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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路绝桥断逢路转,遣能暗探思虑全

路景然思量着若将此事曝光,胜算能有多大。可以预料的是,此事一出,莱尔必将引来大批爱国人士的强烈抵制。

但,这一举能动摇其根基,将其击溃么?

虽然极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难。

当下日军侵占上海后对国人抗日行径严厉打击,从行为,到思想,甚至不时对租界内的华文报刊突击检查,严厉打击抗日反日宣传。以至于不少报刊纷纷宣布停刊,仍屹立不倒的几家要么投日每日宣传着削减民众血性斗志的刊物;要么选择趋利避害印刷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如《文汇报》这般三天两日的经历死亡威胁。

在这般强势扫荡下,就算是曝出莱尔对待本土商户与外企的两幅面孔,怕是也只会得到洋人与日本人的扶持与鼓励,所有负面的、责难的消息也许根本登不上报刊。

甚至再往深处想,兴许莱尔早先便与日本人勾结,身后有日本人撑腰壮胆,所以有恃无恐敢欺骗所有国内商户。

衣破狗来咬,路绝逢断桥。

心儿霎时一凉,路景然为自己猜测感到心惊。

她再次梳理着所知情报,莱尔上通商会副会长薛璟渊,青帮头目张啸林,下合诸多工厂,中间又有亲日通敌之嫌,其支脉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否存在着某种中央枢纽,只需对此稍一重击,便可成就堤溃水崩之势?

她面容疲惫身朝后仰,两眼怅然望着顶上电灯,指间不时转动钢笔,甩出些墨迹来。

突破口在哪呢?

她闭眸小憩,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这些名字,它们不停漂浮移动,四周连着丝丝缕缕细长黑线,看似一团乱麻,叫人剪不断,理还乱。思绪攮入其中,一时寻不出方向来,反倒被丝线纠缠捆扰,挣脱不得。

莱尔亲日无非是为了利益,逐利而忘义;工厂愿与其同流合污却有两方原因,一为眼前利,二为颈上命,漩涡浮萍自身难保,不怪乎其为大势所趋,站队以求存;青帮这种流氓势力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商会作为商政一体的权利中心,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行为,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日本人善于寻觅人性缝隙,当初便是嗅到青帮张啸林的不服不忿,才引诱其与日本司令官松井石根达成协议,大肆镇压抗日救亡活动,四处抢掠物资以充日军需。

不过日本人为了镇压国人爱国热情,同时确保投日之人不会叛变,会以车开道相接,大肆宣扬张啸林投日之举,令张啸林再无退路。

而同样为日军提供军需用品的董海却没有任何消息。

为什么呢?

什么情况下,日本人会隐藏投日分子?不怕他们两头吃吗?

那可是军需,他们定然会严防死守以免出现差错。

至于为什么不像日方举办市民协会第一次会议那样震动沪上,或者像张啸林那样令国民皆知,路景然想不通,隐藏身份的汉奸,他们怎么确定这些汉奸不是墙头草,一定会忠于他们呢?难不成还天天派人跟着?

可董海家眷中也没有日本女人……

这大概是董海为数不多的优点罢。他的出身并不清白,不过是董家那个风流成性的家主一时起意留在窑子里的种,他娘将他抚养长大落了一身病根儿,死前才告知他原是董氏的血脉。后来董海出人头地成为董氏家主,名声却是烂得稀碎,什么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就连那些主家之外的叔伯堂兄都没放过,唯独在后院方面洁身自好,家中只一位发妻,即便酒宴应酬也不见女子相伴左右,都是一群男人——

等等,男人?!

对啊,为什么一定是家眷呢?

路景然忽然想到,董海每次出门身旁总跟着一群人,就连进商会大楼都带着保镖。

那有没有可能,保镖,不仅是保镖?

“笃…笃…笃……”

绿宝钢笔敲击桌案发出规律响声,淡淡墨香萦绕室内,污渍在路景然洁白的衣衫上晕开朵朵绒花,黑与白已模糊不清,她睁开眼,神色冷肃的骇人。

砍树得往根上砍。

她对自己重复着。

黄昏时分,她拨通了两个电话。

一次是拨向上海商会,打给了曾从文。彼时薛璟渊正在开会,新官上任总是要处理很多积压待办事项,薛璟渊不走,那些下属也不敢走。她直接与曾从文预约了一个时辰后的见面。

一次是拨向翟远道,慰问着气候转暖,他的风寒也该好了。后者也是脑袋灵光,一点就通,迅速招来记者,先满脸歉意招呼着夜间打扰,随后侃侃而谈为商之道,喝口茶,再长篇大论讲诉长旅以次充好实在是为商之大忌。

直叫一群记者等得两眼发黑恨不得杀鸡取卵,宰鹅取蛋。

也算是报了把堵门之怨。

然而在这一个时辰里,路景然却并未出发去商会大楼。

她出门去寻了孙平望。

沈岚预料不错,娃娃死了,她去到时,孙平望正独自一人抱着娃娃凉透的尸体,目光呆滞的缩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你想报仇吗?”

她走过去,望着对方麻木灰败的面色。

那日她与孙平望说了很多。

她看见他颓败昏黄的眼眸中缓缓流露出久违的神采。

“好好做,这是第一次,也大概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落下这句话,又去廉租房寻了沈岚。董海身边不好埋伏,她给了他五块银元,托他去跟踪董海身旁的两个保镖,探探他们的日常,听听他们的口音。

沈岚的眼神格外明亮,亮得刺眼,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具有挑战性的委托。

后来……

她独自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眼前是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与巍峨耸立的摩登大楼,身后是落后破败的棚户廉租。

一时百感交集,双眸渐渐蒙了层雾色。

四下夕凉风静,清晰可闻汽车内单杠发动机的阵阵嗡鸣声,黄包车车轮碾轧地面的窸窣声,以及身后渐渐传开的细微脚步声。

路景然依旧不动声色的朝前走着,身后一个戴着黑色宽帽穿着流里流气的成年男性已经跟了她一路。终于,路过街巷时,他突然发难将路景然拖进逼仄空间内。

“大晚上一个人出来啊?”

他也算是尽职尽责,一手摸着下巴舔着唇瓣,将一个见色起意的地皮流氓演绎的淋漓尽致。

路景然淡漠的凝视着他,笑了:

“你不是来非礼我的,你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