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正的邪祟
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让赫洛也吓了一跳。他连忙退后两步,抬起枪检查了一番——装填好的子弹一颗也没有击发。
艾斯库尔在又一次匆匆确认了身下的男人已经了无生机后,连忙松开了按住伊沃背脊与上臂的手,一把揪住伊沃胸前的皮毛外套摇晃了半晌。在看见伊沃依然没有半点反应后,巨龙少见地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对赫洛心虚地问道:
“不关我的事吧?”
赫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近跟前检查。但这位穷凶极恶的狂徒此时确实已经没有了任何呼吸与心跳。
与此同时,那种阴霾似的不安感迅速在他心中扩大,凝实,就像是天空在被持续一整天的暗沉黄光与灰黑色乳状云挤满后,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那般。
“等等,他怎么……”那位女仆尖叫起来,“那小丽莎……”
“他死了。”赫洛喃喃道。然后他迅速想起了一个自他们重返庄园以来就遗忘了的地方。
安塞姆·贝尔曼临时停尸的地方。
“去库房,地窖。快!”他转过头来,向再次陷入惊恐的众人下达了指示。
……
杂乱的脚步声在通往地窖的阶梯上一丛丛绽开。
艾斯库尔高举着蜡烛走在最前,鼻头耸动,不时环顾着四周。自从来到壤层界后,巨龙就明显感到了身体里那些纯净的叫做“源能”的东西,就像蜡烛的烟一般,无形,无色,近乎无味,但又真切地在一缕缕地逸散。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种当你白天运动时杳无踪影,却在你夜晚企图沉沉睡去时陡然萌发的瘙痒:它从不轻易流于表皮,而是拨弄你肉体深处靠近骨头的那些神经,使你无论如何拼命抓挠,也无法触及根本;偶然在你气愤的自残之下消减,却又在你再度合眼放松时膨大。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他很不喜欢。
就像他不喜欢自从接近地窖以来就愈发沉重的这股腥臭的味道那样。
不过对于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的壤层界,他又有些依恋。虽然借由许多人的记忆懂得了许多,但当他亲身听见茶炊壶的水声,看见冷杉树的翠色,品尝到肉汤与美食的鲜甜,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概念的具象。
然而,还有许多的概念他没法将它们一一对应起来,无法产生这种亲身体验的实感。
最简单的例子就在当前。
他不理解为何身后的众人又在尖叫出声,就连他认定的厉害的老师也显得格外慌乱。
但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并且他迫切地想要理解背后的原因。
“哇。”艾斯库尔惊叹道。“人类,消失了。”
两天前,他亲手搬到这座地窖里的那具金色头发的人类尸体不见了。
而地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液。
除开他们这群到访者外,没有一个人在。
……
小丽莎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这是赫洛看见那残虐的血迹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这场假借邪祟之名的杀人事件还是成为了某种仪式。
毕竟它早已集齐了“杀人的表演”、“观众的认同”、“情绪的统合”三个要素。
这是赫洛脑海中接着浮现的第二个想法。
“跑。”赫洛果断地从队伍的最后一个变成了第一个。来不及有第三种想法了,就算他是个十足的室内派,但也有过被希丝缇娜拖着去幔层界帮她处理各种棘手玩意的经验。
眼下赫洛很确定伊沃·格兰茨无知的杀人计划已经招来了足够让他骂上几百句大萝卜的坏东西。
“别在封闭的空间里呆着!”他来不及给后面那些愣神的超凡白痴们解释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一个满是暗影、空气不流通、极端封闭的地方。
影子和黑暗非常容易成为咒杀和惑乱的媒介,封闭的空间对那些有实体的坏东西来说更是最好的屠宰场。
“怎么了怎么了?”艾斯库尔倒是显得很兴奋,忘记了断后的职责,轻松地追上了他。“大的要来了吗?大的要来了吗?”
赫洛根本不想回答他。在学术之城和幔层界死了起码有钱赚,在这里死了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和大麻烦。
短短几步,他就迈入了敞开的、洒满阳光的库房大门中。
穿过庭院。
路过后厨。
庄园的大门就在眼前。
他还在奔跑。顾不上呼吸有些紊乱,学者知道,只要不是丧心魔或者飞缘魔这类越乱动越是遭殃的坏东西,那么跑总是多少有点用的。
直到穿过了冷杉林庄园的大门,直到他耳边再度响起艾斯库尔疑惑的声音。
“咦?我们怎么回来了?”巨龙在他身边停住了脚步,“哇。好神奇。”
他一时没有收住惯性,还是往前踉跄了几步,然后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扶住双膝打量起周围来。
“哇。”他顾不得喘息,直起身来,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大萝卜。”
他们正站在冷杉林庄园凄冷的会客厅里。
窗外,夕阳西下。在这个时节的冰原,过了下午五点的天空理应已经是漆黑一片。但此时,时间凝滞在永恒的黄昏。让人只能感觉到寂寥的橙黄色的余晖混着昏暗的照影,将整座厅堂染得像是过旧的老相片。
但相片的主角之一,本应倒在地上的伊沃·格兰茨却不见了踪影。
还等不到赫洛为之再大骂一句,身后传来沓沓的脚步声,然后他就感到一阵冲击力,随后向前仆倒在地。
“呀!”背上传来了伊璐琪·凯斯帕的惊呼声,“对不起,学者先生……”
还好是位可爱的小姐,不是那位艾勒先生。赫洛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庆幸,让他的恐慌和惊讶减轻了半分。
“呼哧、呼哧……这、这……”说艾勒,艾勒就到。肥胖的中年厨子那带着大喘气的惊恐的声音响起,“这到底是……”
“埃洛希姆在上啊!”
这是那位热心女仆的尖叫声。她在发出这一声尖叫后,就开始念叨起那首壤层界人人会唱的《垂怜歌》:
“伟主啊,求你垂怜……”
“这到底是什……”
这是珂赛特的声音。但她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
会客厅的大摆钟响了六下。
“那个,这位小姐?能请您高抬贵……腿吗?”赫洛迫切地希望跌在他身上的这位小姑娘赶紧放过他,别让他亲身体会一次伊沃经历的折磨。
但伊璐琪一动不动。
所有人连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因为一阵歌声骤然自二楼响起。
“是谁乘着风雪来?是我,是我。”
赫洛发觉到不对,心中暗道了一声失礼,就抽动着身子重新站了起来。
然后他便知道众人为何惊骇得连声音也无法发出来了——
“是谁折下了玫瑰花?是我,是我。”
在逐渐歪斜,溢满空间的黄昏余光里,小女仆丽莎哼着轻快的歌谣出现在了二楼楼梯口处。
“是谁敲响了他的丧钟?是我,是我。”
黑发的小女仆明丽的双眼弯曲出曼妙的弧度,看向她摇摇欲坠的脖颈处抽枝发芽的那颗遍布尸斑的金发头颅。
“是谁在这世界上最爱他?是我,是我。”
她一只手轻挽楼梯的扶手,一只手抚摸着金发头颅的脸。另外两只冻得青紫的衰老的手从黑色的短裙下伸出,颤巍巍地在空气中挥舞。还有一只同样满是尸斑的手,正从她腹部那张老脸额前的裂口处伸出,无助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镜子的碎片迷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我的脸。”
小丽莎一步步拾级而下,路过楼梯弯曲处,她的脖颈后面那两根如同气根般悬挂的、本属于一男一女的两条腿脚颤抖着,在另一只侧发而出的手的辅助下支撑在她走过的上一级台阶。
“鸟儿的声音迷了他的耳,让他听不清我的话。”
她走得越来越近,歌声下衰弱的男女莫辨的呢喃声也逐渐变得清晰。另外两条扭曲僵硬的腿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仿佛菟丝子般,又恰似一条白、青、红、紫的丝巾,环绕着她窈窕有致的身躯,不断地打着颤儿,好像迷蒙初生的婴儿。
“于是我只好杀了他,让他永远安睡在我身旁。”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她黑发的年轻头颅陡然从自然的后仰状态变为挺立,而那双眼睛——不,应该说眉毛下那对同样唇红齿白的嘴巴,微笑着,张开着,白色牙齿背后黑暗的空洞凝视着已经瘫软的众人。
“钟声钟声不停歇……”
她颈侧的那颗男子头颅张开了上面的五只眼睛。
“丧钟为谁而鸣响……”
脚步声落定。
她腹部的那颗老人头颅也微微凸出。
最后一只眼睛睁开在额前裂口伸出的那只手心。
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