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既非赫尔勒,亦非瓦菈卢之人
会客厅里的大摆钟忠实地鸣响了四下。
“这确实是哈罗德带来的,他那一份信物。”珂赛特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绿松石饰品,端详良久,然后以一种充满疲惫的满是气音的口吻证实了赫洛所发现的真相。
“所以,在互换身份的时候,那个赌鬼就把自己的信物藏在了假发里……”假贝缇娜惊呼着,代替赫洛说出了后面的解答。
“很聪明,冒牌货小姐。”赫洛站起身来,竖起大拇指向她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呃……别那么叫我了。”女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将双手别至身后,扭捏着说道:“我有名字的,伊璐琪……伊璐琪·凯斯帕。”
“噢,我懂。在伊空河流域的北地方言里,这个名字是‘美丽的宝石’的意思。”赫洛起身将那顶伪装北地雪裔的假发放在桌上,双眼却没有离开在地上不断挣扎的阿卡。“不过眼下不是寒暄的好时候,我们得先弄清楚整个事情的真相。”
“嗯、嗯……”女孩一下子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但她的语气不同于之前的瑟缩和畏惧,带着一种得到认可的欣喜。
“所以,你究竟是谁?你跟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伙伴……”珂赛特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她只是以一种如同纸张即将燃尽时泛起的波纹状的余火的眼神,愤恨而又悲哀地向地上那个男人质问道。
男人只是冷冷地望着她,然后别过了眼睛。
“他就是既非‘赫尔勒’——亦即雪裔;也非‘瓦菈卢’——意为萨满的人:伊沃·格兰茨。”赫洛接过了她的话头,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张泛黄的相片,向众人展示了一番,然后递给了珂赛特。“相片上的纪年用的是教会的尼希林诸神古典纪年法,不过我猜,应该就是最近十余年内。”
赫洛接着,如释重负般地重新转向地上的男人说道:
“而这一切也足以联系起来了——多年前,毕业于帝国理术院附属大学熔金院的你,自然熟练地掌握了自学术之城熔金学派流传出来的知识,懂得了如何玩弄金属与矿物。或许那时候的你与休本夫人还没有决裂,直到数年前,你们之间或许产生了某种分歧,而安塞姆·贝尔曼也牵扯其中。
“我听到的传闻的结局,是他们俩自歹徒的毒手中逃脱。但想必对于你而言,这个故事恐怕有另一个版本吧?”
被艾斯库尔死死地压在地上的男人终于放弃了挣扎。
“呼……”良久,伊沃才终于开了口。“一开始你们那样闯进来,我还真没有信过你会是自学术之城来的学者……但至少,现在我有那么一点相信了。
“事情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想想……对了,就从我自学院毕业那时候说起吧。”伊沃喃喃着开始了讲述。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因此我被舅舅——也就是那个放浪的老娼妇的丈夫一家收养了。
“所幸,在舅舅的抚养与资助下,我成功考入了帝国理术院附属大学,在那里完成了我的学业。但不久之后,我的舅舅也离世了。而那个放浪的老娼妇,不仅霸占了我父母留下的家产,还在舅舅离世后断绝了对我的资助。
“没有钱参加理术院的选拔考试的我,最后选择了回到老家当一个药剂师。”
“或许是埃洛希姆的庇佑吧,”伊沃叹了一口气,仰着头,视线仿佛穿过了天花板,投向过去的虚无。“在一次旅行中,我偶然发现了西北行省一处能够冒出黑色燃油的荒地——那是一小片天然的油田。意识到自己的机遇到来的我,开始到处谋求投资。
“但……那个老东西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和出身自贝尔曼家那个臭虫窝的那条腌臜货色勾结起来找到了我,说她希望与我和解,归还我的家产,而他们也想借此入股和我合伙开发那片小油田。”
他的眼神开始满溢出怨恨,仿佛要将天花板给瞪出个窟窿般。
“只是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他们在看到油田,听到我对那些燃油中煤油含量的评估之后,就打算要除掉我。奔逃之中,我引爆了自己提前准备的炸药,跳下了悬崖。”
那位热心的女仆与艾勒都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而赫洛听着他的讲述,对这位如同那些苦情侦探小说里被揭露的犯人一样的凶手并没有太多同情。他还没来得及充分为自己解决了一桩事件而放松下来,就蓦然地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像当你躺在风和日丽的草坪上午睡,却有某种逐渐由远而近的不详的鸣动声,自大地的深处传进你的耳朵里那样。
哦对了,还有油田。该死的油田。赫洛想起来他与艾斯库尔初入壤层界时的遭遇,心里不由得小声嘀咕:价值不知凡几的一片油田就这样被艾斯库尔糟蹋了,不知道假如安塞姆与伊尔玛能够复活过来,会是什么心情?
但即使如此试图转移注意力,那种奇怪的不安也依然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他明白这种不安感来自于什么——那个消失的女仆。
在他所推断出的真相里,伊沃·格兰茨固然是杀害了四人的真凶,但小女仆的消失与他恐怕没有任何联系。
不会是那个最坏的猜测要成真了吧。赫洛如此想着,趁着所有人都沉浸在伊沃的自述中,从手提箱里取出了那把枪,装好了自己特制的子弹,然后不做声色地握在了手里。
“……后来,我被一支迁徙中的北地雪裔救下,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但对于我这个帝国人来说,始终没法真正融入他们。
“于是在身体痊愈之后,我就做了一顶假发,靠着所学的熔金术知识冒充被逐出部落的雪裔萨满,在西北行省流浪——直到遇见珂赛特。”
伊沃的讲述还在继续。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瞟了珂赛特一眼。这位精明能干的女商人却不再看他,只是随意地靠在大摆钟边,双眼迷茫地遥望远方。
“那、那您……表演的那些仪式……”艾勒瑟缩着疑问道。
而伊沃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哦、哦对……学者先生都解释过了。”艾勒这才恍然大悟,朝赫洛投去崇敬的眼神,那副神态引得伊沃又哂笑了两下。
赫洛看向地上的凶手,但伊沃只是瞥了他一眼,对此不置可否。赫洛摊了摊手,毕竟既然真相已定,他也没兴趣再继续损对方的脸面。
沉默了片刻,伊沃还是继续讲述起来:
“因为当初记录了油田的位置的地图在爆炸中被我毁掉了,无论是我,还是那两个人,都再也没法找到那处油田。我一直以为,自己就要如此终其一生了……
“直到我得知了雪裔大公的宝藏的事,并且在珂赛特逐一确认的回信人中看见了熟悉的名字……我就感觉得到,埃洛希姆的庇佑虽然我不曾抓住,但灵母们还是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我告诉珂赛特,我可以找到要价最低,且最厉害的工匠们来帮忙修缮庄园,之后的事……就如同这位学者所推测的那样。”
“但……你为什么要杀了其他的人?”伊璐琪听完他的叙述,有些生气地质问道。“那个赌鬼……也就算了,其他人呢?那个女仆呢?”
“这不是当然的吗?”伊沃发出了几声干枯的嘶哑笑声,然后反问了她一句。“本来我也不相信雪裔大公的宝藏这回事,但你们头一次集合的那天晚上,我可是真的看到了……珂赛特,你恐怕对这位学者也有所隐瞒吧?”
珂赛特的神情微变,赫洛看见她本来放松的眉头蹙紧了。但他也并没有打算刨根问底的意思——那并不在他眼下最担忧的事情之列。
说完,伊沃·格兰茨又睁大了眼睛,挂着癫狂笑容的脸变得逐渐扭曲,语速也加快了许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可是灵母们赐给我的机会!那个就算切开头皮灌进水银,从里到外涤荡她的皮囊也没法净化的老娼妇,你们知道吗?她在被我勒死之前脸上的表情!你们真该全都看一看!她的那一份信物本就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家产的一部分,雪裔大公的宝藏,本就该有我的一份!
“难道这不是好事吗?反正都死了两个了,再多死几个也没关系的吧?假如你们都死了,有了雪裔大公的宝藏,我就……哈哈,反正就算你们死到临头,也只会觉得是邪祟干的!”
他狂笑着,脸上的肌肉超负荷地紧绷着,显出深深的沟壑,额角上的皮肤如同开裂的冻土般鼓出一道道血管的凸起。除去按着他的艾斯库尔外,所有人都被他这可怕的笑声与可怖的形相所惊骇,不住地后退着。
“等等,那小丽莎呢……你把她怎么样了!?”那位热心的女仆试图大声地朝他质问,可伊沃只是一味地笑着,那笑声逐渐变成了某种非人的嘈杂的噪音。
像是猫儿抓挠木板的沙沙声。像是石块在玻璃上划动的刺耳声。像是许多非男非女的人的窃窃私语声。像是某种老旧的乐器拉出的变调音……许许多多的噪音混杂在伊沃的笑声中,钻得每个人的面色都变得焦虑不安。
就在赫洛不动声色地将枪口瞄准地上的伊沃的同时——
笑声戛然而止。
伊沃·格兰茨的头颅还大张着嘴,却没有了半点声音。他瞪着眼睛,脸上还带着那副骇人的笑容,蓦地向下歪去,倒在了地板上。
艾斯库尔第一个反应过来,巨龙伸出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与胸腔,然后震惊地看向了学者。
“老师,这个人类……好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