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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访技工问缘由,初闻难民杜二勇

起初哥哥严厉拒绝,并斥责她不安于室。

他说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好,什么坏的烂的蠢的脏的臭气熏天的……都在外头。他说他们困住她的脚步是在保护她。

“保护一辈子吗?”

彼时她已知人寿天命,知晓何为生死,亦知晓父母兄长的脚程快,总要比她先离世。届时她便只有一个人了,他们能这般将他困在温软舒适的四方天地,护她一辈子吗?

显然不能。

“阿爸估计不行,我,也够呛。”

少年恣意的眉眼罕见的沉闷下来,伸手揉着她的发顶,宽慰道:“我们会给你寻个好婚事,往后余生,前有丈夫,后有子孙,你这一生都不必像阿爸那样低头弯腰四处交友,也不必像我一样奔赴战场生死一线。”

“丈夫,孩子,会永远像哥哥和阿爸一样待我好吗?”

她不是没有听见母亲的姐妹好友来诉苦,什么夫妻情薄,什么养了个戏子,什么娶了姨娘连孩子都不顾……

那时母亲是怎么安慰她们的?

“哎唷这些人都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事已至此嘛,难过也只会伤身,你问问孩子心里咋个想的,该囤钱囤钱,该谋个后路便谋个后路,人这一生只活一辈子咯,哪能为个不值当的人耗费一生嘛。”

到那时,仍旧是一个人。

她如今仍记得哥哥顿时僵滞的表情,和纠结挣扎后久久的沉默。

最终的最终,她成功说服了哥哥,每每在父亲外出应酬时,哥哥便会将车停进院子里将她悄悄带出去。

无人的荒野,她生涩而紧张的用力抓着方向盘,脚下踩着油门的脚已然酸痛僵麻,副驾驶的青年不时指点着她的动作力度,告诫她方向盘跟她没仇,不至于拼死了抓它。

路景然面色羞窘,却是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她的外出时间来之不易,不想浪费。

于是她的进度一次比一次快,直至可以载着路景行兜圈子。

不过眼下也有数年不曾碰过车了。

路景然缓下紧张情绪,操作渐入佳境。晚间黄昏红霞已落,暮色渐冥,人流稀少,车辆停在狭小弄堂外,路景然理好司机的粗制西装,压低帽檐下车穿梭在昏暗甬道。

她观察着路边破损污浊的门牌号,在阴冷角落里蜷缩着身子的难民灰败恹恹的眼神中,缓缓走过。

徐老三因封厂一事暂歇家中,听见敲门声,忙唤老婆孩子躲进屋,将一切收拾妥当后这才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你是?”

“是我。”路景然摘下墨镜压低嗓音。

徐老三眼神一震,紧忙将人请进家门。屋内窜进一阵风,煤油灯摇曳闪烁。这屋子里收拾得整洁亮堂。他将人请到堂前木椅,又手忙脚乱的去倒茶,神情略显局促。

时间有限,她便直抒来意问着此前验货的是谁。徐老三稍下思量,面色萎黄惊疑道:“当时产量抓得紧,新货到了就想着指两个人替我验…难道是他们?!”

“谁?”

“孙平望,可他是个老人了,哪能犯这个错?”徐老三话说出口又随即摇头,“不,不会是他,是不是杜二勇?我当时想着新招的工人总要学点技术,便叫老孙头带着小杜去验货,顺带教教他验货的规矩。”

“杜二勇?”这个名字倒是陌生。

“是今年第一批招来的人,当时饿得皮包骨头眼瞧着气儿就尽了,东家您将人全收了,后来养养,这脸上也有肉了。我瞧着他有精神头,就叫老孙头多带带他,那小子聪明,也啃吃苦,教他一遍就能记个十成十,是个好苗子。”

他说这话时眉眼中是止不住的赞赏。然不过须臾,又记起厂里货物掺假这事儿,当即拍腿一叹:“估摸老孙头太信他了,这小子头一回验,哪有个准头?老孙也是,怎么就放手叫他去了?!唉!这事我也有错,当时我就该再去瞧一眼……”

“孙平望和杜二勇,这两人住在哪知道吗?”路景然待他长吁短叹一阵儿,如此问道。

“老孙头我知道,几十年交情了,也去看过。杜二勇进厂的时候没有家,进厂后就铺点稻草睡在仓库里。”他揉揉脑袋,回忆着,忽而一拍大腿,“哦!老孙头看中他,也曾找我补些钱凑凑,一起给那小子租个房子。”

“他还有钱帮别人租房子?”

路景然不禁讶然,她尤记那日将要砸了机器毁了厂时,孙平望一副天塌了的绝望模样,那时他面容哀戚悲咽道大儿子战死,小娃娃刚没了娘,连米糊都喂不起了。如今才过多久,竟有钱贴补旁人了?

对此,徐老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呀!害……都是当初和老东家一起干事儿的,老东家对咱们不错,家境本也差不了多少。老孙头为人倒是没话说,就说有一头,好赌哇!”

赌之一字全看天命,气运来时盆满钵满,气运没了那就是家财散尽,还得炸锅卖铁去还。

孙平望前几次尝到了甜头,上了瘾,后面无论如何也戒不掉了。徐老三透露道,孙平望那个死了的老婆,就是半夜里去寻他,结果第二天衣衫不整的死在水沟里。

他那次是发了火,念着旧情将他一顿猛揍,瞧着他鼻青脸肿痛苦悔悟的模样,徐老三又于心不忍,道出满腹劝慰。

本以为经此一遭,孙平望会彻底戒了赌,可没曾想他竟作满头浇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新工钱一发下来,又一头钻进赌场。

这几回许是时来运转,赢了不少,徐老三劝着劝着,眼瞧他又将卖掉的房子赎了回来,便也不再劝了。

只是谈及他曾经荒唐行径时,徐老三总有股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脑袋敲碎的瞧瞧里头灌了多少粪水的冲动。

与徐老三告别,天色已然黑沉沉如纱似缦,月光微渺,布落一席银白。

路景然脚踩着歪斜活动的地砖,这地方倒是比徐老三住处阴寒许多,地缝里仍明晃晃映着不明水渍。

逼仄狭隘的小径零零散散躺着瞧不清面容之人,一股酸臭酒气夹杂着冰寒气息扑鼻而来,她能察觉到几束贪婪的目光赤裸裸投在她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