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腐西施
“叽叽,喳喳,叽叽,咕咕……”
江南春的楼下传来了一群小鸟儿的鸣叫声。她拉开窗帘,将窗户使劲一推,天空中的鱼肚白便映入眼帘。天是朦胧的,看似悠远而迷茫。目光所及的地方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小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手一伸似将一缕轻纱抓在了手里,往回一缩又空空如也。饿了一晚的小鸟儿,似乎在这迷雾中穿行惯了,或许它们有一双精灵般的眼睛能够穿透这片迷雾,看见背后的阳光。于是早早地呼朋唤友,奏响晨曲。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江南春对此深信不疑,她等不及太阳从东边那看不见的地平线上升起,便骑着三轮车伴随着“丁零零——丁零零——”的清脆铃声出发了。随着车轮的转动,她开始运动自己的肢体。当太阳渐渐升起,露出了她的半边红脸时,江南春已与自己的伙伴——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来到了朝阳门。看见清晨里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老的面孔,他们背着形形色色的包,行走在马路上,便看见了希望。
“油条,五毛嘞——”
“刚炸的,又香、又脆、又大的油条嘞——”
一个面如敷粉的女娃当街大声叫卖着。
三轮车里的炉火烧得旺旺的,火膛里映出了红光,炉子上架着的油锅不停地翻滚,姑娘将一根根细长的白面块轻轻放进去。不一会儿,细细长长的白面块儿开始膨胀了,慢慢地有了淡淡浅浅的黄,那黄越来越深,过了一会儿,油锅里出现了一根根金黄酥脆的油条。
“我来两根油条,多少钱?”
“一块。”
“你这儿比人家的贵,他们才卖三毛哩。”
“我这儿油好,油条个儿也大。不信我白送你一根尝尝,你再花三毛钱买一根别人家的吃在嘴里比比。若好,您再回来。”江南春不肯让步。从小父母耳提面命的话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她相信那些有过比较的客人,一定会回来。所以她一直面带笑容据理力争。
“嘿,这女孩儿够绝,一点儿也不肯让步。” 讨价还价的人“咔嚓”咬一口油条,便咧着嘴乐了。
江南春却来不及看一眼和她说话的男人。只听顾客中有人喊:“城管来了!城管来了!”江南春一惊,捏着面条块儿的手吓得一下子伸进了油锅。“妈呀!”江南春惨叫一声,那个刚才叫喊“城管来了”的男人一把抓过她的手,“别动!你赶紧跑到胡同背后去等着,我帮你把车推过去。”
江南春仍然没有看仔细这个男人的模样。当务之急,也只能让这位自告奋勇的男人将车推走。
“谢谢。”
“来,你把手放进盐水里浸一浸就没事了。”
“城管走了吗?”江南春像只惊弓之鸟,左右张望。
“走了,我已替你看过了。”男人道。
“哦。”听说安全了,江南春这才痛苦地皱着眉头、龇着牙,像害了牙疼一面“咝——咝——”地往外哈着热气,一面听话地把手伸进凉凉的盐水盆里。“咝——”江南春又哈了一口长气,她感觉舒服了一些,刚才火熛熛的疼没有了。
“谢谢您啊!今天要不是碰上您,我那小摊儿肯定就让他们给收走了。”虽然江南春为小三轮车的幸免于难而高兴,但今后的那几天不能正常营业,预算中的银子也泡汤了。一想到每天的吃穿住行没了着落,她心里就没法儿不惆怅:
“唉!倒霉呀。钱没挣着,还把手烫了。”
“嗯,那是。你这手伤了,至少得养一个星期。”男人笃定地就事论事。
江南春手上的疼痛消退了些,才有工夫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要是世间所有的男子都像那电影里的白马王子该多好呀——高大英俊,看起来也赏心悦目。江南春记得自己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看过《上海滩》,那片中的许文强玉树临风的模样,她就觉得他简直帅呆了。她还暗暗在心里给未来的丈夫刻了一个许文强似的模子。只是可惜,这个男人不是许文强,自己也不是冯程程。自己和这个男人素不相识,他为什么帮自己?
江南春使劲猜度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年纪:三十?哦!不,看起来更像四十。噢!或许还不止。难道有五十?切,不会那么老吧!?她猜得头痛,便甩了甩头,自己都嫌自己庸俗。
对一位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男人,却要大费周折地去猜测,也太可笑了。何况,他那么平凡。就犹如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微尘,一棵参天大树中的一片树叶儿。然而他给江南春的感觉又是奇妙的,他不起眼,却并非没有分量。他是善意的、宽厚的。就犹如他那人——朴实得像墙边院后的一棵老榆树,普普通通得可以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早,又出摊儿啦。”过了一个星期,老张又看见了那个把手烫伤的小姑娘,跑完步往家走时和这个姑娘打招呼。
老张笑得像个弥勒佛。江南春想不出来,这个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人,为何如此快乐。
“嗯。张大哥,锻炼完了?今天还来两根油条?”江南春也咧嘴笑着。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是他乡遇故知的愉快。自从手伤之后,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张春生,可她还从未叫过他的大名。
“没错,来两根。”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要放进江南春盛钱的铁罐里。
江南春见状:“哦,不行。您的钱我不能收。”说着又扔下手中的面块,双手捂住罐口。
“好,不要算了。今天算是让我白捡了个便宜,”老张真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夸张地将自己的口袋拍了拍,“嗯,不错。一早就听见门口有喜鹊叫唤,我就说嘛——好兆头。你看,今早一跑步就净赚一大元。”老张无限珍惜似的将钱放回口袋里,又拉起江南春那双捂住盖子的手说,“嗯,全好了。还好没有留疤,要不一双漂亮的手就毁啦。唉,你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把伤手再好好养养。”
“嗯。”江南春应着,心里却在打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自己除了这七件之外,还得再加一件——房租。说得倒轻巧,休息,养养。这都是那些吃着皇粮的人才能享受的。你哪知道我这家无隔夜粮的人,还等着挣了钱买米、买油、交房租哩。江南春心里感动,但却触动了心事,眼窝里竟有一点湿润。毕竟他是善意的,然而这世界上有谁知道自己在北京的苦?父母吗?根本不敢让他们知道。每次的电话中,她从来就是报喜不报忧。编一些善意的谎言,是为了不让养育自己的父母担忧。唯一知道自己苦的就是阿常。
“张大哥,您是我的大恩人。我的手幸亏有您帮忙,要不会烂掉。这大忙,我还不了情,您吃我两根油条,我还能再收您的钱吗?”江南春真心诚意地看着老张,那眼神澄澈得如同一泓清泉。
老张“呵呵”地笑着,他从不怀疑这个姑娘的诚意。只是他一笑起来,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他的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贼亮贼亮的,似乎时刻都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找个固定的门脸儿做生意?”
江南春不喜欢他看自己时的眼神,但他帮过自己。她便很认真地回答:“我叫江南春,我们老家的人都叫我‘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哈哈哈,”男人讶异地看着这个每天清晨在公共汽车站旁卖早点的女孩儿。
他退后了一步,眯缝着双眼仔细打量她,随后又换了一副调侃的语气,“嗯,还真有点西施的味道。只是西施每天都病歪歪的,你健康得很,从不迟到早退。”
哼,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迟到,不想早退?只是我这穷人既不敢早退,也不敢迟到,更不能病倒。穷人得结实得如花岗岩,勤劳如小蜜蜂,每天都得起早贪黑,才会有饭吃。江南春这么想着,却不想跟他啰嗦。再说,这北京又没有人请你来。苦了累了都是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好怨的呢?干吧,干出个人样儿来。想要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
张春生阅人无数。这丫头虽然沉默,但她的心思却逃不过他的利眼。没过一会儿,看他操着一口南腔北调的四川话,开始帮着推销起油条来:“这个妹娃儿的油条又香又脆,个儿又大,大家都来尝尝哈。不好吃,我帮你们吃,钱当然你付撒。”
“哈哈……”江南春和围成一圈的顾客都被他逗乐了,他自己却一本正经,始终绷着个脸。看大家都笑得差不多了,自己才将嘴一咧,微笑道:“哎,哎,哎,我刚才说错了哈。要是不好吃,你们下次就来找我,我一准包赔损失。”
老张饶有兴致地叫卖。你别说,他这么一吆喝,果然好些不准备买早点的人也被吸引过来。等到早点卖完,老张咧着嘴就是一阵哈哈大笑:“怎么样?我刚才这叫卖和你们四川人比,还算地道吧?”
“地道,地道。比四川人说得还地道!还要巴适!”
“嗯,这还差不多。也不晓得鼓鼓掌。”说着自个儿在大街上“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江南春“咯咯”地笑着,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个有趣的人。以前他在她印象中的丑陋,此时也变得亲切起来。又见他戴着副宽大的无边框眼镜,看起来是一脸的滑稽。江南春收起笑脸,故意道:“大哥,你像个好人撒。”
“好人?!”“好人”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子。停顿了那么一刻,他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反问道,“噢!好人?坏人的脸上有刻字吗?他会自己告诉你:我是坏人吗?”男人的脸上有点玩世不恭,但看起来,挺愿意小姑娘称他“好人”的。
江南春没有仔细地去研究老张的表情,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若每天能早早把油条卖完,她便会心花怒放。前些日子,手受了伤,她便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与忐忑之中。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就如同阴雨连绵之后的晴天。阳光普照大地,阴霾也一扫而尽。
自从手伤之后,她明显地与老张拉近了距离。若能让一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感到高兴,她是非常乐意为之的。
“大哥,你肯定是好人。”江南春冲老张笑道。
“当然,那还有假。”老张照例玩世不恭,半真半假。
他见江南春卖完了油条,正在收拾家伙,便盯着她看。他的心里如炉膛里的火苗,被风一吹,就忽然一动。豆腐西施那清汤挂面的打扮,若与自己所见过的女人比较起来,真不是一个级别。若单纯也是一种美,那豆腐西施的美绝对无可匹敌。她的快乐是简单的,从来不加掩饰。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山间的清泉,一眼能望到底。她的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自己却浑然不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正处在一生中最美的季节,无数人正为了一个“利”而前赴后继。而她瘦高的身条被包裹在一身洗得褪色的棉布衣裤里,脚上穿一双廉价的半高跟皮鞋,鞋尖已被踢得掉了漆皮,她却怡然自得。为何她会像个无怨无悔的老黄牛每天起早贪黑,甘愿清贫?她太像一个谜。
江南春并未去看老张,但她能感觉老张正在观察着自己。她的心思似乎也动了动,却是一片迷茫:这个老张为何对自己感兴趣?为什么要帮自己?直到老张快要走了,她才从梦中醒来,忽然问:
“大哥,您说我上哪儿去找门脸儿房啊?”
“傻姑娘,哪儿有那么多现成的门脸儿房啊?人家都是租了民房或者是租了临街一层的写字楼,自己装修改造后开店的。”老张“嘎嘎”地笑着,声音沙哑,似在说:“小丫头,你真无知。”
江南春被老张笑得面色通红,继而又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悠悠地说:“这样啊!我哪有那么多钱去租房子,还装修?”一想起自己口袋里不多的钱,她的神色就变得忧郁起来。
然而老张的谈兴却似被撩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豆腐西施:
“你会做菜吗?”
“会呀!我爷爷以前就是开饭馆的,所以我爸从我爷爷那里学会了做菜,我又从我爸那里学会了这门手艺。我家做菜的手艺可是代代相传呢。后来,我爸开始做豆腐卖豆腐,我就跟着他学。”
江南春的兴奋点也让老张狠狠地挑了起来,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家的拿手好菜:
“麻婆豆腐、蒜泥白肉、芙蓉鸡片、爆炒腰花、豆瓣鱼、乌江鱼、富顺豆花、鱼豆花、鸡豆花、菜豆花、回锅肉、东坡肘子……”
“哈哈哈,太棒了!你肚子里就装着本川菜菜谱嘛。”
江南春看着老张那一副稀罕模样,倒不以为然:
“是啊,把我们一家的菜谱写下来,就得有上百道菜。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家本来就是川菜世家嘛。”
老张颔首点头,收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
“你呀,到我饭店里干吧。我现在有一个小店就在东边的CBD,已经装修好了。你愿意到我店里吗?”
江南春看他一眼,心里很是兴奋,但沉吟了半晌却又打了退堂鼓。她倒是很想去,可还得回去问问阿常。若阿常同意她去,她才会考虑。
老张看江南春半晌未开口,哪知道这一时半刻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孩儿已转了那么些心思呢?
“好了,你跟我干总比你这样每天提心吊胆,风吹日晒的强吧,”老张指着周围和她一样的摊户,“你瞧瞧你们:哪天见城管,不像耗子见着猫一样。城管不来,你们卖几个小钱。城管一来,便掀起一股飓风,把你们卷得七零八落。我那儿每月给你一千五百块的工资,还管你吃,管你住。收入肯定比你练摊儿挣得多多了。”
江南春知道,这年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若在私企里打工,高的也不过五百块。这个老张若能给自己一千五,那有什么可挑的呢?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江南春和阿常共同住在朝阳园12号楼的一套半地下出租屋。出租屋一共有两室,江南春住了稍小的里间,阿常因为要画画儿,又是个男人,便住了稍大的外间。这两间屋的格局差不多,通通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张简单的木桌。唯一不同的是阿常所住外屋的中间放了一个画架——那是阿常的命根子。
江南春推门进屋,意外地见阿常还躺在床上。她走到床前仔细看着阿常,见他面色苍白,脸冲里躺着,便以手摇了摇他:
“阿常,都快十点了,怎么还不起啊?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啦?”
“春春,你回来啦!”阿常睁开眼,像是许久没有吃饭似的,有气无力。
江南春以手摸了他的额头,一摸一手汗,便知他是病了。因为每次他一发病,便面色苍白,头冒冷汗。“是胃又疼得厉害了吧?要不要陪你去医院看看?”江南春面露担忧,话语里更添了温柔和体贴。
阿常无力地躺着,固执地摇摇头:“不疼,我哪儿也不去。”
“你!你真是头倔驴,”江南春叹口气,拿出两根剩下的油条,又倒了一碗豆浆放在他床前的桌上,“阿常,你坐起来快吃,吃完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病。像你这样三天两头地疼,一定得好好检查。”江南春像个小母亲拉过一个枕头立在床头,扶他坐起。
阿常扭过头去:“算了,等我的画儿卖出去再说。你这样风吹日晒,恨不得三更就寝五更即起,挣下的钱还是留着吧。”阿常好像觉着刚才与江南春说的话,太过生硬,放软了语气。
江南春皱眉:“你既然这么心疼我,那还不赶紧治病。你要把病治好了,我哪怕四更睡五更起,也心甘情愿。”
“噫,跟你说过了,我这病要花好多钱。再说治也是白治,你怎么就不听呢?”阿常心里虽然感动,可出语却恶声恶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南春听阿常谈钱,生怕他是为钱担忧:“谁说我们没钱了?你看!我今天一早就挣了这么多,”她面露兴奋,像个发了大财的富翁似的笑着。她从自己的口袋里快速掏出卖油条的钱摊在床上,仔细地理了理。不一会儿手里便捏了一大把零钞,“你看,收入还蛮可观的哩。”
阿常仍然固执地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的欣喜:“春春,刚才房东来催缴下月房租了。咱们还是用这钱缴租金吧。”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这还没结婚哩,已深深体会了贫穷带来的种种痛苦。要结了婚,还不知道有多少道难关呢。江南春忽然像掉进了冰窟里。真不知这种话是哪个龟儿子说的?它像谶语,又像是紧箍咒,紧紧地掐住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脖子。阿常此时已从床上起来。见江南春愣着,便拖住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春春,没有关系的。我的病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你担忧。倒是你性子直、心肠软,见谁都觉得是好人。你要真是个心眼多的,我也不担心了。”
“那我这样心直口快,热心肠不好吗?”江南春不知这个阿常是怎么了,本要劝他上医院看病,却引出他这么多感慨来。她疑惑地看着阿常。
“答应我,从现在起要多为自己打算。”
“我怎么不为自己打算了?你要早点儿好起来,我就有个依靠了。你不就是怕花了我挣的钱吗?等你好了以后,我就什么也不干,吃你的,穿你的,喝你的,让你多多付利息。”江南春为自己的一席话,快乐得笑出声来。
“嘿嘿,”阿常也被逗笑了,伸手在她鼻子上一刮,“好,我将来把你养成个大肥猪。”
刚才两人一直在讨论钱,倒令江南春记起前日老张说过的话:“豆腐西施,到我的店里来工作,我一个月给你一千五百块。”
要是去了老张的店里,又不耽误早上卖早点,岂不又多了一笔收入?
江南春自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似犯错误般不敢看阿常的眼睛。她一直低着头,忽然感觉嗓子眼儿发紧,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嗓子眼里发出了声儿。她的耳朵又响起了“咝——咝——”的捯气儿声。然而不管江南春说话的音调怎么怪异,阿常还是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阿常,我想去老张开的饭店工作。”
江南春鼓足勇气说了心里话。话音一落,偷眼看着阿常,她没想到阿常不怒反而微笑了。
“是我拖累了你。是那个每天都来买你油条的老张吗?去吧,我看他对你很好的。他看着就是个好人。”阿常仔细打量着江南春,心里就像淋了梅雨般潮湿。这潮湿从心里悄悄漫过胸腔,又漫过眼眶。
他感到眼眶里有一丝温热,趁江南春不注意,转过头悄悄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又转回来:“你呀,傻丫头一个。在北京这地方,若能碰上真心对你好的,你还不赶紧嫁给他……”
“你,瞧你说的什么话呀?”不等阿常说完,江南春跳将起来,指着阿常的鼻子怒道,“你,你不是人!哪有劝自己女友嫁别人的?”她看阿常低头不语,以为自己太过分,又将声调降了下来,“我不许你这么说!难道你嫌我了?”
“我哪是嫌你呀,是我这样拖累了你。”阿常痛苦地摇头,不知怎么跟江南春解释。只好暗自叹息。
江南春听阿常如此一说,先是一惊,后又释然:他肯定是怕拖累自己,所以说出这种话来。又或许是因为俩人的生活窘迫,所以才对自己没有信心。既然如此,我还是得先挣些钱去。或许等有钱了,他的想法也就变了。
“那我以后恐怕得住在老张的饭店里了,这样就不能天天照顾你,”江南春说出自己的决定后,便看着阿常。可是停顿了不到五秒,她又推翻了刚才的决定,“不行。我得去跟老张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回来住。”
阿常的眼眶里忽然间又有潮湿的水汽充溢出来,自幼孤苦惯了的阿常,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男子汉,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有一股想要哭的冲动。他轻轻地握住江南春变得粗糙的小手,阿常将江南春越搂越紧,亦能感觉到她的变化。而阿常他知道自己的渴望。然而一个声音如炸雷般在耳边响起:“不!不可以!人不可以太自私,我走了以后,她,她怎么办……”猛然间,阿常推开了江南春。
“你——”江南春涨红了脸,她了解自己的欲望,更了解阿常。因而更对他的举动感到诧异,“怎么啦?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什么?难道你看不上我?”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看不上你。你简直就是下贱……”阿常的话语瞬间便带了恶徒般的凶狠,他在用恶毒的语言掩饰着自己的难过。
天快黑了,受了阿常打击的江南春哭红了眼睛。她听到屋外草地里蛐蛐儿和青蛙唱歌的声音。这意味着她离开的时间又到了。江南春整了整衣裳,又对着镜子梳了梳头,低头对脸冲墙睡着的阿常道别:“阿常,老张说他晚上在饭店里,他让我去哩。我现在就得走了。”
阿常听到江南春说话,可脸却一直冲着墙壁,沉默着。当他听见江南春踢踢踏踏向门外走去的脚步声,似快要迈出门口了,这才猛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我送你去吧。”
虽然江南春生阿常的气,但也知道他的心思。听到阿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便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我今天先去看看,如果能在家里住,我还每天都回来。你就放心吧。”说着话,江南春又从门口跑了回来,高兴地要去抱阿常。
“谁叫你天天都回来的?我不需要!你搞得自己跟救世主似的,谁稀罕哩!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
受了刺激的江南春立即又泪汪汪的了:“阿常,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要撵我,也用不着这么绝情绝义啊!你不稀罕我,也别指望我稀罕你……”
江南春抹着眼泪生气地冲出门去,将门“砰”的一声,关在身后。被气得头晕眼花的江南春穿过地下室昏暗的通道,刚出楼门,她的心又疼了:“噫,冤家!谁让这个阿常是自己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子呢?他以前从不是这样对自己凶巴巴的,怎么现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可理喻呢?他不喜欢我了吗?不对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呢?难道我江南春就真的那么讨人嫌吗?
江南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一边哭,一边走在通往CBD的路上。
江南春虽然走了,却把她的哭声留在了阿常的耳朵里、脑海里。他也是个有欲望有感情的男人,何尝不想穿过那片薄纱,进入那梦想之地。可是一旦自己离开,却留下个小生命该怎么办?自己从小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个人抚养自己长大。刚上大学,母亲便再难支撑,也离己而去。自己已尝过太多的苦难,何苦让另一个人再尝一遍。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会受到多少屈辱,他早就体会过了,又何苦作孽呢?到时既苦了孩子,也害了她。现时漂在北京的日子已历尽艰苦,我是不忍让自己爱的人雪上加霜啊……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天已黑尽了。从朝阳门到CBD,一路都有霓虹灯在暗夜里闪着妖艳而诡异的光芒。那灯光看起来朦胧、迷离,充满诱惑,犹如醉态可掬的小姐在向路人抛着媚眼。路边不时还有些野鸳鸯像找不到巢似的躲在树丛里相拥着,干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偶尔被路人一吓,便赫然分开。然而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像是被吓惯了,见有人经过,也见惯不惊。见着的人就骂声“倒霉!禽兽不如!”然后,却像自己犯了错误似的赶紧逃离。
江南春拎着包,不小心撞上了,自己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吓得赶紧逃开。她紧着跑,不时张开攥着的手,看看老张写的字条。等她终于按地址找到位于CBD的大富豪饭店,这才从惊慌中缓过神来。
“您好!请问您是用餐吗?”门口身穿旗袍的咨客小姐见了江南春,快步上前。
江南春看一眼那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漂亮小姐,忽然有些瑟缩。她的心底里生出一股子自卑来:“我,我找人。”
说完江南春恍若梦游般地看着这个人影幢幢、霓虹闪烁的饭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记得老张分明说过:“我在CBD的饭店是一个小门脸儿。”
可是,这儿哪是什么小门脸儿呢?自己会不会搞错?她再向四周望去。没有了呀!分明就只有这里写着:东大桥路28号。
“找人?我们这儿人多了去了。为了维护客人的就餐环境,是不让随便进的。”
瞬间,江南春看见了咨客小姐脸上偷偷闪过的冷漠和不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先来了几天吗?或许你的耳根都还没洗净哩,你在我跟前摆什么谱?真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你不让我进,我还偏要进去看看。
一种被人轻视的愤怒在她的心底里升起,好斗不服输的天性,让她骄傲地抬起头:“让开,我找张春生。”
“张春生?”咨客小姐前倨后恭,诧异地看着这个土头土脑的女孩儿。迟疑了片刻,又道,“你和他约好了吗?”
江南春从包里掏出老张写给自己的便条递去。小姐接过仔细地辨认后,脸上忙堆满笑容,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小姐,您跟我来。”
江南春摇头叹气。
穿旗袍的小姐领着江南春径直走到三楼一深棕色木门前,江南春一看:总经理室。小姐十指轻敲,办公室内传来老张沙哑的声音:“请进。”
小姐替江南春推开房门。江南春看着屋内的情形,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一张宽大的班台放在屋子中央。东北角一尊一米来高,金光灿灿的财神菩萨手托元宝稳坐在佛龛里。一个简易书架,一个多宝架看似随意地立在墙边。老张则一身笔挺的西服,全然没有买早点时的随意和悠闲。
当江南春进门时,老张已从班台后起身。在江南春的眼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唯有老张的声音还熟悉:“哈哈哈,豆腐西施,我这儿还好找吧?”
“好找,”江南春见了老张,没能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一丝被欺骗的不快反倒由心底升起。她那不受拘束的性格让她的脾气火暴又直爽,“讨厌!你个张老头儿!干吗骗我?说你那儿有个小门脸儿要开张。好,你这儿这么个大饭店,差点把我吓回去。”江南春噘了嘴,不高兴地拉着脸。
“嘿嘿嘿。”老张干笑着。平常来的客人,都夸赞自己的饭店气派,办公室雅致。她倒好,不但不夸奖一番,还一脸的不高兴。
看来是伤她自尊哩。换了你老张,恐怕一时也难以接受。说不准还会以为对方瞧不上自己,故意向自己示威,亦或是以示怜悯。老张这么一想,也乐了。
他换了调侃的语气:“哎哟,硬是个麻辣烫哩,脾气还挺火暴,”说话间,起身来到江南春身边,拉着她在班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又倒了水放到茶几上。见小姑娘火气消了,这才又说话,“好啦,江南春小妹妹、尊敬的豆腐西施同志,我检讨。我话没说清楚,是我不对。”老张看江南春被自己逗笑了,又变得一本正经,“我怕你不肯来,所以不敢告诉你嘛。”
老张的心里有着对这个女孩子像慈父般的疼爱。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是这样?是这个女孩儿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他?是因为看到她每天都风雨无阻、从不放弃?还是看到了这个漂亮女孩儿不畏辛劳、自食其力的执着?在她身上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好像是她近乎执拗的执着打动了他。她太顽强了,有些像刚从泥地里冒出尖头的嫩笋,虽然还没有长成修竹,然而她的形神却已经兼备了竹子的顽强。
对了,她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老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自己在未开这家饭店之前,也推着板车当过板爷。若没有在早市一天天大声武气的叫卖,哪有今天的张春生呢?老张这么想着。
“我让你到我这儿来,可不是白让你来的啊。我可是冲着你那块‘川菜世家’的招牌。”老张说完自个儿笑起来,好像自己真要占江南春多大便宜似的,竟然有些羞涩。
江南春听了老张的话,心里果然安定了些。虽然知道老张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工作才找的借口,但若能为“大富豪”踏踏实实做点实事,她的心就会安宁。
这世上最不好欠的是人情。人情债背得越多,负担越重。江南春虽然年轻,这样的道理却是懂的。
一时间,刚才感觉对方居高临下的不舒服,已被自己的自信所取代:“真的?那我可以在这个饭店里推广一些新菜式啦,像佛手螺、珍珠翡翠汤、天上人间……”
“噢,还有叫‘天上人间’的菜式?” 老张高兴又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儿。
“是啊。就是精选五花肉,将其煮了,再切成二十厘米长的透光薄片,与同样切得薄如蝉翼的黄瓜片晾到一个特制的木架上,再配上一个秘制的调料油碟,不但让人看着眼馋,单是那香味,就能把十里外的客人给勾来。”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流口水了。不过你在这儿,首先要努力工作,还要好好学习。别以为是我老张的朋友就想偷懒。”老张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江南春平常看惯了老张吊儿郎当的样子,猛地见他换了模样,一时却不习惯。甚至觉得老张说出这些话来,有点婆婆妈妈。
你真是小看了我。我江南春又不是个爱偷奸耍滑的人,哪件事儿要到了我这儿来,我都恨不得能弄出一朵花儿来。我只会因为你老张的提携而加倍努力。江南春看老张一脸认真的模样,心知不表态不礼貌,便道:“知道啦,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给老张同志丢脸。”
“嗯,这就对了。”
大富豪饭店共有三层。一层为大堂,二层、三层全是大小不等的包间。这些包间的设计,以及室内家具的摆放,是经过了当今中国对民俗传统有深刻研究的学者指导的。因此每个包房的墙壁除了使用高档的隔音材料之外,还分别饰以明清风格的雕花镂空花窗。桌椅都是仿明清的宫廷样式。看起来既不失中国特色,又保持了相对的私密性。为了彰显皇家气派,饰物和餐具则用了一水儿抢眼的明黄。明黄的台布、明黄的餐巾,那些不宜被涂抹上明黄的杯、盘、碟、碗,则被嵌上了闪光贼亮的金丝、银线。“大富豪”里的一切所显示的是一种帝王世家的奢华。
江南春从三楼出来,便站在二楼的楼梯处向能供六七百号人就餐的一楼大堂望去。眼见得身穿红色上衣、下着黛青长裤的服务生端着菜盘子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地穿梭,到了桌前又有别的服务生赶紧从储藏柜里拿出与大盘小碟相匹配的盘子垫在下面,这一道菜才算上齐。江南春觉得头晕,认为这些人做的事情是不必要的简单重复。若用家乡的粗话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可是看着某些客人,酒足饭饱后趾高气昂的模样,江南春心里时常闪过一丝不快:你们不就多了几个糟钱吗?但没多久,她的想法就变了,既然人家花更多的钱上“大富豪”吃饭,当然要吃出个气派。让他们享受到异于常人的服务,至少是对虚荣心的一种满足……想明白了之后,她的脸上便带了笑意。
老张是典型的北京人。他的身上常常表现出能说会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无所不能的贫嘴。但他同时又具有许多北京人没有的品质,那就是:勤奋、务实、脚踏实地。当他撞上了这个喜欢寻根究底的江南春时,实实在在感觉她对了自己的胃口。对于这么一个和自己对脾气的人,若是男人,一定要与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只可惜江南春是女人。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因而在工作中,他除了赏识她、观察她,却又刻意地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当江南春出了他的办公室时,他却很想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在老张固有的印象中,第一天来饭店的员工,他们多半会先去找自己的上司。因为他们想的是搞好人际关系。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若能得到上司的指点,就会很快进入状态,还能少走弯路。若碰巧和这个上司对了脾气,令他心生怜悯,那这个下属犯了错误,上司也会很快替他摆平。他见江南春并不找人,而是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观察,观察的是饭店的装饰和来到“大富豪”的客人。老张本不想打扰她,见她东张西望,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偷偷嬉笑,心里不免好奇,忍不住走到她的身后:“乐什么哩?若是拾了钱财,得见者分一半。”
江南春索性“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说:“这帮人真是烧包。我在想你一定是认准了他们的钱包太鼓,才变着法儿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嘿嘿,”老张狡黠地笑着,刮了一下江南春的小鼻子,“鬼丫头,算你聪明。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
“为什么?”其实江南春心里正忐忑不安,以自己一个乡下黄毛丫头的见识,怎可以随便揣测这大都市富人的心理?说不准连老张也会笑话自己,说:“这个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大阵势,却偏要语出惊人。”江南春很后悔自己这样多嘴,忙笑道,“张大哥,我瞎说的,你可别见怪啊。”
“不。怪你干吗?我当初将‘大富豪’这样定位,主要是看准了中国富人的需求。让他们感受一番只有帝王才能享受的舒适和安逸,他们自然也就把钱掏出来了。”老张狡黠地笑着,一点儿不掩饰他赚钱的奸商心理。
“哈哈,奸商。”江南春也学了老张油滑的腔调。
“嗯,精辟,”老张“嘿嘿”一乐,“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嘛。”
江南春说出这么冒昧的话,以为老张会生自己的气,没想他乐得大笑。仿佛自己的话,说到了他心里。看老张开心,她的心里也为之一宽:“可你刚才怎么说,我只说对了一半儿呢?”
老张惊讶于江南春的敏感多思,若是换了人,他也懒得费那个口舌。但他相信这是个有灵气、善动脑子,又肯吃苦的女孩儿,假以时日地雕琢一定能成气候。这个世界并不乏聪明人,他们聪明得恨不得成了精,以为这世界有捷径可走,于是凭借自己的聪明,自以为是地认为脚踏实地的人不过是一帮傻瓜。孰不知每个成功者个个都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成功。江南春是什么样的人?是个肯动脑子,又肯下力气的傻女人。这样的傻人日后会不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呢?老张心里一“咯噔”,没错。人说“同行是冤家”,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老张一时间竟有些后悔。但话又说回来,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个又能独木擎天呢?成就帝王之业的刘邦不能,红顶商人胡雪岩不能。凡是想成就大业的人,个个都有大胸襟、大气魄。我张春生虽不是做大事业的,但若能做成像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小事业,那也需要一帮有灵气、懂管理、肯吃苦的伙伴啊。或许这个江南春会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哩。
老张这个自认为人生经验丰富,又具有成功禀赋的男人,似乎在江南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就如同绝顶的武学大师,见到了一位天赋奇高的年轻人,而想要把一身的武功倾囊相授。于是当这个女孩儿提问时,便忍不住要教导她:“这就是饭店的经营宗旨了。”
“宗旨,什么宗旨?”
“服务啊,”老张觉得好笑。这丫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有股子天生的聪明劲儿,却一定少于读书,或许就是小时候偷懒,“你以为这些到饭店里来吃饭的人,他们只是为了吃我‘大富豪’的一道菜饱肚子?若只是单纯地为了填饱肚皮,他们就可以随便买个馒头、吃点面条就是了。重要的一点是为了‘精神的愉悦’。愉悦,知道吗?”
江南春似乎懂了:“嗯,高兴、愉快、需要。”
“对,一种对心理的、精神的满足,还有需要。吃饭是活着的必需,精神的满足是心理层面的。人与人不同,吃法也就不同。怎么吃,那就是学问。也有可能他们就是要满足自己在高档酒楼吃饭的虚荣心,也有可能是他们感受到我们这里的服务热情,总之是他们心理的某个层面被满足了,才会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理,他们便舍得花钱了?”江南春释然。
“走,春春,别发呆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下饭店的经理和厨师长。”老张叫了一声,自己已在前面带路。
“好。”江南春听话地跟在老张的身后,来到饭店的玄关处,见到一位身穿深蓝制服,身材高挑、长着一张瓜子脸的漂亮女孩儿,老远地就冲老张笑着。
老张指着女孩儿,又指了江南春:“王春,这是江南春。你们认识一下。”
叫“王春”的女孩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糯米牙,并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说:“江南春,很高兴认识你。”
王春显得礼貌而周到。但见老张给予他身边这个有些土头土脑女孩儿的特殊礼遇,则有些诧异。她的诧异只是瞬间的,从老张对下属从未有过的热情中,她知道了这个江南春的分量,于是她极快地将自己的诧异掩饰起来,换上一副与老张相匹配的笑脸。江南春虽与王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第一眼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
王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每天的迎来送往中,早把自己浸润得圆滑、老练。第一次见江南春的她亦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怡然自得:“你就是豆腐西施吧?你肯定不知道哩,你还没来,我们张总可就把你夸成了一朵花儿啦。今天一见,果真是如花似玉哩。”
“咯咯咯。”江南春虽然知道人家不过是看老张面子,信口拍马。但能让自己遇上个同龄,又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儿,也令她愉快。只是不知道这王春说的可有几分是真的?若老张真像王春刚才说得那样夸赞自己,可真猜不出他是怎么个夸法。
江南春这么想着,脸上也笑得很甜:“噢,是吗?张总一定是笑话我笨哩,你就愣是没听出来也没准哩。”
老张又咧着嘴笑了,还是那狡黠的模样,一笑就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他话锋一转,立即给了江南春一个台阶:“那肯定得夸夸你怎么笨,若把你吹上了天,我这总经理的位子怎么坐得稳呢?春春,走。我再带你去厨房看看。”
到了厨房的入口处,一只硕大的鞋柜立在角落里。老张停下脚步,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双套鞋来,递了一双给江南春,自己便弯下腰解开皮鞋的鞋带,将鞋换了。江南春心里惊讶,但看老张都换了鞋,也学着将鞋换了。进入厨房的操作间,老张指着宽敞的厨房,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见过咱们中国还有比我这儿更漂亮干净的厨房吗?”
“可不是从未见过嘛。”江南春留心观察着,只见配菜间与炒菜间分得一清二楚。厨房里的操作台是一水儿白色大理石,打扫得纤尘不染;所有的调料罐均是不锈钢制的,每个都排列有序;四位大厨忙而不乱,那些个要下锅的菜肴早已被分斤拆两,排着队等候着。
“老张,”江南春刚叫了声,立马觉得不对,猛将话头打住,“张总,您这厨房可真是比咱家还要干净哩。要是没有油烟味儿,也没有这些忙碌的大师傅,我一定以为到了厨具专卖店。”
“那是当然,”老张一脸得意,“在国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只要把厅堂弄得干净就成了。孰不知那叫‘马屎皮面光’。实际上,你要保证一个饭店长盛不衰,就得从选料、配方,再到操作都要标准化,这才是一个饭店生存的长久之计。你看看人家外国……”
“哈哈,难怪有的饭店一换厨子就不成了哩。就是因为没有标准化的管理,一换人,配方就乱套了。但是,一个饭店也要常出新品啊,要不顾客老吃一样的东西,多吃几回也吃腻了。就像我们老喝粥、吃馒头,吃久了就想吃点大鱼大肉。反之吃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要吃点野菜苞谷碴儿粥。”
“话是这么说。但是咱开饭店的,你一定要想清楚你的消费人群是哪些,想要吃野菜、大渣子粥的,自然会有人满足他们的胃口。我们开饭店的人永远不要妄想把所有食客都吸引到自己的饭店里来。同行不干,我们也做不到,”老张看着江南春迷惑不解的眼睛,遂笑了,“不急,慢慢来。这行干久了,你就明白了。”
江南春迷糊地点着头,觉得老张说得有理,但一下子接触了这么多新鲜事儿,确实还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吸收。
江南春回到小屋的时候,通常是夜里十来点。每次回家,阿常不是在作画,就是煮了粥等着她。可是,今天一进门却见阿常阴沉着脸斜靠在床上。
“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是不是我走了,你就不好好吃饭?还是你的胃又不舒服了?”江南春伸出手在阿常的额头上摸了一下。
“没有的事儿,我好得很。你以为你是谁呀,一天到晚跟小脚侦缉队里的八婆似的,什么都管。”
江南春忽地变了脸色,“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是,我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你还可以说我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阿常看到江南春被气得脸都白了,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却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过身不再理睬自己。这可不是阿常想要的结果。他调动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心硬起来,话语也更恶毒了:“我不需要你关心!我告诉你,我卖画啦!我挣钱了!你以为就你江南春会挣钱?!我阿常也会!我一挣钱,就是你的一百倍!”阿常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摞大票子,往床头的写字台上一扔,“你看,你看看!”
“你——瞧你那小样儿!得意,我让你得……!”江南春的火“噌”地冒了上来。刚想跟阿常吵架,可她分明看见了他眼里跳动着的火苗儿,就连他那一直苍白的脸也有了难得的红润:嘻,想吵架,想借机把我撵走,门都没有。你想要让我生气,我还偏不上当。江南春敏感地捕捉到了阿常那一反常态的暴怒下所掩藏的不为人知的动机。
她不怒反笑:“哈哈哈,真的!?你太棒了。我早就说过,你一定是天下最棒的画家。”
阿常在江南春没有回家之前,本已设计好让她离开。可是一遇上江南春那双温柔的眼睛,再听到她哈哈哈的笑声,他意志的城墙便开始土崩瓦解。他暗地里设计了多种可能,以及应对这些可能的对策。比如说:她听到自己的话后会“暴跳如雷”,或者她装出一副“可怜样儿”,委屈得“哭天抢地”……可这所有的想象,在他设计的情景中都没有出现。他想要立即撵走江南春的意志,开始动摇。他再也不是刚才那只好斗的公鸡,在江南春的赞美声中,他变得柔声细语,甚至他那一直半驼着的背也变得挺拔起来。他知道江南春太了解自己,就如同养狗的人,知道狗的脾气。因此,无论自己做出什么逾于常理的举动,她都能以自己的语言和行动化解。
“还是你了解我。噫,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唯一了解我的女人。”阿常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禁不住江南春软磨硬泡,很快就土崩瓦解了。说话也变得温柔起来。
江南春听阿常这么表扬自己,“咯咯咯”笑着将他的话打断:“阿常,你别逗我玩了。瞧你刚才还对我凶巴巴的,恨不得将我吃了哩。就这么会儿工夫,我又快变成观世音菩萨了。”
阿常以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却不接茬儿。以阿常的智商,知道没有解释的必要。像江南春这种一根筋的女人,若对自己没感情,即便你对她千依百顺、做牛做马,恐怕她也能够寻出理由离己而去。现在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无论自己找到多少驱赶她的理由,她都不愿离开。他既为江南春的挚爱而感动,同时也为自己无以为报而深受煎熬。
恋爱中的江南春哪里能理会到阿常那些曲里拐弯儿的心思呢?她单纯又近乎执拗地憧憬着两人的未来。她见阿常不语,便拿了他扔在桌上的钱,说:“既然咱们有钱了,我又这么好,那你就答应我去看大夫。我想让你赶紧养好病,咱们就去结婚。”江南春红着脸说出这番话,生怕阿常会拒绝自己。
阿常没有吭声,像是被江南春眼里的火苗儿烫着了。他一见江南春看向自己,便赶紧躲开她期盼的目光:“嗯,不急。咱们都还年轻,等我画出了名堂。”
“砰”的一声,江南春急步跨进自己的房间,将门狠狠地一摔。刚才的一番话,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的。这世上都是男追女,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上赶着送上门去,却被拒绝,那脸面也没地方搁。她气急了,嚷嚷起来:“你,你就是看不上我这小镇来的乡下丫头。”
阿常听着里屋江南春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一阵难过。嘴上还在无力地分辩:“不是!我说了不是的。”
“那你是为什么?难道是嫌咱赚的钱少?我明天就去挣!”江南春听到阿常的声音,又“砰”地开了门。此时的江南春又犯了那股子老牛般的倔劲儿。
阿常因为刚才的激动,忽地觉得胃里一疼,刚燃起的火苗儿,又黯淡下来。但为了让江南春放心,他咽了一口唾沫,点着头道:“好,我听你的,明天就上医院治去,等我病好了,咱们就结婚。”
江南春高兴地从自己屋里又蹦了出来:“哈,太好了,”她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倒了热水,叮嘱阿常,“天冷了,烫烫脚,早些睡,明天好早起。”
“唔。”阿常轻轻点着头,顺从地将脚放进洗脚盆。
阿常睡到半夜忽又醒了,他是被走廊里吭哧吭哧的声儿给吵醒的。他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江南春已将炉子生好搁在一边,人却在另一边的案板上揉开了面团儿。阿常的心里有点疼:“春春,你昨晚不是说,今儿白天陪我上医院吗?咋还要去卖油条?”
“是啊。我少弄一点面,不耽搁咱们上医院。”江南春一边与阿常搭话,一边将自己准备好的家伙什儿往三轮车上搬。
阿常走到楼梯口听了听外面的风声,又退回来欲夺过江南春的面盆:“你别去了,太冷!外面的风刮得呜呜的。”阿常坚决地站在江南春的面前,拦住她。
“不,我要去嘛。谁让你老不肯上医院的?你不就怕没钱吗?”
“我告诉过你,我答应去了。”阿常青着脸道。
“你是每次都说得好听,却每次都有理由逃掉。”
“我看你——你不是因为我不去治病才要出去练摊的。你就是钻钱眼儿里出不来啦!”阿常每回见江南春不听话,就恶声恶气的。
“我!我就是钻钱眼儿里了,我不但要多挣些钱给你治病,我还要多挣些钱开一家像老张那样的大酒楼。”
“你——”阿常气结,知拧不过她,只好闪开一条路来。
入冬的北风发出“呜——呜——”的哨音,一挨人脸就跟磨快的刀子割在肉上一样。一阵螺旋样的风在地头上打了几个滚儿,卷起地上的尘土,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南一蹿,在半空中留下一长溜似浓烟般的浑黄。江南春眼看着浮尘“嗖嗖”地刮来,想转身避过,可眼睛已被沙尘迷住了。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却越揉越疼。
江南春觉得自己揉眼的手被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阿常,是你?”
“嗯,”阿常轻轻掰开江南春的手,将它揣进自己的衣服里,“是左眼,还是右眼迷了?”
“右眼。”
阿常掰开江南春的眼皮,吹吹她的眼睛,“眨眼试试,还疼不?”
“嗯,不疼了。”江南春顺势吻住阿常。
阿常的心颤了一下,刚想继续,却听见有人喊:“哎,油条还卖不卖啦?”两人猛地分开。待卖完了油条却再没了刚才的情绪,江南春看到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阿常脸都青了,她说:“你快回去,我一会儿就卖完了。”
“不,我不走。我跟你一块儿卖。”
“不行,你会冻坏的。你从来没在这么冷的天里待过,说不准一冻,病又加重了。”江南春乞求地看着阿常。
阿常见不得江南春眼里涌动的泪光,他妥协了:“好,我回去。”他不情愿地往回走,边走还边回头。
锻炼完身体的老张站在江南春的油条摊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说话:“噫,春春。你怎么还干这事儿啊?”
“我,我……”江南春面露尴尬。老张是个聪明人,想在拥有一双火眼金睛的老张面前撒谎,那不是找死吗?何况自己诚实惯了,说一句谎话得脸红半天,还不如实话实说。江南春这么一想,便抬头看着老张,“张总,我需要钱。”然后江南春把阿常因为缺钱不愿意上医院,甚至撵自己走的事儿跟老张简单说了。
老张以手摸了摸下巴颏儿,若有所思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再劝你,”忽然,一股北风跟滚地龙似的卷过地面,扬起一片尘土。老张忙转了身,捂住眼睛,“这风这么大,天也越来越冷了。你这样还出摊?会不会太累?”
“啊!不会。我习惯了,”江南春咧嘴笑,并赶紧拎了一袋豆浆,装了两根油条递过去,“赶紧走,我会当心的。”江南春说着话,可那话分明是冻住了,话也打着磕巴,刚从嘴里哈出来的气立即就在下巴颏那儿打了个结儿。远远看去,似一团绒绒的棉花球。她刚给老张递过早点,便忍不住将手指头放在嘴边哈了口气,享受着刚哈出的那团热气的温暖。
老张看她冻得够呛,将身上的运动服脱了给她披上:“还嘴硬,说自己不冷。你这钱是能多挣点,冻坏了身子吃药花的钱可比挣下的钱多,”老张拎了油条和豆浆刚走出去两步,又退了回来,“豆腐西施,今天上午我也去饭店。一会儿我接了你一起走吧,今天风太大了。”
“嗯,算了,算了。您一来接我,我心里倒不落忍。我还是自己走。”江南春固执地摇着头,她不想亏欠这位老板的人情。
“那好。记得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累病了可不好办啰。”
“嗯,谢谢。”
老张走了,阿常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江南春的身边。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说话的声音被风一吹,变得一丝一丝的:“春春,那个老张人真的挺好。一会儿你就搭了他的车去吧。”
江南春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吆喝自己的买卖,阿常一出声,吓了她一跳:“哎哟,你咋跑来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丝不自在,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阿常,他是我的老板。他是对我好,可他对每个下属都好。”
江南春说过这话,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我又没干什么坏事,为啥要做这种此地无银的解释呢?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她的话怎么就那么机械地从潜意识里蹦出来?
“嗯,我知道,你遇上了好人。不过今天风实在是大,咱就不卖了。”阿常心疼地看着冻得直哆嗦的江南春。
“不。还有一点儿,不卖就浪费了。”
阿常无奈地看着固执的江南春。只好等她将油条卖完,便帮着一块儿收摊儿。
“春,你下次出摊的时候叫上我吧。我再也不反对你卖油条了,我就想和你一块儿出来。”
江南春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想着他的病,想着自己走后他的孤独,不由自主地点头。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知道阿常需要更多的陪伴,但又怕天冷冻坏了他:“不用。你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再说,你不是还要画画,参加画展吗?”
“我参展的画儿已经画完了,一会儿你回去看看。”阿常刚才还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变得异样兴奋。他像是完成了一件伟业,脸上泛着红光。
“好啊!”江南春也激动,脸上带了笑容。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走回他们租住的地下室。
“你看!”阿常掏出钥匙打开屋门,那个一直蒙着帆布的画架,今天意外地没穿衣服。跃入江南春眼帘的是一个可爱而鲜活的少女。那站在豆腐摊前卖豆腐的淳朴少女专注地看着眼前细腻如脂的豆腐。她的面颊清秀柔美,她的双眸如闪亮的黑色宝石,一缕朝霞飘浮在她的头顶,青衣江水如流动的翡翠般晶莹剔透。画面简洁又充满动感,阿常给这幅画命名为:卖豆腐的少女。
江南春看呆了,嘴微张着。阿常轻拉着她的手:“你看,这就是我在豆腐街看到的你——清纯、安静,那么美,就似一株悄悄绽放的山茶花。”
阿常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如此评价自己的男人,虽然他没用什么牡丹、月季、玫瑰来比喻,只用了江南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来形容自己,江南春还是听得脸红了。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她知道自己是招人喜欢的。至于为什么?在她单纯的心灵里还从未去深究过。或许是自己勤快,或许是自己待人诚恳,或许是自己漂亮。一想自己竟然漂亮,江南春有些羞涩。但镇上提亲的人家,在她二十岁以后把江家的门槛都踩破了,那却是千真万确的。只是,自己一个都没有看上。弄到后来镇上的媒人说:“挑!太挑精了!只怕是千挑万选,挑个漏灯盏。”江南春听了这样的闲话,也不生气。倒是镇上的男人见着她像看见可以配种的母狼似的欣喜,时常让她恼火。她朦胧的性知觉,就是在这些男人如狼似虎的注视下慢慢苏醒的。
然而阿常对她的喜欢,却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迄今为止,她与阿常最为亲密的接触就是他给她的吻。此刻,她还没有弄懂阿常眼里蕴含的意思,以江南春当下的悟性,确实还需时日才能读懂这份喜欢的真正含义。她不懂得毕加索、莫奈,也不知道梵高。她没有看过《拾麦穗的女人》,也没有看过《向日葵》。因此,知道那么多画家的阿常在她的心里便像个天神,同时也为她开启了一扇绘画的门。后来在“江南春”餐饮集团的所有装饰中阿常给她的启迪都派上了用场,那是后话。
江南春看着画中的自己,一直处于激动中,她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哎呀,真好看!比我这个真人可好看多啦!”她一边说话,一边孩子般地蹦跳起来。此刻她已忘记阿常是个病人,猛地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阿,阿常……”
“哎哟!”阿常一声大叫,他的腰快速地弯了下来,并以手捂住胃部。
江南春惊恐地看着腰弯得如一张弓的阿常:“怎么啦?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阿常的脸色苍白,嘴角渗出隐隐的血渍,“哎呀!阿常,你吐血了。都怪我,我陪你去医院。”说话间,江南春弓下腰想要背起他。
阿常推开江南春,强忍住直往上反的呕吐欲望,故作轻松道:“没事儿,我刚才不小心,自己把舌头咬了。”他大男人的自尊怎么能允许他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撂在江南春瘦弱的背上呢?这样的话,他是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
江南春一听,呵呵地笑出声来:“瞧你,是不是没吃肉馋了?连自己的舌头也不放过。”江南春并不知自己这一使劲儿,已导致阿常的大出血。
阿常苦笑着,瞅个空子冲向厕所。一阵翻肠倒肚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秽物里果然混合了许多的血性物,那位男医生对自己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你的父母呢?”
“他们都已过世了。”
“哦,是吗?!一个亲人都没有?”大夫吃惊地张着嘴巴。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噫,那我就只能告诉你了,你这是胃癌晚期,只能化疗和放疗。”
“那我要是不治,还能活多久?”
“大约一至两年?”
“那要治呢?”
“能延长至三到五年。”
“噢,谢谢。”他拿了诊断书,伤心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现在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万念俱灰之际,他背起行囊开始游历祖国的大江南北。如果没有那次行走,他也不会遇到江南春。
江南春一直站在厕所外等着。阿常一去厕所,她的心就在突突地跳。她真害怕这个带她走出大巴山,给了她一个新世界的男人会有什么意外。她伤心地看着他不肯上医院接受治疗,却无能为力。现在他虽然强颜欢笑,但她知道那是装出来的。就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撵自己走一样,其实他的内心是舍不下自己的。
透过那半截子露出地面的窗户,她看见外面的天空阴得厉害。大白天的,却黑得像傍晚。是要下雪了吗?今天的风一直这么猛。江南春心里琢磨着,她感到了那一股子钻进骨头的寒意。她又随手抓了一把空气,一伸手便觉手快要僵住了。
站在厕所外等着阿常的江南春眼前老晃动着他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她今天就是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上下牙跟打摆子似的不停地磕巴着。潜意识里她觉得阿常的病很重,至于病到什么程度,因为阿常不说,她没法知晓。她的心就在寒冷和恐惧的战栗中越揪越紧:阿常,你是不是很冷啊?你怎么上厕所那么半天呢?你要再不出来,我就冲进来了啊。”江南春一直守在厕所外,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阿常“唔”了一声,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快速放水冲掉便池里的秽物。
“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江南春看见了阿常,悬着的心刚放下一丁点儿,猛地又悬了起来,“你的脸怎么白里还透着青灰?”江南春不无担心地道,“你是不是疼得很厉害呀?”
“是,我要吃点药,再睡一觉。”阿常似初冬被霜打过的小白菜,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江南春搀着阿常,轻扶他上了床,又帮他脱掉鞋袜:“你盖上被子,我给你再弄一个热水袋焐焐,”江南春一边拿了热水袋往里灌开水,一边转头说,“我干脆今天不去了,跟老张请个假,就在家里陪着你好了。”
“不可以。你去上班,我没事。”阿常挣扎着坐起来,说着话他又要穿衣起床。
“你……”江南春心疼地盯着他,看他那倔模样就生气,“你别折腾了,好好睡。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阿常吃完药安静下来。江南春换了身干净外套,又换了鞋站在床边:“阿常,我把药和水给你放在床头桌上了。你记得中午的时候要吃饭、吃药啊。”
“嗯,你快走,要不该迟到了。”阿常挥手。
外面的天依旧很冷。云层很厚,把太阳都遮没了。江南春出了地下室亦没感到外面有更多的阳光。她的心就像坠了铅块儿般地沉。路上人车喧嚣,车水马龙的热闹也没有使她的情绪好起来。她挎着小包,被裹挟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她感觉双腿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木棍,每一步都是机械地挪移。一辆马自达轿车在江南春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豆腐西施,快点,”老张摇下车窗,伸出头冲南春喊。见她不应,老张开了车门,伸手把她拉到副座上,“怎么啦?你魂儿丢啦?”
江南春这才醒过神来:“噢,抱歉了,张总。我没听见,”顿了半晌,又道,“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每周一都有例会,我能不早点吗?”
“哦。”江南春似乎忘了今天是周一。她坐在车里依旧发呆,不知为何,阿常的脸总是出现在眼前。她揉揉眼睛,可阿常的脸还在,弄得她心神不宁。
“你怎么啦?今天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冻的?我看这天快下雪了。”老张习惯性地点起一根香烟,一边吸着,一边开着车。
江南春觉得自己的胸好闷,像有一座山压在胸前。转瞬间那山越来越沉了,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开始张嘴喘着粗气:“是,是,是阿常。我好像有第六感,我觉得他好像会出问题。哦,不!老张,我——我——好难过,求,求你……”
老张的车“嘎吱”停了下来:“春春,你怎么啦?天哪!来人呀!”喊了两声,他才发现自己糊涂了。
这是在马路上,在自己车里呀。我应该赶紧送她上医院!老张又发动了汽车,“刺溜”一下把车开得飞快:“豆腐西施,你可别吓人。你脸色怎么白得跟死人一样?求求你,你可别死。”
江南春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眼神冷冷的,似刀子在她的心里剜着。她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钝痛,又似有千斤重物挤压着心脏。她似乎看到了身体里流出的血,这血从床上流到地下,又流满了小屋。屋里的血渐渐积满了,床便开始摇晃,像一叶小舟漂浮在深红的血河里,阿——常,阿——常,你怎么会躺在血河里?你——你快——你快上船,阿常——阿常……
一抹白得刺眼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满屋子明晃晃的,江南春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好刺眼啊!眼睛好疼好疼。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睛似被糨糊粘住了。慢慢地,她的眼里出现了被粉刷得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罩、雪白的枕头,连窗帘都是白色的。江南春又发现了装满液体的吊瓶,吊瓶内的液体正通过一根细细长长的透明塑料管流进自己的身体。
“春春,你终于醒了。你上午好吓人。”老张看她睁开了眼睛,便露出了欣喜。
江南春虽睁开了眼,却还迷糊着:“我这是怎么回事?阿常呢?我刚才看见阿常躺在血河里,我想拉他……”江南春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她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噙满了泪水,“老张,求您带我去看阿常,我觉得阿常出事了。”
“春春,你病了,忽然晕倒在我车里。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你发高烧,得了心肌炎。我想你那是因为发烧,所以做梦,人都说梦是反的。再说,医生说你这病很危险,需要卧床休息,”老张坐在床前,耐心劝着江南春,“阿常肯定不会有事儿,你放宽心,好好休息。”
江南春挣扎着起床:“不!老张,我敢肯定阿常出事儿了。我一定要回去,我看见阿常躺在血河里。他伸着手,想抓住我。我……我……”她的脸颊上,亮晶晶的水珠越来越多。
老张将她按在床上:“不行。大夫说了,你这病很危险,不能乱动。你一激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我不放心,我必须去看看。”江南春哀哀地看着老张,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乞求着他。
老张不敢看她,因为她的目光叫人感到生疼。那眼神就像一只与母亲走散了的小羊,哀痛又迷茫。老张受不了那哀伤的目光,心里一软便答应了:“等你把这些点滴输完吧,我立马就带你去。”
“嗯。”
江南春又睡了过去。那一觉好像特别长。
“老张,老张,我怎么又睡着了?”江南春从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便急道,“老张,您不是说带我去看阿常吗?”
“哦,你醒啦!”
江南春发现站在床边的是同事王春,心里纳闷:怎么回事?我怎么又睡着了。我记得我跟老张一起去看阿常了呀。老张呢?
她不停地东张西望:“怎么回事?对啦!阿常!阿常呢?”
王春同情地看着江南春。见她到处找人,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别太难过,阿常死了,老张帮着办理阿常的后事去了。他怕你一个人醒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就叫我到医院陪你。”
是的,阿常死了。江南春痛苦地紧闭自己的眼睛。她依稀记得老张搀扶着自己回到出租屋。屋里的灯黑着,老张把灯打开,便看见阿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地上果然流了好些血,在他的枕边放着一只粉蓝色的信封。他临死时还记着自己喜欢这种淡淡的粉蓝色。
亲爱的春:
我从未当面这么叫过你。可是你知道吗?我每天都这样叫着你的名字才能入睡。感谢你把爱给了我这个身患胃癌的病人,谢谢你陪我走过两年零三个月的时光。有你陪伴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和幸福的日子。
记得第一次在豆腐街的小桥上遇见你时,就被你吸引。之前我一直渴望这一生中能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在我遇到你时,我便知道,自己找到了这一生中最值得珍爱的感情。只可惜,当我离开工作地北京到全国各地游历时,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之所以会到豆腐街,是希望临死前能好好看看我们美丽的大好河山。若没有这次的全国之旅,我就觉得这辈子活得太冤了。
我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到十九岁时又失去了母亲,我是靠着学校的助学金和假期的勤工俭学,才勉强读完了大学。正当我对人生充满了憧憬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得了胃癌。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痛苦和灾难降临到我头上?!
我好恨!我好羡慕好嫉妒那些整日里都有父母的呵护,又能和女友相亲相爱的男人。我曾经想要杀人,想要把那些整天都过着好日子,却无病呻吟的男女们的爱巢一把火烧了。
我恨呀!我恨这个世界!
后来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这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我跳进昆明湖冰冷的湖水里洗了一个澡后,才冷静下来。记得母亲在世时就答应要和我一起走遍大江南北,
可直到她临死前我们也未能成行。于是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心愿。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不会有爱情。可是我游历到南方时竟然遇见了你,这让我枯死的心又找回了一丝温暖。我怕你知道我有绝症后会离我而去,所以一直不肯告诉你我的病情。可是你知道吗?隐瞒你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女人,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对你疾言厉色、凶神恶煞,就是希望你能离我而去。若你上当,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牵挂,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对你,你却一样笑容可掬,生怕我受了委屈似的,对我更加温柔体贴。我在心里笑你是傻瓜,可是你这个傻瓜竟然说:“就喜欢你这样有男子汉气概的。”
春,真想好好爱你,真想和你生一个孩子。可是一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就不敢再往下想。现在想来,没有孩子真是天大的幸事。要是我们真有个孩子,那孩子不知道有多可怜哩。我太理解缺乏父母关爱的孩子,他们心里的那份孤独、那份无依无靠的凄惨。
春,这也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你的原因。你能原谅我了吗?
春,和你相爱的感觉真好。每天看你起床,每天看你无怨无悔地忙碌,从不因为我们的生活艰难而抱怨,我就觉得快乐。即便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的痛苦,可是有了你给我的这份无私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被抚平了。
感谢上天,让我曾经拥有过你!
春,你一定要快乐!因为你的身上肩负了我的心愿。只有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
一定记住哦!
深爱你的阿常
于1994年11月8日绝笔
阿常离开江南春的这一天,是他们一起回到北京后的第三个年头。
“王春,我的信呢?我记得我带回来了,就是阿常给我的信。”
王春到处找着江南春索要的那封信:“在哪儿呀,我没看见过呀?”江南春焦急的情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在我书包里,是一个粉蓝色的信封。那是阿常写给我的。”江南春歇斯底里地喊道,一个劲儿地催促王春。
“是这个吗?”王春举着一只蓝皮的信封。
“是,就是它。”江南春猛地抢过,贴到自己的胸口。
笑,笑面人生,这是阿常的心愿。我怎么能哭呢?江南春勉强露出笑容,泪水还是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汩汩地流满双颊。
“春姐,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吧,别把自己憋坏了。”王春看得心里直疼,她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替她擦着眼泪。
老张替江南春办理了出院手续。
他一边开车,一边观察江南春的动静。见她呆呆的,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很想安慰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哪句话没有说对,触痛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这是心肌炎,必须休息一个月。”大夫的话回响在他的耳边。
怎么办?还带她回原来的那间出租房吗?恐怕不行。一去岂不更加伤感?老张心里一直在打鼓。
江南春看老张的车开过了朝阳门却还不说话,那意思是不想送自己回家了吗?江南春心里纳闷,便道:“张大哥,回朝阳园的路,应该在前面一个路口往南。”
“不行,那里你不能去。你一个人,又刚出院。万一有事,也没个人知道。”老张没打算让她回出租屋。
江南春笑道:“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我已经好了。”江南春心里想着阿常,那屋子是她和阿常共同居住两年多的地方。她需要回去看看阿常画的那些画儿,他写的那些旅行日记。她的整个心都被阿常占据了,她的心还在那间屋里:“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老张不敢再坚持。面对这样一个刚离开医院,又刚死了爱人的女孩儿,他毫无办法。老张苦笑:“好。我到前面超市去买些东西。”
车停在了阳光超市,江南春看着老张下车,不一会儿拎了大包小包回来:“我给你买了些牛奶、酸奶……平常你要记着吃些有营养的饭食,不要累着自己。我会经常来检查的。”
“嗯,谢谢。”江南春点头。
老张将车停在朝阳园12号楼的地下室入口,然后下车将门打开:“去吧,有事就和我联系。”
“嗯,我知道。”
江南春穿过地下通道。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儿扑鼻而来。“阿嚏”,江南春的鼻子被霉味一刺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摸索着按动墙上的灯钮,一道雪亮的光“唰”地刺得她眯缝了眼睛。
“阿常,我回来了。”江南春习惯地叫了声。
记得每次回到这间屋子时,阿常都会站起来迎接她。然而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为自己开门,再也不会有人替自己拎下手中的包。屋子被寂静包裹着,阿常睡过的床和他的画儿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江南春进到大屋,拉开床头的抽屉,她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咖啡色笔记本吸引。她掀开扉页,一行行云流水般的草书映入眼帘:行走,用生命丈量世界。扉页的右下角,一个背着包,在沙漠里艰难跋涉者的剪影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旅行者的故事。
江南春纤细的手指在画面上摩挲着,又将脸贴在了这个剪影上:“阿常,这个跋涉者就是你,对吧?这个本子里记录的一定是你生命的足迹,对不对?”
“对,说得没错。”江南春似乎听到了阿常的声音。
“你把它放在这里,就是希望我能看到,并完成你的遗愿,对吗?我又听到你说话了,你在说:‘春春,我爱你。我到处流浪,就是为了在这大千世界里寻找到你。’哈哈,我知道了。我和你一样啊!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白马王子……”
江南春的手指轻轻地翻过第一页。页面内的文字时而端庄,时而潦草,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一个流动的音符。众多的音符,谱写出一曲生命的乐章。而每一个字又如同一幅画,众多的图画像电影里的画面跃动在江南春的眼帘。
一九九O年一月十五日 天气晴
虽然天上有阳光,可是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把我的心都冻成冰块了。所以这一天对于我来说,不啻是一个黑色星期五,更像是到阎罗殿里与小鬼进行了一番生死较量。
昨晚胃又痛了一整夜,我躺在床上太难受了。我辗转反侧,从床头爬到了床尾,又从床尾爬到了地上,最后,一口气连吃了五粒止痛片,又把枕头放在床中间,这才趴着眯了一会儿。可是不到五点,胃又开始疼。没有办法,我只能从床上爬起来。从窗口射进了一星点朦胧的白光,以为天亮了,可是推开门一看,天还是黑的。原来是路灯的亮光映在了窗户上。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学过一个句子:盼星星,盼月亮。想想以前的理解真是太肤浅了,这次的漫漫长夜,才让我深切体会了“盼”字的精髓。
因为得早点上医院看病去,顺便要把上周做的切片报告拿回来。于是我干脆穿上衣服坐在床上干等着天亮。
医院给我的报告上写着“占位性病变,上皮细胞极度分化。建议性诊断:胃部腺CA”。那个可怜的大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想着法地安慰我,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听。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啥也不懂,把我当傻瓜。我只问了医生一句:“得胃癌后还能活多久?”他支支吾吾老半天,又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告诉他:“我们家就我一个孤家寡人。”他才说:“你这是得了胃癌,手术后最多能活三至五年。”那我问他:“我要不做手术呢?”他说:“至多能活一至两年。”够了,有一年足够了。
……
一九九O年一月二十日 天气晴
向东,一直向东。昨天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转到了一张银行卡上。下午,我乘三点二十的火车出发去我国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抚远县乌苏镇看日出。
一九九O年一月二十三日 天气阴
天气真冷。刚哈出的一口气,还未离开嘴边就被冻成了冰碴儿,在嘴唇周围结成一圈白毛碴儿。我像当地人一样,戴一顶狗皮帽子,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可我并未感觉温暖,我的手指头都冻僵了。凌晨四点我就到了乌苏镇,白色的坚冰铺满了整个原野,除了纯粹的白色,再也没有多余的色彩。冰原静极了,我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白色刺得我的眼睛很疼,我想要揉揉眼皮,可眼皮好像也没了知觉,我便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东边出现的第一缕晨光。那光是金色的,是慢慢从地平线下爬上来的。我来之前就听人说,相机得放到怀里暖着,否则就会像拉不开枪栓似的给冻住。虽然我也早做好了防冻准备,等到我想要把日出的瞬间拍下来时,相机还是卡住了。
……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五日 天气晴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我已经从北向南,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到今天,我离开京城已经整整一年零四个月,对于医生所下“能活一到两年”的断言,我产生了疑问。我并未因为旅途劳累而病情加重,所以我的内心有一种狂喜。
我听到旁边的导游说“庐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心里便很兴奋。我眼里的九寨沟不但水美,山也很美。这一段时间因为经济拮据,所以一直徒步旅行,虽然之前我每天都会胃痛,但奇怪的是,到了九寨沟后却一次也没痛过,看来是九寨沟的山神显灵了。今天又得到一位藏族老大妈给的一小袋藏药。据她说:这药是可以治胃病的。下午吃了一粒,权当是安慰安慰自己吧。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天气阴
今天我来到了位于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汇流处的乐山大佛脚下。我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刘禹锡写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词句。三江汇流处江水奔腾,大佛坐西向东,以慈悲的佛眼俯视着汹涌澎湃的三江之水。湍急的江流在远处经过惊涛拍岸的挣扎后,似乎体味了佛心的仁慈,水流变得安详、平和起来。我的心灵仿佛也经过了大江之水的洗涤而变得空灵静逸。
一年多的时间看四季草长莺飞、花开花落,使我深深感悟了生命的真谛。每个生命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离开,最后都归于泥土、归于大自然的怀抱。从千古风流的苏东坡,到小如蝼蚁的生命,哪个不是如此?挺拔的大树、美丽芬芳的花朵、柔弱渺小的小草,每一个生命,都以不同的方式,努力谱写着属于自己的乐章。我来过了,我看过了,我便满足了……
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 天气晴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很闷热。恰逢儿童节,所以今天小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听一路行走的朋友说,眉州郊区有条豆腐街,豆腐街还有豆腐宴,所以我便乘船从眉州城出发,准备去品尝一下。
豆腐街是一个小镇。镇子很小,一共只有两条街道,分布于青衣江的两岸。青色屋顶沿着河岸一式分布开来,绵延有一千米左右。街面上铺着清一色的青石板,好像这些石板很有些年头了,经常能见到残缺或者凹下去的脚窝。沿街有很多门脸儿,要进到门脸儿里边需要跨上一个小台阶。豆腐街上有卖竹画的、卖杂货的,更多的是一家接一家的小饭馆。小饭馆的门窗上一律写着“豆腐宴”或者“正宗豆腐街豆腐宴”。我早晨吃得较多,所以到达豆腐街时,肚子还不饿。于是我沿着街道,自西向东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前行。到了西街大约四分之三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座石拱桥。桥上的石栏杆上刻有莲花纹,石柱被雕刻成圆锥形的荷花图案。第一眼给我的感觉:这桥很美。第二感便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我这样推测,却没有证据,于是我准备找个当地人问问:“请问你知道这桥有多少年了吗?”我看见了一个身穿粉红色短袖,肤色白净,长相秀丽的女孩儿。因为我是北方口音,可能我刚才说话太快,她便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把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糯米般白净细腻的牙来。她说的是四川话,话里夹着“ 三苏”,并深为此地乃三苏故里而自豪。我便猜想,可能是当年苏轼、苏辙两兄弟高中进士时,当地官吏为了表彰这里尚学的风尚,而修建了这座拱桥。
我拿出相机,把这座桥拍了下来。本想邀姑娘一块儿拍照,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怦怦狂跳了几下,我没能开口。离开时我回头看着刚才的姑娘,心里动了一下,觉得她和这座桥入画很美,于是我悄悄把这场景拍下,并决定明天一定要带上画笔、画板,把这一场景变成自己的画作。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日 天气晴
今天天气很好。天很蓝,云彩像幻觉中的海市蜃楼多姿多彩。一会儿如高山,一会儿又如蓬莱仙岛。清晨起床,我草草收拾了一下,便跑到桥上一处距姑娘大约二十米的地方给她作画。今天她穿了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俏眉如黛,肤如凝脂,背后的青衣江水闪着粼粼波光,细浪打来,似有千万颗星星在水波里眨眼睛。岸边,吊角楼将柱子插入水中。远远望去,那吊脚楼似枕在了水上。只想象一下那枕水听涛的场景,便已经醉了。这样的画面太完美了……我陶醉于这美景里,原想画一幅豆腐街的风景画,可待她在豆腐摊前站定,我的画笔便不再听从指挥,等我抬头再看时,绿衣姑娘竟成了我画里的主角儿。
她的豆腐摊前一直热闹,熙来攘往,令人应接不暇。面前的豆腐卖光了,她转身进屋又搬出一筐圆圆的东西,不多时又卖完了。我猜想,这应是她家所独有的特色吃食。我还在作画时,就远远地闻见了一股子卤肉般的香味儿,吃过早餐的我竟也感觉又饿了。
我放下画笔,到她的豆腐摊前,听见顾客叫她“豆腐西施”。觉得这称呼有趣,便一直盯着她看。她见我看她,便道:“做啥子嘛!有啥好看的撒。我脸上又莫得花……”
……
此后的日记时断时续,江南春想他是回北京了。然而文中一段用蓝墨水笔写的文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的全身都开始疼了。我听大夫说过:若是癌细胞向全身转移了,那死神就离得很近了。
我想死神已经在敲响我的门,他要把我带走。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因为当初大夫对我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可是我居然已经活过了三年。看来我应该感谢阎罗王忘了在我的名字上勾上一笔。可是不!我恨,我恨阎罗王的残忍!在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的病情的时候,生命又亮起了红灯。
我真想如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以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然而当春春扑进我怀里时,我却一次次地拒绝了她。谁说的:如果爱她,就离开她……离开她看起来有些蠢,但我想我是对的。只有离开,才能避免伤害……
……
江南春看到这里时,天亮了。听到走廊里嘈杂的脚步声,她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