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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冥思苦想不知意,夜半惊响电话铃

自得知杜二勇死讯后,孙平望便一夜间苍老几十岁,如今鬓发斑白,双眼婆娑,滴落浑浊泪,堪堪爬起身来去抓那瓶空酒瓶,熟练举起往嘴里灌,却一如往事终成空,郁郁不得意。

风卷林叶,沙沙作响。

他的呢喃被吹散在漫漫长夜,酒瓶滑落掌心,他闭上眼睛,将身蜷缩,不愿再开口言出一语。

不知是醉了、睡了、还是累了。

沈岚一脸嫌弃的将人送回家后,两根指头拎着自己被染了酒臭的外衫,想扔又舍不得扔,忍不住咂嘴啐了一句:

“作孽的,快死了都不叫人安生。”

“什么意思?”

沈岚一惊,忙捂着嘴两眼滴溜一转,扮无辜:“没,什么都没有!”

路景然却不叫他蒙混过关,再次追问:“谁快死了?”

沈岚见她神色严肃,不由得撇撇嘴,嘀咕道:“那我也没说错嘛,刚才背他的时候摁了他手腕,他的脉象很虚,身子都掏空了,估计没几个月了。”

“什么?!”

路景然脚步一滞,想起那个刚满两岁的孩子,不由得心中发紧。

“每日你带他去诊所看看,药费……”

她翻着手包,却只翻出几角几分。

沈岚眼见着她空空如也的包,想了想,安慰道:“不用治,他那是经年累月的自伤,如今就是一虚壳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路景然目光微钝,哑然沉默片刻,继而叹道:“他嗜赌成性,又染了酒,身子是会受损的,只是他还有个孩子,那孩子还小。”

“哦,那问题不大。”沈岚打了个哈欠,眼,揉揉眼皮,随意道,“那小孩儿胃烧坏了,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路景然眸色一震。

当夜,她敲响了临近郎中的家门,以手包为押将人请去为娃娃诊脉。

那郎中摇摇头,叹息一声,倒也没因着被夜半吵醒而不快,只不过一副见惯了的寻常面色,将手包还给她,轻描淡写道了句:

“人已无力回天,不妨到时多烧些纸钱。”

……

回到家时,又是万物俱寂。

她怀着沉闷的心情,默念着“人各有命”,时过良久,好不容易挥去了孙平望之事带给她的悲悯与惆怅,却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眼见着窗外朱墨漆黑渐渐褪做冥冥花青色,睁不得闲,闭不得闲,倦倦不得眠。心且愈发焦躁不安,遂起身荡至书房,掌一盏煤油灯,又将手记拿出来看。

起先是厂里出了废棉假货,事发突然非要打她个措手不及论罪入狱,之后杜二勇身死,莱尔厂内无新棉,人证物证俱毁,再之后翟远道被薛璟渊施压出面作证她有罪。

莱尔步步紧逼她倒能理解,毕竟董海本意就是低价收购。

至于他为什么执着于长旅?

路景然猜测大抵有两种原因,一则是从前在父亲面前吃了瘪,而今迫不及待的想要毁了路家出口气,也可以此警告其余不配合的人;二则……董海名下工厂虽在一步步增加,但类型不外乎丝麻棉织,印染加工,他想要转型?

不,路景然想了想,他应当不是要转型,而是要扩张。无名作坊倒是能被他捏扁搓圆了,可拥有技术的正规大厂他也只能作为甲方去委托加工,比如重洋制衣厂,比如其他代加工厂。

他想要打条通路出来。

服装眼瞧着只差最后一步,急不得,需稳妥,便又着眼于鞋靴,而如今上海内具有完整产线的鞋厂唯有长旅。长旅又与董海不合,不可能给莱尔做代加工,他于是便索性舍了逐步蚕食取代的法子,想方设法直接取缔了路家,继而名正言顺的接手长旅。

薛璟渊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高官新任,莫不是根基不稳需他支持?

这念头也只一瞬,路景然摇摇头,她仍记得那次会议上薛璟渊有多无谓,一举得罪全场人。

路景然在手记上勾勾画画,落下一个问号来。

抬头瞧瞧时钟,凌晨三点半。

怪不得眼皮如此沉重,她起身欲回房,却不料电话铃突兀响起,铃声急切好似有什么勾魂厉鬼在追赶。

她当即提起话筒,方才靠近耳畔,便听见安东信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压低嗓音快速道:

“单据我拿到了,文件藏在福州路馒头铺左侧从右往左数第二个竹筒里,明日咳咳!明日一早来拿。还有…那二十元、劳烦装到破麻布袋里交给八仙桥菜场里弄里卖断口萝卜的———”

“砰——!砰砰!”

他的话音截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激烈枪声、子弹射入肉体的沉闷声、话筒失然滑落的摩擦声、重物倒地声、和逐渐清晰的纷乱脚步声……

“哐!”

话筒自她掌心滑落,她瞳孔骤缩,思绪发散。

血…

蜿蜒的血,殷红的血,滚烫的血,喷涌如柱的血……蔓延在她眸底。

她似乎又回到那一天。

十五年前,父亲驾车迷了路,不知怎得拐到了郊外刑场,年幼的她等得无聊便伸出半个脑袋去看风景,外面的所有事物对她而言总是新奇的,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奇怪的人影,一人屈膝跪着,两人在其身后一人抓着一只手,押着他,还有一人在前头仰面喝酒。

好奇怪,没见过。

于是便眯起眼睛多看了几眼。

然后,她就看见了喝酒的那个人挥着一把砍刀,对着被押之人的脖子,重重砍下。

霎时血涌如柱,皆从那碗口大的地方喷出来。人倒下了,那旁边几人还笑着,从衣领里掏出两张饼,蘸着地上的红痕。

后来,她吐得天昏地暗,接连三日高烧不退。

而今,血肉崩裂声折磨着她的耳朵,胃中又是一阵酸烈翻腾。

她连忙将话筒归位,捂唇干呕。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望窗外,天已蒙蒙亮,一线鱼肚白。

一夜无眠。

梳洗出门看,早市已白烟滚滚人声鼎沸。

日军的巡逻车正沿着街道行驶,光着小腿头顶大汗的百姓正奋力拉着断壁残垣哼哧前行,那是淞沪会战时被日军炮火击垮的房屋,而今又在日军的控制下重新修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