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人和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站在一起，身边还围着卫开山和几个日本兵。神秘女人皱着眉头看着酒馆里的一切，她忽然弯腰蹲下，好像再捡什么东西。皇甫泳也顺着她的动作望过去，但这一望却让他心肝碎裂，因为女人脚下躺着的竟是小荇血淋淋的尸体。

小荇的衣襟都已经被撕成条条缕缕，她露出白花花的胸膛，白的就像秋天的云彩，她的小肚子不知道被日本人戳了多少刺刀，绛红的血凝在地上，一片一片的，一块一块的。那个女人蹲在小荇的身边，摇摇脑袋站起身来，对那个日本军官厉声痛斥着什么。

皇甫泳像发疯的野兽似的想要冲过去，但被辛顺一把摁在地上紧紧捂着嘴巴。那个女人似乎对小荇的死十分不满，她怒斥着日本兵。而那个眼镜男人却眉开眼笑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堆青铜和甲骨，他朝卫开山挥挥手，卫开山立刻像狗一样点头哈腰地拎过一个麻袋。眼镜男把东西装进麻袋里，而那个女人却回过头，带着两个日本兵走出酒馆院子扬长而去。

直到眼镜男和其他人也背着麻袋走远，辛顺才松捂着皇甫泳嘴的手。皇甫泳哇的大喊一声，他冲过去扑通跪在小荇的面前。小荇瞪大着双眼，已经没有神采的眸子里似乎还喷着怒火，她的嘴微张着，里面还有她硬生生咬断的、不知道哪个日本兵的半根手指头。

辛顺也追了过来，皇甫泳把自己绸缎袍子脱了，把小荇裹住抱起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村外，辛顺找来两把镐头，主仆两人开始在浓烟滚滚的麻王渡村外挖坑，他们一直挖到太阳下山，然后又把那些死去的村民的尸体一具具抬过来，平平整整地放在坑底，放小荇尸体的时候，她的头上掉下来一支錾花银簪子，皇甫泳弯腰捡起那支簪子，把它揣进怀里。

麻王渡惨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豫北，这消息让严寒的冬天更加冷寂枯槁。皇甫泳整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足足三天，这三天他不吃不喝，不声不响，不睡不眠，任谁叫也不理不睬，任谁劝都不闻不问。皇甫浩气得火冒三丈，但皇甫铎却显得异常冷静，他让辛顺看好皇甫泳，准时送饭送水，哪怕皇甫泳不开门也要送，也要叫他几声。辛顺在足足吃了三天闭门羹之后，面容憔悴的皇甫泳这才走出屋子，他迈出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又喊辛顺。

“辛顺！你他妈死哪里去了！小爷饿死了，陪我去趟安阳城里头！”

皇甫铎听见小儿子的声音站起来，他扛着烟袋走到后院，挥挥手让管家辛永烈备车。吩咐完事情后，他便抽着烟，慢悠悠地朝后院走去，还没走到一半，就看皇甫泳佝偻着腰走过来，扑通给父亲跪下，邦邦磕了三个响头。

“爹，孩子不孝，让您丢脸了！”

“什么丢脸不丢脸的！让辛顺带你先去吃饭！”皇甫铎装做没事人似的，继续抽着烟，离开还跪在地上的儿子，走到后院那株柿子树下，仰头看着挂在树梢顶上的十几个磨盘柿子，然后回头喊辛永烈。

“老辛，让孩子们扛梯子，把那尖儿上的柿子摘下来，别熟透了掉下来砸着人！”

辛顺拉过一辆马车，皇甫泳不坐，他让辛顺帮自己推着铁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屯村。皇甫泳忽然拍着辛顺肩膀说：“咱不去安阳了，去小屯老陈家吃粉浆饭去！”

老陈家的粉浆饭是安阳一绝。俩人赶到那里，呼噜呼噜喝完六碗粉浆饭，撕掉一只熏鸡，然后又吃了两盘三不沾，最后都打着饱嗝，满头大汗。皇甫泳一抹嘴，低头对辛顺说：

“我想办件事。”

“少爷，您又想折腾啥？”

“杀几个鬼子去。”

汤晓岑和几个同学坐在驴车上，车夫用鞭子使劲抽着毛驴屁股，毛驴一路小跑，干巴巴的路面上尘土飞扬。

林楚之凑过来，指指前面。

“前头就是安阳城，去年师兄三个人就是在安阳考古失踪的。过了安阳城，就离黄河不远了。过了黄河，就甩开日本人了。”

汤晓岑脸上黑乎乎脏兮兮的，这还是林楚找来的炭灰抹的。兵荒马乱的年代，最忌讳锦衣日行，除了鬼子，到处还有打家劫舍的土匪，还有变成过路贼的流民，所以必须严加提防。几个学生都化妆成老百姓的模样，穿上又脏又臭的衣服，把头发搞乱，汤晓岑那白皙的皮肤自然也要掩饰起来。连人身安全都没保障的时候，各种讲究什么的都得让路。

林楚之掰下一角杂粮饼塞给汤晓岑，又递上一个行军壶。他父亲是二十九军的参谋，早就随宋哲元、冯治安南下。汤晓岑、林楚之他们这群人志愿留下，协助郑天挺教授在北平抢救文物典籍。十月底，传来平津各所高校在长沙复课的消息，汤晓岑他们本打算和郑教授一起南下，但郑教授却慨然曰：“国之将来在青年，你们速速南下读书，日本人快打到黄河，再晚就来不及了。你们不要担心我，我整理好再去。”

留在北平的这群学生有十几个人，为避免目标太大容易招来祸患，他们决定分成三队南下。汤晓岑、林楚之、徐韵卓、滕用深两男两女编成了一队，计划沿着平汉铁路南下。

但南下说起来简单，但目下整个河北已基本被日军占领，到处兵燹四起，想平安穿越敌占区谈何容易。四个人经过保定城外时，就被一个醉醺醺色迷迷的落单鬼子盯上，那鬼子盯着徐韵卓白皙的脸蛋口水直流，嘴里哇啦哇啦叫着就伸过手去。徐韵卓吓得花容失色，林楚之看情势不好，一个箭步冲到前头伸手拦住鬼子。鬼子满眼喷火地看着他，哇呀呀地就要拔枪。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过路的庄稼汉冲向鬼子，朝他背后使劲推了一把，鬼子直挺挺趴在地上摔个狗啃屎。幸好他已经烂醉，翻个身居然就打起呼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