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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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盏三百年不灭的古灯(1)

上午十一点的时间,于新南差不多就把红土涯下这块地里的草锄干净了。当然不是今天这一个上午,就能干了那么多活,于新南再能干,一天也是锄不完三亩地的草。红土涯下这块地差不多三亩,他已经忙过一天半了。

于新南打算锄过这一垄就下工。莫名其妙的,于新南忽然感觉不对劲了,身体好好儿的冒着汗水还不行,还怕散发不尽体内的热能,皮肤怎么突然地就一阵发紧起来?浑身的毛孔似乎瞬间就尽数关闭了,汗毛还根根倒竖起来。

这是一种惊悚的感觉。

于新南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四周,艳阳高照,红日当午,红土涯的影子已经退缩到了墙根。在这块田里劳动,南面就是青山脚下,北面则是丈余高的红土涯壁,西面他家的田地上边还是一片沟田,东面则是长长的深沟,小路就在沟田的南边,是溜着山脚曲曲折折走向沟外的。

于新南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老人的背影飘飘忽忽在南边山脚通向沟外的,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上。这个老人的背影他当然熟悉,正是陈八斤的父亲陈狗儿的背影。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一个古稀老人的脚步怎么可能是那么轻飘飘的,向脱离了地面飞掠一样?

于新南大吃一惊,心头叫了一声不好!急忙收起锄板就走出大田。于新南家这块田地下边的这块田地,就是陈八斤家的。于新南要到自家的田里,那是非得走过陈八斤家的田头不可。

早上出工的时候,于新南走进沟里来时,陈狗儿老人己经来到他家的田里。老人们总是比年轻人勤劳,不在乎能干了多少活,在乎时间,于新南虽然也很勤劳,可不会这么早就下大田的。于新南站在田头,还和老人打了一声招呼。

怎么,这位老人在这个上午出事了?于新南来不及多想,再看向南边山脚下的小路上时,陈狗儿老人的那个背影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当于新南双脚踏进陈八斤家的田头时,目光向红土涯下那么一扫,分明就看见了陈狗儿老人还倚着红土涯瘫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锄头,仰面朝天,仿佛熟睡过去了。于新南虽然诧异,略想一想,还是快步穿过大田,走到了老人身前。

老人一动不动。于新南仔细地观察着老人沧桑的脸膛,这是一本人生的自传,是一生的经历写出来的书藉,细节里充满着苦难,艰辛和奔波劳碌。这本书就要徐徐合上最后一页了么?于新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但是,于新南还读出了一种难得的平静和祥和,老人就好像是熟睡了的样子。于新南弯下腰去,对着老人的面孔呼唤了两声老人家。

一副衰败的身体微微颤动了几下。于新南高度紧张,观察着陈狗儿老人的动静。还好,老人听到了他的呼唤,就仿佛远行的魂魄又悠悠然回到他身体里,嘴唇也开始抖动了,接着发出来少气无力的声音。于新南听清楚了,就是这么一句话:

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

于新南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这个人,活不成了,回光返照。于新南又轻轻地唤了一声老人家,四下里望望,沟里沟外的田野上,己经没有一个劳作的人。好在他又听到了陈狗儿老人的喃喃低语,这回说的是:

我看见了那盏亮了三百年的长明灯,熄灭了,熄灭了。

这是什么意思?亮了三百年的长明灯?于新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新南当然知道长明灯是什么物件,汉宫里的长信宫灯就是记载在史书中的最有名的长明灯。此物在秦汉时期就应用在皇室贵族的府中。由于设计精妙,可以长时间照亮黑暗,渐渐就演变成了为死者随葬的灯具,寓意着逝去的人走在阴间的路上,也能被光明照亮。

于新南想到了现代人死去后,亲属也会将一个灯碗放在墓穴里,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就叫长明灯了。陈狗儿老人现在嘴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肯定是预感到了自己即将人死灯灭。但是他好像不应该知道,有什么三百年都不灭的长明灯吧?就连于新南也没听说过还可以在墓穴照亮三百年时间的长明灯。

于新南想不了许多了,当务之急,应该是让老人家清醒过来,至于老人家还有多长的生命长度,那就不好说了。于新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应付事态。

于新南说,老人家,你睡着了。你醒醒,下工了,咱们要吃午饭了。

于新南看到了陈狗儿老人缓缓张开眼睛,盯着他看,又说,新南,中午了?

很好,于新南暂且松了一口气,但是头脑中闪过陈狗儿老人的背影,飘飘忽忽地行在田间小路上的那诡异惊悚的一幕。于新南说,老人家,你是不是感觉很累,睡了一觉?

陈狗儿老人的身体此时才缓和过来,精神渐长,好像还可以再维持一些时间。至少于新南是这么判断的。于新南就想拉老人一把,扶他站立起来。然而,老人摇摇手拒绝了,他的意思是想坐一会儿。

老人说,你给我个香烟抽吧,有没有?听声音,老人像是基本恢复到了常态,于新南心里又踏实了一些。老人一生爱抽烟,这个劣习于新南是很清楚的。抽烟不是问题,只要老人能精神起来,现在想抽多少烟,于新南都满足供给。于新南看到了老人脚前那个空了的香烟盒,还有一些烟头,想到了老人抽完那最后一颗烟时的焦虑。

于新南给老人点燃了香烟,说,老人家,你可着劲地抽,狠狠抽,就解乏了。于新南的动机是,让香烟狠狠刺激老人的神经,心情,使他尽量地兴奋起来,或许就能拖延更长的时间。

此时的时间很重要,老人就算是即将人死灯灭,也不要死在大田里头才好,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应该寿终正寝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后人们心里才能感到安宁。

陈狗儿老人的状态看起来像是越来越向好的,于新南也渐渐放松下来。他不想让老人一直坐在这里不动,因为很难判断就不会再突发意外的状况。可是于新南也无可奈何于老人的状态,似乎非常疲惫不堪,根本就站不起来。

于新南反复地询问老人是不是太累了,说这么大年纪了就不应该再劳动,应该好好安享晚年,也责怪着陈八斤太大意,就没有好好关切一下他父亲。老人一脸漠然,似乎根本不在意于新南说什么了,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出一段令于新南心惊肉跳的话来。

老人说,我看到我父亲来过了,不是做了个梦吧?嗯,是,我就是看见我父亲来过,就站在我的眼前,手里捧着一盏长明灯,灯光里照亮了我父亲笑盈盈的脸面。我认出那盏灯来了,那是我们祖上的东西,祖上临死之前,要他的儿子们一定要特制一盏长明灯,随他埋到祖坟里。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讲过这件事情,父亲像讲故事似的,说祖上不需要厚葬,什么他都不想带走,可是一定得给他特制一盏精致的长明灯。祖上交待后人说,这盏长明灯要注满油,要点亮了放在坟墓里,就能照亮坟墓三百年。

于新南开始以为陈狗儿老人说的祖上应该是他的爷爷。可是听到后来就觉得蹊跷了,若是他的爷爷,他父亲就是最近的后代,怎么会不了解他的父亲的情况?怎么还能像讲一个故事?他父亲应该就是在叙述一件已经具有了厚重历史的故事。于新南没有打断陈狗儿老人的讲述,他此时己经强烈地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成为陈狗儿老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于新南不敢像平素一样,感兴趣地和老人一问一答了,时间肯定不站在陈狗儿老人身边了。于新南的感觉是正确的,很快就会得到印证。还应该说老人自己也感觉到了生命的紧张倒计时,不会再超过一个小时。于新南此时己经认为老人是在交待后事,是临终遗言,只不过是他听不明白的后事,只不过他不是陈家的后代。不要抢夺老人的时间了,让老人说完想说的话吧,自己只需要认认真真地听。

老人说,新南,你看到我父亲了么?你不认他的,你就看到有个人在我面前站着就对了。我就知道我不是做了个梦,是真的见到了我父亲。三十年了,我父亲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一张苦霜瓜的老脸。我看见那盏长明灯的灯头,忽闪忽闪地,灭了。我听到我父亲说,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我父亲说这盏长明灯在坟里己经点亮了三百年,是要永远熄灭了。

于新南赶紧再掏出香烟点上,往陈狗儿老人嘴里塞,老人的手掌艰难地推开了,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不抽了。老人气若游丝,双眼还睁着,仰视的状态像在看天上的流云。于新南大吃一惊,知道这是老人进入了弥留之际,那里还敢再犹豫不决,立即掏出手机,给陈八斤打去电话。

于新南说,八斤,你在不在家,赶紧到红土涯下来,你父亲怕是要不行了。陈八斤当下就听炸了,声音急促而焦灼,说,新南你在红土涯下?我父亲还能不能走路?我还在城里的工地上呢。你照顾他一下,我马上回去。

于新南说,你要快,快也只怕赶不上了。你看看你哥他们谁在村里,赶紧赶到来。陈八斤也只能说,麻烦你了新南,你千万不敢离开,我想办法。

果然,时间不会给陈八斤他们开恩,等到陈全喜和他的儿子们还有一两个邻居赶到红土涯的时候,陈狗儿老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陈八斤从城里火急火燎回到村里时,陈狗儿老人已经带着深深的遗憾,静静地平铺在家里的床上了。

于新南走出陈八斤家时,站在门洞下,心情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放在门后的,陈狗儿老人用了半辈子的锄头。于新南的身后,扬起一片哭声,一个在黄土地上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就这么寂寂寞寞地离开了人世,告别了深沉的黄土地。于新南的脑海里印下陈狗儿老人生前最后的印象,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上,一双老眼并没有完全合上,灰蒙蒙的眼珠上,似乎还映照着红土涯前近午的太阳。陈八斤抬起手在父亲的脸上轻轻地抹下来,含着泪说了一句,爸爸,你安心地上路吧。陈狗儿老人的眼睛才完全地闭严了。

于新南回到家里时,己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他在红土涯下不得不多忙上两个多小时。这已经是不能用情愿不情愿说话了,是必须得帮他人的忙。遇上这种事情,任是谁也不敢有别样的情绪。这是一种基本的道德情操,是每个村民都必须自觉拥有的素质,是醇厚民风的一种体现。

于新南媳妇张华玲己经午休在床上了,听到院里的动静,知道是于新南回来了,急忙翻身下床,去给于新南打洗手水,一面问道,怎么就迟到这个时候?连饭都不知道吃了么?于新南说,陈狗儿老人死到红土涯下了。

张华玲一下子呆愣住了,只是因为感到消息很意外,到也不会怎么吃惊。不是自家里的亲人,是牵动不了情绪剧烈波动的。张华玲说,八斤他爸不是一直都很硬朗么?我还经常看到他扛着小锄上地呢。

于新南说,七老八十的人,外边看着好,内里都是病,没个人真心的关切了去,谁知道。张华玲明白于新南的微词。都是一个村里的,谁家的老人过得啥日子,都有风声在外。很显然于新南对陈八斤是有看法的。张华玲就说了一句,村里的人都没你好,数你孝敬你爸你妈,四面光,八面净。也算是一种敲打吧。

于新南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张华玲毛骨悚然,心惊肉跳,问道,你真的看到鬼魂了?于新南说,不是鬼,是魂魄。说了这句,于新南的脑子里又翻腾起来那盏坟墓里照亮了三百年的长明灯,他还没有想出来,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盏长明灯。

是的,陈狗儿老人没有说清楚这个,他只是看到了他父亲手持着那盏长明灯走来了,人之将死,回光返照前看到的一种幻象。

于新南从头到尾捊了一遍陈狗儿老人最后说过的话,终于得出来了清晰的结论,这盏长明灯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说不清楚了,是那一位陈家祖上的东西。陈狗儿老人看到的幻象中的他父亲,手持的那盏长明灯,应该有一个清晰的图象,只是,这事只有陈狗儿老人能说清楚,他人的眼中心中,形不成图象。

在现实生活中,陈狗儿老人不可能亲眼见过那盏长明灯,是听他父亲讲的故事里,出现了那盏长明灯。这就有点意思了,陈狗儿老人弥留之际,究竟是看到了怎样的一盏长明灯?

陈家先人制作的那盏随葬的长明灯,引发了于新南强烈的兴趣。只不过从红土涯下到眼前的这两个小时里,他的心绪都关切在陈狗儿老人身上,根本没时间思考什么,是现在,他才有时间思考了。

陈家的祖上是什么人?是大财主,大东家,大商人么?要不然怎么回传留下来这么离奇的故事?那究竟是一盏什么材料制作的长明灯,就能在坟墓中长明三百年?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众所周知,坟墓一旦被封上,墓穴里边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在被封严实的一段时间内,墓穴内当然还有空气,有空气就有氧气,氧气是空气的组成部分,点亮的灯盏当然还可以继续在墓穴中燃烧。

然而,一旦墓穴中的空气被燃烧尽了,灯火也便必然要熄灭了。一间小小的墓室,又能有几个立方的空间,又能储存几立方米的空气?就算陈家的先人非常富贵,也不可能修筑一座皇陵般的地宫吧?就算很往大里说,陈家的祖坟比一般百姓人家的坟墓足够的宽绰,大上个两三倍吧,又能多存储多少立方的空气?一盏长明灯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墓穴中长明三百年的。

不要怪于新南匪夷所思胡乱在烧脑洞,叫你不能理解,那是你不知道于新南是个收古董的。世界上的奇怪古董多了,于新南见识多了,总会产生我们不可能产生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个电话这时候打过来了,问于新南手里有没有好东西。于新南笑说,有一些吧,怎么,想来玩玩?对方说,我明天就去你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