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2日
落叶虽凋残,却很是灿烂。橡树的绿一日日褪去,榆树周围已是一片明亮的金。
清晨有雾,但南风已将它吹散。太阳晒得天空愈发灼热,潮湿的空气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飘移。北方是一片蓝色的烟霭,南方是惨淡的白。几只百灵高声歌唱着,飞入天空的温暖;几只从犁沟间一闪而过,消失不见。鸥和麦鸡在一片片耕地上游荡。
秋季,游隼会从河口前来内陆洗澡,就在那些布满碎石的浅滩或溪流中。从十一点至一点,他们会一直栖息在枯树上:休憩,等待羽毛干透,梳理羽毛,睡觉。他们总是僵硬而直挺地站着,像那些扭曲多瘤的橡树。要找到他们,你必须熟知河谷中所有树木的形状,直到你能马上辨认出哪些东西并不属于这棵树——那便是一只鸟。鹰总是藏身于枯树之上。他们就像枯树上生长出来的枝杈似的。
中午,我从河畔一棵榆树上惊飞了那只雄隼。映衬着褐色的田地、褐色的落叶、褐色的天边薄雾,我很难看清他的身影,他看上去比那两只追逐着他的乌鸦还小得多。但当他飞入洁白的天空中时,他的体形瞬间就变大了,轮廓也更加清晰。他疾速盘旋上升,又突然一个急转,以迷惑那两只愚笨的乌鸦。乌鸦总是冲过头,只得费力回头重来一遍。它们叫嚷着,一遍遍用喉音发出高亢尖锐的“prruk,prruk”,尤其是中间的“r”音——这是它们围攻鹰时才有的发音。遭遇围攻的游隼,奋力而有节奏地拍击着翅膀;乌鸦在空气中弹跳,翅膀无声轻拍,就像麦鸡的翅振。这故意逗留的周旋、翅振看上去很美,人不由得随着它的节奏呼吸:有催眠效果。
雄隼在阳光下转弯、旋转,羽翼下方闪过有如匕首一般的银光。他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眼周一圈裸露的皮肤亦如盐粒般晶莹闪烁。在五百英尺高空,乌鸦放弃了围攻,展开翅膀飞回了小树林。鹰飞得更高了。他疾速向北飞去,一个优美的摆荡向上,转入长长的翱翔盘旋,直至消失在天空蓝色的雾霭之中。一群鸻从田野上齐齐飞起,黑色翅膀的沙沙声打破了遥远地平线的平静。
整个闪闪发光的下午,我都坐在河边那一大片田野的最南端。太阳晒得我背部发热,田野里干燥的沙土似有似无闪着微光,仿佛笼罩在沙漠的烟浪里。一群群山鹑突立于这耀眼的地表,像一枚枚黑宝石戒指。游隼盘旋而至,山鹑戒指慌忙向内缩小,而麦鸡仓皇逃走了——此前它们一直藏身于犁沟之中,就像鹰藏身于天空耀眼的波纹里。
乌鸦又一次飞起,去追逐鹰了。我看着这三只鸟儿向东飘去。鹰的羽毛干透了,动作明显比刚才更加轻巧,他甚至没有拍打翅膀,只是简单地翱翔于天空充沛的温暖里。他轻松闪躲着乌鸦的突袭,修长羽翼一挥,就将乌鸦冲散。一只乌鸦骤降至地面,另一只还在空中吃力追逐,于鹰下方一百英尺处沉重地拍打着翅膀,直到他们飞至远山之上,身影已是非常之小,鹰才缓缓下降,让那只乌鸦追赶上他。他们猛扑向彼此,扭斗一番,又愤然分开,向上攀升以重新占领制高点。攀升、战斗,他们就这样盘旋着离开了我的视线。很久以后,那只乌鸦才慢慢飘荡回来,而鹰已经离去。我朝河口走去,中途又发现他盘旋于上千只椋鸟之中。它们围绕着鹰潮起、潮落,蜿蜒迂回地穿过天空,就像一阵黑色旋风。鹰被它们推拥着,向海岸线飞去,直到一切遽然被地平线上涌起的金色日冕烧尽。
河口正是涨潮的时候。涉禽挤在盐碱滩上沉睡,鸻焦躁不安。我期待着鹰从天而降,但他只是低低从内陆飞来,犹如一枚掠过低空的黑色新月。他疾速劈过盐碱滩,惊起一片滨鹬之云,稠密如一大群蜜蜂,而他冲入其间,像一只黑鲨在一大片银色鱼群中穿梭,让它们扬撒、飞溅。像一柄刺刀,他冲出了这片旋涡,追逐着一只落单的滨鹬飞上高空。远远看去,那只滨鹬就像是自己缓缓向鹰飞下来似的——它飞入鹰那漆黑的轮廓,从此便再没出来了。没有血腥,没有暴力。鹰展开脚爪,握紧,挤压,毫不费力便扑灭了滨鹬的心跳,轻易如人类用手指捏死一只昆虫。然后他慵懒而轻松地滑翔向下,降落在内陆一棵榆树上,开始拔毛享用他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