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在海边大发现
锡利群岛,4月23日
圣玛丽路和特雷斯科滩听上去很像伦敦东区的地名,但它们其实是几处危机四伏的水域的名字,曾让无数船只葬送在锡利的岛屿和礁石间。我从彭赞斯坐“锡利人号”抵达了圣玛丽港,现在正乘着一艘敞舱船,朝静谧的布赖尔岛而去,船上引擎像只定音鼓般咚咚作响。我们在春日阳光中突突驶过苹果树湾宁静的水面,驶过参孙岛和特雷斯科岛,从一处临时铺设的木板栈桥上了岸。栈桥名为安妮卡栈桥,从安妮卡·赖斯得名;她在参加某期电视节目时修建了这座栈桥(伞兵团替她搭了把手)。(1)在那档节目中,她每期都会在早饭前完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我们一行六人下了船,沿着满是沙子的木板路走到沙滩道上。我在那里遇到了骑着红色自行车的女邮政局长,她正等着将信件交付出去。她介绍了一家供应早餐的旅馆给我,接下来,不到20分钟,我就找到了一间俯瞰海滩的房间,并已经走在了去游泳的路上。
我花一刻钟时间横穿了整座岛屿,然后沿着一串状似甜甜圈的岩石来到了大滚石湾的白沙上。我孤身一人,只有海湾另一端有个远在视野边缘的人正独自晒着太阳。现在不过4月,可以说,游泳季远未开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远徙到这些以气候和煦著称的岛屿上来。旅游手册上是这么说的:“它们沐浴在温暖的湾流之中。”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错。这是我最初的海泳,所以我想,是时候硬着头皮让肌肤接受一次洗礼了。我把自己剥光,赤身裸体跑进水中,随着突如其来的酷刑在心中叫出了声。严寒刺骨,冰冷的海水不停在我体内撕开疼痛的口子,直到我动了起来,像第一次去深水区的孩子一样猛烈扑腾着游了几下,然后连滚带爬上了岸,被冻得喘不过气来。真是个疯狂的自虐时刻。好了,传说中湾流温和的爱抚到此为止。我径直钻进潜水服中,舒舒服服地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再次游了开去,游进澄澈得惊人的海水中,游过小小的海湾,为万事万物的鲜活明艳惊叹不已,然后又游了回来。沙子又白又细,透过水散发着光亮。死去的小螃蟹在一条条细长的墨角藻与反复被冲刷上岸的小片贝壳间漂浮着。只有大自然的风笛——叫个不停的海鸥——打破这片寂静。含有石英和云母的岩石闪烁着金光,我爬了上去,脱下潜水服,躺在太阳下等着被晒干。潜水服摊在一旁,看上去就像另一位日光浴者。
这件黑色橡胶潜水服的样子就好像米其林的“轮胎人”必比登,它跟着我四处游历,如影随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得解决潜水服的问题,并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真想在各种季节、各种野外水体中游泳,就时不时有必要穿上一件。于是有天晚上,我找了两个朋友帮忙量尺寸,好为自己定制一件潜水服:在他们那间位于萨福克的厨房里,晚饭过后,我穿着泳裤站在壁炉前,他俩则从缝纫盒中拿了一卷布尺替我测量。做潜水服的裁缝事先送来了整整一张单子,写明了需要测量的尺寸,其详尽程度就算我要去太空也够用了:“喉咙底部至大腿根部”“脖子到肩膀边缘”“背部正中到脖子底部”,诸如此类,直到脚踝的围度。完工后,有人发现这卷尺子缩水了1.25英寸(2),于是我们不得不把所有数据都换算了一遍。不过,潜水服送到时,穿起来就跟香蕉皮一样严丝合缝。
穿潜水服的问题在于对感官的剥夺,它就像某种全身避孕套。当然了,自然是有人喜欢橡胶的。他们喜欢它的手感,甚至可能觉得它还颇具美感。然而不容辩驳的事实是,潜水服就像麻醉剂,让你在和冷水短兵相接时无从体会这次肢体接触的全部威力。在这种意义上,它不通人情,也令人扫兴。而另一方面,每回挣扎进这套橡胶装备,我都会告诉自己,事实上,没有一滴水会接触到水獭的皮肤。它最外层的毛皮会将空气困在其中,形成一层类似潜水服的隔离层,而它内侧的皮毛又是如此细致紧密,水永远也不可能渗进去。如此说来,如果连水獭都可以穿上一层干式潜水衣的话,我想,少数情况下,或许也可以允许自己在慎重判断后穿上潜水服,以提高生存率。这样一来我就能受得了在冷水中长时间游泳,甚至还能在其中寻得几分舒适,不过这远比不上裸露肌肤直接下水带来的感官享受。
铁人三项赛事里,几乎人人都穿着潜水服,而对我来说,观看这些赛事的最佳时机往往是选手从水里出来,一边略显滑稽地冲向自行车,一边把自己从湿答答的橡胶服中扒拉出来的时刻。为了逃离潜水服的桎梏,有时你不得不像逃脱大师胡迪尼一样极力扭曲身体,这种时候肌肉很容易拉伤。然而,对野外游泳者来说,最有用的装备还数潜水靴和手套。毕竟,想要出水,首先靠的还是手和脚。
几乎是孤身一人待在这座原始岛屿上最富野趣的所在,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进入了身处“珊瑚礁”的心态。探险时刻到。我行经“大泳池”(那是岛上唯一一家酒店——其貌不扬的地狱湾酒店外头一个清浅的淡水湖),爬上格威尔山,发现了一处青铜时代的墓穴废墟,然后朝“臭波思”海滩走去。海湾边,一位留着辫子的岛民正在维修一座低矮的小屋,英格兰最后的晾衣绳上,这家人的内衣裤正骄傲地迎风飘扬。我沿着海岸线高处圆滚滚的海石竹向前。在这片与大西洋相接的海岸上,岩石和泥土形成的堤坝保护着这座岛屿,上面则是岛民种的百子莲。它那坚韧大胆的根将泥土和岩石牢牢捆在一处;夏日开花时,沿海想必是一片壮观的浅蓝色藩篱。布赖尔岛上,很多我常常在温室中见到的植物都肆意生长着,百子莲是我遇到的第一种。我踩着风干的墨角藻一路噼里啪啦走着(或许这就是“臭波思”一名的由来),一边哼着小曲,跟着节奏,迷失在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散步蓝调中。这时,跟前一只死去的鼠海豚拦住了我的去路。它身陷海藻和油脂之中,已经开始腐烂,无数细小锯齿暴露在外,正在侵蚀它的颌骨;优雅的小尾巴在阳光曝晒下蜷曲着,仿佛从身处的黑色巨藻阵中翘了出来。住在这样的岛上,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想必是冲刷到当地沙滩和礁石上的物品——它们种类繁多,为人们带来持续不断的惊喜。就拿1707年10月22日在圣玛丽岛波思赫利克海滩上散步的一位女士来说,她碰上的意外之喜是皇家海军元帅克劳兹利·苏维尔爵士。他乘坐的“旗舰皇家协会号”在吉尔岩与另外三艘船一同失事,共有两千人殒命。克劳兹利爵士奇迹般地还剩一口气,于是这位女士当即为了他的祖母绿戒指将他杀害了。
发现鼠海豚的那一刻,我回到了《记事报》发行的《视觉大发现》系列图书的世界中,尤其是系列中的第一册,《我在海边大发现》。我依然留着自己原先那套《视觉大发现》;它们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个由雪茄盒改造而成的秘密档案盒里,上书“私人机密——《视觉大发现》部落”。我在7岁左右成了一个踊跃探险的红脸小印第安人,还用铅笔仔细填上了自己做出各类发现时的相关细节。书的导言是这样说的:“去海边总能让人兴奋。但是,如果你是个小侦察员的话,那就更奇妙了。有那么多东西等着你去发现,把它们记录下来又是多么有意思啊!看着分数一点点增加,实在令人激动。”
在《记事报》位于伦敦的“圆顶棚屋”中,大发现酋长会给你记录簿中的每一项发现计分。与那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相比,稀罕物能为你赢得更多分数。将20世纪50年代人们对一件事物稀有程度的认知与今天做个对比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我的《鸟类大发现》中,我发觉赤胸朱顶雀和歌鸫竟然只值20分,和椋鸟、家麻雀不相上下。过去25年间,这两种鸟都数量剧减,如今它们或许可以值更多分数。《我在乡间大发现》中,一条水游蛇竟然只能得区区12分,没比10分的青蛙、蛤蟆和稻草人高出多少,也低于15分的拦家畜用的木栅栏。一只水獭只值20分,和一块写着“危险!此路易涝”的路标是一个档次,也只比15分的茅草棚猪圈高出一点点。(我曾到处寻找有着茅草顶棚的猪圈,却至今一个也没见过。)事实上,《我在海边大发现》中,分值最高的要数鼠海豚和海豚,二者都能给你华丽丽的50分;如果你有幸见到一只,真该开瓶汽水庆祝一番。按照《视觉大发现》的说法,海豚是“一位极速游泳健将,它在水里可以游得比你在路上骑车还要快”。根据册子里的记录,我第一次见到鼠海豚是在1954年4月20日,它们正成群结队在波特拉什附近游泳。我第一次看到海蚯蚓则是在1953年9月17日的伊斯特本。
大发现酋长每次给我们这些红脸小印第安人留信息时,都会以这句暗号作结:“快侦/察愉”(Odhu/ntinggo)。如果你是个白脸蛋儿,只怕你得自己动脑筋破译它了。我本想用我的《视觉大发现·暗号篇》帮你点忙,但那属于“私人机密”,何况“红脸小印第安人被要求将这本书藏在安全又隐秘的地方”。
这片青铜时代的景色中野花遍地,一丛丛开着,到处都是古道、树篱、石墙和种着球茎类植物的小块田地,这些植物几乎都已无人照料,沦为牲畜草料,或是被割下来充作干草。田地的面积至多不过半英亩(3)或四分之一英亩,榕叶毛茛、蓝铃花、熊葱、紫罗兰和雏菊遍布其上,还有开剩的水仙。这些岛上传统的花卉种植业主要是被荷兰人毁掉的,他们一年四季都在玻璃房里种着一切可种植之物。如今,取种植业而代的是旅游业,以及四处盛开的野花。海甘蓝和岩生蝇子草勾勒出海岸的轮廓,石墙上长着积雪草。一片围场中,两头牛正在塑料桶中埋头吃着,边上是五百只捕龙虾用的笼子和一个老旧的雷伯恩炉子。乌鸫往来无猜,并不畏人。
我下到岛屿最南端,在灯心草湾游起了泳。这是一片免于风雨侵袭的沙石湾,景色宜人,望出去便是参孙岛。一个人也没有,我从水湾这头游到了另一头。色彩浓郁的天空、白沙与海中四处支棱而出的礁石有一种如梦似幻的质感,令人想起萨尔瓦多·达利。更远处,几缕微风吹皱海面,浪尖犹如丁丁头顶那一小撮鬈发。不久前有人来过这里;我发现了几座精心打造的沙石迷宫,其中一处下方用树枝写了标语“一个锡利的迷宫”。它们看上去也有种青铜时代独有的风味。我一边游开去,一边琢磨起这些迷宫,还想起约翰·福尔斯在《岛屿》一书中提出的理论:对岸的圣阿格尼丝岛上,某处鹅卵石迷宫其实是维京来客,甚至2500年前的某个腓尼基水手所造。在斯堪的纳维亚,类似的古老迷宫很常见,但它们的宗教意涵至今仍是个谜。福尔斯认为,迷宫或许和坟墓以及进入轮回有关。他还认为,莎士比亚正是在锡利群岛构思出了迷宫一般的《暴风雨》。我在海藻和沙石上方随波逐流,再次漂浮向岸,一边想着,也不知有多少遭遇海难的水手曾来到此地,且不论几人生,几人死。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地方有美人鱼的话,想必就是这儿了。
回去时,我路过了另一座迷宫——一道由南鼠刺、千里光和海桐形成的高大树篱。海桐从新西兰远徙而来,在此地无霜的气候下茁壮成长,形成一条条保护带,让花卉作物免受大西洋风暴的侵袭。回布偶咖啡馆吃晚饭的时候,店主莱斯告诉我,二十年前,她和一帮朋友到布赖尔岛住了下来,过起了嬉皮士生活。他们不是第一批。早在公元387年,两位基督教主教,因斯坦提乌斯和提柏里库斯(4)就已经来到了锡利群岛,在这个远离黑暗时代的尘嚣与纷扰的地方创立了自由恋爱的传统。
布赖尔岛对旅游业采取了一种极为放任自流的态度,你可以看到一些花园矮墙外,小小的儿童货摊上摆着用于出售的彩绘小石头,还有或粉或紫的大个海胆壳,换来的便士放在一旁的特百惠盒子里。这里的人们到处就地取材,这种作风与混合经济模式令人想起《全球概览》杂志(5)。我立马辨认出了这种特质,并为之着迷。这让我想起不太遥远的过去,钱还不是日常主要话题的那个年代。我注意到,布赖尔岛上的这些龙虾笼,底板是拿蹭鞋底用的钢门垫做的,上面用半英寸粗的蓝色阿卡辛水管搭了个帐篷形框架,再罩上网,漏斗形的口子则是拿塑料花盆凑合的。
劫掠失事船只如今依然是岛上重要的经济来源。有的人甚至什么都能搞到,具体视最近一批冲到岸上或倒挂在岩石上的货物而定。眼下的宝库是一艘叫“迅疾号”的集装箱船,它在圣玛丽岛搁浅,然后就成了欢呼雀跃的岛民们的漂流百货公司。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有了全新的汽车电池、塑料牙刷架(共黄、粉、蓝三色可选)、崭新的不锈钢水槽、几瓶杰克·丹尼威士忌,以及一扇桃花心木大门。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桃花心木大门散布在各家前院中,边角因海上历险略遭磨损,有些甚至已被格格不入地安在了屋舍、花园储物棚和延伸在外的暖房门口。当然了,这一切彻底违反了《1995商船航运法》第九部分第236条。据法规,船只残骸发现者有义务向失事船舶接管官通报他发现的所有货物。通报表可以在法尔茅斯领到,离这里不过渡轮两日的航程。
布赖尔岛上最令人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在一座长一英里半的岛屿上,没有哪个地方是半小时走不到的。我取道名为“水手南行”的平原,去地狱湾上方的断崖看大西洋日落。每一道岩架上都恰到好处地开着一蓬蓬海石竹,当坐垫再合适不过;随着潮水渐落,我就这么看着礁石一点点露出水面,仿佛人露出牙齿一般。在我看来,日落比日出更动人心魄,因为你知道日落时,景色会随着高潮的到来而显得愈发夺目。太阳以其应有的炫目,像颗台球一样坠向我们所在世界的边缘,而我正坐在第一排观赏。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蛎鹬的啼鸣声中醒来,然后出了门,沿一条沙石小路前往碧绿湾。海湾坐西朝东,对面就是特雷斯科岛。这里更不受风雨侵扰,楔形木垫上架着待修补的船,旁边还有座船匠的小棚屋。棚屋边上靠近海岸的一侧是一片绚烂夺目的植被,不全是自然生长的,因为这些植物显然来自特雷斯科岛上的温室:有靛青的蓝蓟(一周能长上将近一英尺)、明黄色的莲花掌、一丛丛蓝色的百子莲,还有鲜艳欲滴的蓝眼菊蔓生于地。
我下到沙滩上,在青铜时代的田野里游了个泳。康沃尔郡的脊梁是一座花岗岩火山的山脊,其末端露出水面的部分便是锡利群岛;直到大约4000年以前,锡利群岛还是一座名为恩诺尔的大型岛屿的几个最高点。然而,上一个冰河时期结束后,随着极地冰盖消融,恩诺尔岛上低洼的谷地和田野都被上升的海面逐渐淹没了。
我穿戴好潜水服、面镜和呼吸管,朝这片浅浅的沙湾游了开去。正是涨潮时分,游到离海岸差不多30码时,我向下看去,只见两堵石墙相交,形成直角,还看到一圈石头,当年估计是羊圈。海藻自石缝间长成藩篱,这便是古老的庄稼地阡陌交错之处留下的图案与痕迹,从前,这些农田自谷底一路绵延,直至特雷斯科岛。事实上,它们不过是岸上残存至今的田垄的延伸。这就是为什么锡利群岛周边的很多水域有着大洪水时代之前的名字,比如“闺房花园”“苹果树湾”,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和此地格格不入。
我在海湾中来回游着,埋头于清澈的咸水中,找寻着更多昔日庄稼地围墙构成的对角线;换气的节奏被呼吸管放大,这声音诱我向前,我感到自己正渐渐沉入海底世界昏昏默默、无知无觉的深处,沉入历史的深处。我回到4000年前,有如一只迟缓的鸟儿在古老的风景上方翱翔,这让我意识到田野与大海何其相似;让我想起大风天,银色的波浪是如何掠过初生的麦田;想起联合收割机宛如笨拙的帆船一般驶过麦地。我想象着耕者犁其田,有海鸥缀在身后;想象着这些田野首次被随着大潮袭来的暴风雨淹没,庄稼尽毁,土地为盐碱所污。这些岸上残留的土地和没在水中的土地关系十分密切。岛上的表层土很大程度上是由海藻构成的——数百年来,退潮时,岛民会将一丛丛海藻叉上小推车,作为地表覆盖物撒在各处。当然了,软体动物在海底石墙上也都过得很自在;至于海中的玉黍螺,它们本有机会成为一大群陆地上的蜗牛。
我正忙着在海滩上从潜水服中挣脱出来,这时我注意到一只大黄蜂,正笔直地飞过海面,朝特雷斯科岛而去。又有三只采取了同样的航线,飞过这段四分之三英里的路程,一直到隔壁岛上,我则一路追寻着它们的身影。特雷斯科岛上有一些花园颇负盛名,对蜜蜂来说有着巨大吸引力;然而,要论花卉数量,布赖尔岛也毫不逊色。于是我想,这会不会是4000年前蜜蜂遵循的古老航线,不知如何被铭刻在了蜜蜂的集体记忆中?还是某些艺高胆大的觅食者率先闻到了特雷斯科岛上的花香,充当了开路先锋?沿着潮水的痕迹,只见数千枚美轮美奂的微型贝壳,大多有着同样的蜗牛壳造型,颜色却分赤褐、橘红、桃红、白色、杂色、灰色、银色,各不相同。说不定,每一枚都代表了一位溺亡此地的水手,他们的亡魂挤满了锡利的海床。
第二天下午,我搭上“锡利人号”,乘着大西洋的浪涛回到彭赞斯。一伙肤色黝黑的男人零零散散坐在甲板各处,留着马尾辫,穿着价格不菲的男靴,鞋带有几英里长。他们占据了所有避风向阳的好位置,抬头闭眼坐在那儿,背后靠的要么是通风口、要么是救生筏,一脸幸福的表情。(在彭赞斯,一群穿着马裤、开着路虎揽胜的女人挥手迎接了他们。)我靠背包坐着,低头凝望着雪白的浪花,也兀自陷入了遐想之中。
我的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画面之一,便是从帕丁顿去彭赞斯时,从夜行卧铺列车上望向窗外,看到清晨的海边那六节普尔曼露营车厢的剪影。对我来说,完美的假日就意味着住在露营车厢里,开门便是沙滩。我们从没实现过这个念头,而我一直都想近距离看一看这些令我向往的、巧克力布丁般的物件,看一看它们那已经暗淡下去的,棕色、米黄和金色的标志性外壳。于是,回到本土的第二天早上,我便带着早餐保温杯、葡萄干面包、报纸和游泳装备绕道去了海边。那些露营车厢今已颓圮得厉害,却依然在那儿,在彭赞斯沙滩的半道上,挨着早已废弃的马拉宰恩站,海对面就是圣迈克尔山。20世纪30年代,铁路公司想出了这个绝妙的点子,将老旧车辆变成了可供住宿的露营车厢,并将它们挪到遍布英国乡下和海边的闲置铁路侧线上,从而实现了废物利用。
车厢上的棕色和米黄色涂层已经开始剥落,马戏团风格的铭牌当年曾用华丽的金箔精心装饰,可如今,铭牌之上,普尔曼公司给各个车厢起的名字(米莫萨、阿利坎特、花神、加来、朱诺、欧若拉)也只是勉强可识罢了。光是这些名字引起的联想就能告诉你,这几位退休老太太当年曾如何天南海北,游历四方。在她们那个年代,法国和地中海是有钱人的假日后花园;那会儿,出游可是一件体面事,有脚夫,有行李箱,还有戴怀表的车站长。去那些地方度假,平民老百姓可是做梦都不敢想。对他们来说,康沃尔的海滨就已是天堂了,而普尔曼露营车厢在他们看来想必也挺奢华,哪怕现实要更简陋些。里面通了水电,你可以从车厢一端的带顶露台进去,栏杆扶手还可以供你在晨泳后挂毛巾。讽刺的是,铁路和这些普尔曼车厢帮人们开拓了前往地中海度假胜地的道路,而最终,恰恰是那些地方让英国人疏远了本土的游泳场所,转而投向温水浴那令人堕落的快感。水桶和铲子失宠了,滑水橇、帆板和潜水服取代了它们的地位。
我踩着一只轮胎爬上“阿利坎特号”生锈的底盘。很久以前破坏分子就赢得了此处的准入权;精美工巧的车厢因为疏于维护和纯粹的破坏欲,如今已是一片狼藉,此情此景令人痛心。客厅中的斜边椭圆镜子都已被砸碎,镶板和灯具也被扯下,车厢内的圆角窗户则封上了丑陋的刨花板。我穿过窄小的厨房和长方形客厅,沿走道向前,路过两间小小的卧室、浴室和洗手间。地板比路面高出近5英尺。德比和赫克瑟姆生产的铁路车厢无论工艺标准还是选材质量都相当之高。天花板有些部分已经剥落了,露出木板车顶,由弧形的纯橡木拱顶撑着。
身着潜水服,我沿海岸一路走向马拉宰恩的市镇海滩,从那里游过半英里,穿过多沙的浅海湾,抵达圣迈克尔山(6)。潮水没过了进岛堤道,我沿着堤道西侧一路向前游,直抵小小的港口;那儿有一排小屋,我便在阳光下的小屋旁稍事休息。这个地方几乎完全荒废了,我也无意在其间探险,因为很显然,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被人摸透了。此地带有旅游业的一切印记:任何东西都有指示牌,酒吧外的招牌会告诉你里头卖什么样的咖啡。一座传说中的岛屿城堡背后的浪漫气息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世事之讽刺往往如此。这座岛的孤绝造就了它的魅力,可它却不排斥游人,而是像塞壬一样召唤他们前来。在彭赞斯和纽林崛起之前,圣迈克尔山曾是芒茨湾的主要港口,岛上的本笃会修道院今已不复存在,当年却吸引了不同流俗的朝圣者。我若是住在某座岛上,会希望那儿没有通往本土的堤道,永远与世隔绝,以维持孤悬海外、无路可通的浪漫色彩。你若想为这趟旅途重新赋予几分冒险精神,我会建议你游到岛上,再游回来。
回到荒废的铁路侧线,我坐在“阿利坎特号”一端的露台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或许,这破败的一切,就是罗伯特·弗罗斯特所谓“对美的一次粗暴的礼赞”。在波光粼粼的海边,这六节车厢一直都让我觉得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它们一直激发着我的想象力。可现在,我的心中像是被夺去了什么,仿佛这股浪漫气息自身也陷入了凝滞。将这些车厢(它们可是象征着东方快车或金箭列车上的生活水准)出租给平民百姓,供他们在寒酸的康沃尔海滨度假时使用,这个做法既实在,又带有些平等主义色彩,简直就像把查茨沃斯庄园和克莱夫登庄园按单间出租。这些车厢曾跑遍整个欧洲,远至伊斯坦布尔,然后又回到原点。它们令人激动、向往,又叫人心生愉悦,在半个月的假期里,你简直可以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可现在,它们只能代表今人极度贫瘠的想象力;正是这种想象力的匮乏导致它们铁锈丛生,直至腐坏殆尽。
(1) 安妮卡·赖斯(Anneka Rice,1958— ),英国电视主持人、播音员。这里提及的节目是她主持的系列真人秀《挑战安妮卡》第二季第四期。
(2) 1英寸约等于2.54厘米。
(3) 1英亩约等于4046.86平方米。
(4) 此处疑有误,应为提柏里阿努斯(Tiberianus),而非提柏里库斯(Tibericus)。
(5) 《全球概览》(Whole Earth Catalogue),1968年开始出版的美国反主流文化杂志和产品目录,旨在为读者提供各类工具和技能,推崇个体实践、DIY与自给自足,在动手能力强、喜欢户外的群体中产生了很大影响。
(6) 圣迈克尔山(St Michael’s Mount)是一座潮汐式海岛,通过一条堤道与马拉宰恩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