸机,主要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场。
[7]The Prophet,黎巴嫩诗人哈里利·纪伯伦的代表作,出版于1923年。
[8]指小威廉·弗雷德里克·哈尔西(1882—1959),美国海军司令官,军事家,海军五星上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人气最高的将领之一。
[9]指1809年4月拿破仑战争期间的雷根斯堡战役,对战双方为拿破仑一世亲自率领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军队与卡尔大公率领的奥地利帝国军队。拿破仑在此次战役中被打伤了脚踝。
[10]位于九州岛与朝鲜半岛之间。1905年,在日俄战争期间,俄国海军在此败北。
[11]意为“万岁”,日军冲锋时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