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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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塞克斯的鹰

10月1日

秋高气肃。玉米都收割了,田野闪烁着秋收的金色。

果园飘散出风吹落的果子的淡淡酸味,山雀和红腹灰雀叽叽喳喳,吵嚷不休,一只游隼高高越过它们,滑翔至河畔一棵桤木上小憩。河流阴凉处泛起层层涟漪,鬼魅般映照出鹰的脸。一只苍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阳光闪烁,河面耀眼。苍鹭用它长矛般的鸟喙刺瞎了河流银白色的瞳孔。鹰迅速飞离,冲入破碎的云层。

他闪避、旋转,飘出迷雾笼罩的低空,升入晨曦第一缕微弱的温暖,感受着天空从他羽翼上陡直坠落的微妙。他是一只雄隼,精瘦、修长,飞羽柔顺。这是他生命的第一年。他有着黄赭色沙粒和红褐色砾石的色彩。他那巨大、棕褐、小猎犬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湿漉漉地闪耀着,像一块生肝脏,镶嵌在脸颊那两片深暗的褐色髭纹间。他跟随河流明晃晃的曲线,向西方飘荡而去了。而我跟随着他沿路惊飞的鸻,艰难地寻觅着他的踪迹。

家燕和白腹毛脚燕叫声尖厉,飞得却很低;松鸦和喜鹊藏于树篱之中,喃喃细语;欧乌鸫气急败坏,像在大声训斥着什么。这是河谷的宽阔地带,田野平坦,拖拉机正在作业,鸥和麦鸡紧随其后,在新开垦过的耕地上觅食,一片生机盎然之景象。阳光透过高空卷云,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和煦,似有似无向北吹拂。在一只红腿石鸡急促的鸣叫和一群斑尾林鸽噼里啪啦的惊飞中,我知道,鹰正沿着山林的起伏线条,翱翔、飘荡,向南飞来。他飞得太高了,我无法看见他。我只有停留在河流附近,期盼他迎风归来。榆树林里,乌鸦黑影摇曳,咒骂不休。寒鸦吵嚷着从远山中飞出,四散开去,直至它们飞入遥不可及的湛蓝天际,那喧哗才逐渐消散,重归沉寂。鹰降落河畔,就在我东边一英里的地方,但很快又消失在他两小时前刚刚离开的那片树林中了。

年轻的游隼,着迷于鸥洁白的羽毛在褐色耕地上永无止境的飞扬与飘落。只要秋季的耕犁持续,它们就会跟随那些有如挂着白色旗帜的拖拉机[1],跟随它们穿过河谷的一片片田野。它们很少攻击。它们只是喜欢观看。

而这也正是我发现那只游隼时,他正在做的事。他蹲坐枝头,观看着这一切,直到下午一点,拖拉机司机回家用午餐,鸥在犁沟中打盹小憩。河边的橡树林里,松鸦发出阵阵尖叫。它们是在寻找掉落林中的橡树果。游隼听见了这动静,扭头,看着它们的翅膀从落叶中闪过,如一瞬白光。他陡直飞起,闯入风中,开始翱翔。他转向,飘荡,驭风摇摆,盘旋上升,直至天空尽头那一大片燃烧的云端。我放下望远镜,让酸痛的手臂休息一会儿。他仿佛忽然得到释放,瞬时扫掠至更高的天际,远远离去了。我搜寻着卷云中他那纤细、深褐,如新月一般的身影,但已遍寻不到他,只听见他粗犷高亢、欣喜若狂的鸣叫声,从云端飘荡下来,如耳语般含混不清。

松鸦安静了。其中一只笨重地飞起,嘴中叼着一颗橡树果。它离开了树丛的掩护,高高飞过草地,前往四百码[2]外山坡上的小树林。我能看见那颗硕大的橡树果,圆鼓鼓地撑开了它的上下喙,就像一颗柠檬塞在一个烤猪头的嘴里。寂静之中,有某种嘶嘶呜呜之音,仿佛远方一只沙锥的嗡鸣[3]——有什么东西正潜行于松鸦身后,模糊不清,嘶嘶作响。然后,就像猛然在空中绊了一跤似的,松鸦猛扑向前。橡树果从它口中喷出,好似软木塞砰地从瓶口迸出。松鸦翻滚、跌落,像痉挛发作似的。它活活摔死在地面上。游隼俯冲向它,携带着它的尸体飞上一棵橡树,并在那儿拔毛吃掉了它。他吃得狼吞虎咽,直至猎物只剩下孤零零的翅膀、胸骨和尾羽。

这贪婪的、囤积食物的松鸦。他就该遵循自己那一贯的偷偷摸摸的方式,贴地潜行,或在树冠间蹿跳。他永远不该将自己那洁白的翅斑和腰部暴露于天空之下。当他慢悠悠地、明目张胆地穿过那片湿漉漉的绿草地时,他真是一个太过鲜明的目标了。

鹰飞上一棵枯树,睡着了。薄暮时分,他又往东飞去了栖息地。

不论他去到哪里,这个冬季,我会跟随着他。我将与他分担这漫长捕猎生活里的恐惧、狂喜和百无聊赖。我将追随他,直到我这掠食性的人类的外形不再使他明亮的瞳孔,使他深深的中央凹上那有如万花筒般瞬息万变的色彩因恐惧而黯然。让我这异教徒的大脑沉沦于这片冬日的大地吧。如此,方能得到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