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皇甫泳闻言一喜，他读书不多，不过这句话是当年赶上私塾先生被老婆抓花了脸，对学生撒气，抽他手心时让他背下来的。看来故意掉书袋还是有用，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再卖弄一番，突然一个人在几人面前站住了，扯着大嗓门朝他喊着：“这不是少游（皇甫泳的字）吗，有日子没见您了！”

皇甫泳一看，却是安阳城里有名的纨绔冯子伦，冯家经营着几个古玩铺子，有时候也经常当“掌眼”或者“支锅”（盗墓组织者），资助一些腿子（盗墓贼）干些偷坟盗墓的事儿。他常去皇甫村周围晃悠，美其名曰瞎玩，其实就是踩点儿。皇甫泳追打过他几次，两人不打不成交，一来二去就熟了，皇甫泳来安阳有时就会找他玩儿。

“家里看得紧，说现在外面乱，不让我走太远，”皇甫泳一见他乐了，“最近安阳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冯子伦听了脸色却紧张起来，扭头看了看周围说道：“现在没有安阳了，得叫彰德县，让那些黑狗子听见了可不得了！”

皇甫泳皱眉道：“好好的安阳城，为什么改名？彰德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汤晓岑脸色凝重地说道：“如今日本人四处横行，北平已经沦陷，一路走来见到不少惨事，没想到竟然连安阳都……”

冯子伦注意了汤晓岑好一会儿，见她开口麻溜地开口问道：“这位小姐是？”

皇甫泳有些得意地介绍道：“这位汤小姐是北平来的，很有学问，你小心丢人！”

汤晓岑无奈地看了皇甫泳一眼，转头微笑地对冯子伦说道：“你好，我叫汤晓岑，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到这里调查殷商遗址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子伦一拍大腿说道：“汤小姐，那你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别的没有，这些土了吧唧的老东西可是一抓一把，你就安心呆着。我家里就有些个青铜器啥的——您要不要买点儿？”

汤晓岑忍不住笑了，心倒怪不得两人是朋友，说话口气都一模一样，听着都那么不靠谱。

皇甫泳挥挥手说道：“好了，别整那些没用的，实话实说，我可折腾了大半天，早就饿死了。咱先去福满楼来桌席面，‘三熏’可不能少，就惦记这口呢！”

冯子伦闻言却犯了难，挠了挠头，又四下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皇甫泳一看就不乐意了，一巴掌扇在他肩上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瞧你那怂样，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安阳这地界儿连话都不能说了？”

冯子伦谈了口气说道：“我的少游兄，您不知道，这福满楼今天被日本人占了。要搁平常日子，我还能想想法子，可今儿个真不成，今天是县政府成立庆祝仪式，来的都是日本人，就在福满楼办，咱们躲都来不及，可别往上赶着招惹他们去了啊！”

皇甫泳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冯子伦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祖宗要是非要去，恐怕是天皇老子也拦不住，他可不想凭空招惹日本人。

“咱们不能硬闯，可以智去，”皇甫泳一开口就让冯子伦脚下一个踉跄，“小日本这大戏不能不看，说不定还能给他们添点热闹呢！”

福满楼是安阳城老字号的酒楼，据说是乾隆年间就有的，招牌‘三熏’，就是熏鸡、熏蛋和熏下水，烟香馥郁，入口绵软，都是当年御厨传下来的手艺，再配上一壶他们家自己酿造的“洹河玉液”，那真是多少人都要流口水了。酒楼的楠木牌匾上那三个鎏金大字，听说还是晚清某位一品大员告老还乡路过安阳所书，很是有来头，如今鸟枪换炮，牌匾周围安了一圈明晃晃的灯泡，门口也是各色彩灯，热闹又气派。

只可惜门口一溜站岗的日本鬼子兵十分煞风景，背着乌黑冰冷的长枪，挨个检查来往客人来宾，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话，脸上凶神恶煞的紧，让人看着心里就觉得哆嗦。

街角转出来四个人，为首一个身材高大，大步向前，直奔酒楼而去，却突然被后面一人扯住了袖子，拽到街边，围着商量些什么。这四人不是旁人，正是皇甫泳他们几个。

“哎呦，少游，你可真想好了，这可是鬼子窝儿啊，真要进去？”冯子伦苦着一张脸问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咱们不是说好了嘛，既然你手里有请客帖子，去瞧瞧怎么不行？我又不会闯祸！”皇甫泳有些不耐烦，这话冯子伦一路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实在啰嗦。

冯子伦几乎要哭出来了，“那是我从绸缎铺偷出来的好不好？回头被发现了……”他可不想犯险，皇甫泳说不会闯祸，谁信啊？

“放心，小日本给安阳城有点头脸的都发了帖子，那么多人谁认得清？”皇甫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赶紧的吧，你看都开始了！”

冯子伦拦不住，只得哭丧着脸跟着，到了门口，两个日本兵手中上了刺刀的长枪一挡，用生硬地语调问道：“请出示请帖。”

皇甫泳看了一眼冯子伦，后者从怀里掏出请柬，颤颤微微地递了过去，日本兵仔细检查来一番，挥挥手放行。他回头瞅瞅冯子伦的额发已经湿了一圈，一路走一路擦。

福满楼一楼的桌椅都被撤了，空荡的厅堂尽头搭建了一处台面，后面红色帷幔上挂着几个大字“中日友好，共建共荣”，周围也拉着红的绿的带子，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装马甲的小二们穿梭往来，给客人们倒着茶水，端上点心。

皇甫泳第一次看见这排场，觉得新奇，转头想跟汤晓岑问问北平是不是也这样，却听她惊呼一声，和一个瘦高的小二撞在了一起。

“你走路不长眼睛啊？”皇甫泳对着那服人喊了一句，赶紧扶住汤晓岑问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

听汤晓岑说没事，皇甫泳放心不少，再看那小哥，竟不是常见的人。他一双眼中寒意森然，被看上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皇甫泳顿时一愣，他也算是十里八方后生当中硬气蛮横的了，可跟这人一比，多少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