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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饼

“都问清楚了,轻轻松松,哈哈,你该去瞧他一瞧,我略施手段,就差点让他上下两张嘴闭都闭不上啦!”

老晋活动着筋骨,径直回来。

“所以,结论呢?”周彪赶紧给他开了瓶啤酒:“那眼球的妈妈的尸体,到底是不是被拆了器官的一员?”

“这小子虽然喽啰一个,平日净给他那姓张的师傅打下手,接触不到经手尸体的身份。但他心细,总结了不少经验,比如该选什么样的目标下手,”

老晋抿了口啤酒:“结论嘛……我是认为,眼球他妈的的确确被拆了,确信无疑。”

这样。

周彪默然,知道那眼球成了恶鬼,所追求的是一个解脱。

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找到答案后跟他说———你妈妈没有被拆,有没有释怀?为了答谢我,可以好好给我打工啦。

可惜事与愿违。

将真相告诉眼球,别说让他解脱了,没准会让他怨气更深更重。

想着,周彪的拳头默默捏紧。

老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把啤酒放下:“……老周,你知道吗,一个人的记忆嘛,不光是亲身经历才能塑造,用拳头塑造也可以。”

周彪歪头:“什么意思?”

“那小子现在被我揍得意识模糊,我说啥都会答应。只再需要一点技巧,我说的话就会变成他深信不疑的真理,”

老晋侧目,回过身摸了摸一直跟着他的大狗的头,享受被狗舔手的感觉,满脸慈祥与爱怜:

“和训狗一样……不,比训狗还简单。越聪明的动物越容易驯化,所以人才是最容易驯服的生物。”

“反正那小子也不知道他经手的尸体的身份,我就努努力,驯得他就算面对恶鬼,也一口咬定没动过眼球的妈妈,不是万事大吉?”

“……这是骗鬼啊,”周彪咂舌:“骗鬼也行,但怎能骗那眼球?我是想把它当我的好员工的。”

“骗它又如何?老周,我就不信你活着的时候,你领导没骗过你,说下次就让你轮休,下个月就发你工资么,”老晋嗤笑,接着对周彪苦口婆心:

“你想想,如果不用骗的,那眼球接下来会有什么要求?”

“指不定是让我们把它妈妈的身体部件都找回来,好好安葬,就像那墓主人要求你把她被盗的明器都寻回来一样!”

“然后,我们是不是得把经手这生意的医生抓来,搞清器官的去向后,再四处去寻那些用了它妈妈部件的患者?”

“寻到这些患者,再把他们的脸皮剥了,剖胸开腹,取回那些个尸块,就为了安你一个员工的心?”

“……老周,太过了吧。”

周彪默然。

确实如此。

自己是不介意为所相中的员工付出,却也不至于付出如此之多。

退一万步,来此寻医问药的患者来自天南海北,自己如果离工地本体太远,那还能发挥几成力量,可相当难说。

有些不甘心的回头,周彪看了看医院的方向的城市,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城市广博,拳头太小。

坚持原则,简直像走一条比拳缝还窄的路。越往前走,拳头就要捏的越紧,路也会越走越窄。

与之相比,将手松开,去拥抱藏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下的弯弯绕绕,又那么简单。

周彪只能压下不甘,对老头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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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决定欺骗,周彪还是想坚持一点原则——便是自己亲自出马去骗。

这个白天,老晋要用去对那吴姓男子做最后的调教,顺便补一补觉。

周彪自己则要思索对那眼球的说辞,以及在工地四处走走,感受自己的力量恢复了多少。

——只要工地有向上发展的迹象,自己就能变强。添了一辆泥头车当然算向上发展,自己还真有相当明显的感觉。

但离掀了那红妆墓主人的坟头,拿回自己的尸体,还差了最后那么一丝。

自己如此闹腾,墓主人却还视而不见,是她对其力量有极高的自信?还是说若无烟雾作为桥梁,她其实无法干涉外界的环境?

……那自己的尸体,究竟是怎么掉进古墓里的?

疑团越来越多。

周彪摇头,只能等把她坟头掀开,再心平气和的当面交流了。

时光流淌。

夜晚照常到来,今天恰好满月。

老晋又跨上了他的电毛驴,只是这次,他的后座上多了个鼻青脸肿,却满脸大彻大悟的男子。

“吴耐!”老晋拧动把手:“我交代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是的!我有罪!”叫吴耐的男子哆嗦了下,立即双手合十,朝工地的方向虔诚的拜上了一拜:

“我这辈子就等着死掉,然后进工地地府受罚悔悟了,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做个新造的人!”

三个鬼影在吴耐身边饶有兴致的漂浮。

尔里啧啧称奇:“老晋怎么做的,我感觉他比吉诺还听话。”

吉诺就是剩下那条大狗的名字。

周彪抱手:“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对他的现在施以折磨与痛苦,却许诺死后的救赎和幸福,嘶。”

春妮紧了紧她的大衣,白眼翻到了天上:“怂……怂包!我现在就想……把他撞成我们的一员!”

周彪笑了下,仰望月亮,离寿衣店越来越近,自己要去说一场谎话,面上轻松,心里却甚是煎熬。

又回想起自己活着时,遇到过的那些个领导。

他们是怎么做到人请假或要工资时,能板起脸将其骂一顿;或者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画出永远也实现不了的饼的?

他们这么轻松,自己怎么这么煎熬?

煎熬时,时间过得既快也慢。低头,新城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可再抬头,那花圈寿衣店便出现在了面前。

店主看起来比前次又憔悴了几分。

那颗眼球还在一下一下点着店主的秃头,孜孜不倦。

老晋递给吴耐涂上便能看见鬼物的眼药水,一巴掌将他拍下电毛驴,又远远朝花圈店老板打了个招呼。

吴耐踉跄一下,瞪眼一瞧,他虽早做过心理准备,可还是被漫天被永世折磨的残魂镇住,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被吸进肺里的残魂弄得狠狠咳了几下。

好不容易缓过劲。

他看花圈店内那眼球的神情畏缩,他不敢看周彪的模样惊恐。

他已经被老晋调教得将眼球的妈妈没有被偷窃器官的说辞给刻进了骨髓里。他走的不快,只因惧怕而让脚抖成了筛糠。

纵使不快,可还是能和周彪能保持并肩,向花圈店前进。

因为周彪有不一样的犹疑。

周彪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活着时,对那些给自己画饼的领导是这么的厌恶。

可尽管厌恶,对他们画出的饼,自己也要笑脸吃下。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做人的基本礼貌,揭穿领导画的饼,便是揭了对方的面子,以后怎么相处?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还因为饼就是虚假的希望,纵使虚假,纵使自己知道其虚假,却还是给了自己再在工地坚持坚持的理由,继续做牛做马。

牛马尚且吃草。

自己得到的只是虚无缥缈,还得想办法会做人,会做事,照顾画饼之人的面子。

当真廉价,当真贱得慌。

现在。

周彪明白为什么领导画饼这么容易了,不就是因为牛马便宜饼也便宜?如此小的代价,不用白不用。

今天。

自己也要给这眼球画饼了,告诉它它妈妈得到了安息;向它吹嘘为了这个消息,自己付出了何等的努力。

以此,骗眼球感恩自己,为自己打工。

当然一点感恩还不够。按老晋的思路,再往后,自己还会骗它,说在自己的民办地府打工,也可以得到安宁和解脱。

这样才能赚得一个长久,长长久久为自己打工的长久。

好方便,好廉价,好小代价的长久。

哈哈,周彪觉得自己应该放肆的笑的,瞧啊,今天我无师自通啦!我懂画饼的方法啦!

但没有。

眼球缓缓转过来,不解的看着周彪:“你,怎么这么严肃?”

吴耐马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磕得无比的响:

“对不起!我就是您碰到过的鬼鬼祟祟之人!我是在做见不得光的活计,可您放一千一万个心!我仔细回忆过了,我们的的确确没有碰过您家的老大人!”

那眼球的瞳孔内忽然绽放出一抹神采。

它看着周彪,神采奕奕,满怀期翼:“这是,真的吗?”

周彪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和活着时遇到过的无数领导的身影在重叠了,脖子上好像有万吨重压,可真正点下头时却如此轻巧:“嗯,是真的。”

哈哈。

这头点的,重叠在自己身上的领导的身影,变得黏黏腻腻,像再也洗不掉了。

然而,谁知。

眼球只是观察了周彪片刻,便忽然发出一声豪迈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啊你啊……我看你活着的时候应该和我一样,是给人打工的罢!”

“都是打工人,都该被领导PUA过,我们都该能一眼看穿谁在给我们画饼才对!哈哈,那些该死的老油条!你啊你,和那些领导比起来,太嫩啦。”

“以前我们活着时,面对画出的饼要装作不知情,不得不吞下,这是作为一个活人需要的情商;可现在我们成了鬼,哪还需要遵守活人的礼仪?”

“所以对不住,这次我要直接揭穿你!”

周彪愣愣,忽觉自己身上沾的黏腻被洗的干干净净。又被眼球的豪迈笑声感染,也笑了起来:

“……哈哈,妈的,那我以后再加油努力。你……我骗了你,你怨恨我么?”

按照常理。

骗鬼的谎言被戳穿,鬼不是该马上爆出冲天怨气,开始与骗子不死不休么。

眼球只是用血管挠了挠头:“我干嘛要恨?我感谢还来不及。我……已经魔怔了,可有人愿意替我去查证真相,我真的……谢都来不及。”

“哈哈,虽然这结果可能并不美满,但……我其实只想要个结果,这就够啦。”

周彪愣愣。

眼球歪了下它自己:“嗨呀,都是打工人,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大费周折帮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让你来我工地打工来着。”周彪笑了下,老实回答。

“这,有点难,”眼球摆动了下血管:“看,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透明了。”

透明到将要消散。

这个白天,老晋给自己科普过,鬼物想要维持理智,大多都有一个放不下的执念。执念若散,灵体便会崩塌,然后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能超脱。

“谢谢,我知道了我妈最后还是……唉。”

“抱歉啊,我……帮不了你啦,”眼球潦草挣扎了下:“别怨我,就当和你骗我这事扯平了吧,也好。”

也好。

周彪点头,觉得这样也好。

眼球知道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并不完满。

自己终究没被活着时所最厌恶的东西同化,虽没能得到一个员工,便就当白忙活一场。

就这样也好。

然后呢?

周彪顿住,觉得有气在胸中淤积。

作为受害者的眼球消散之后呢?

和器官生意有关的人会继续他们的生意,不知躲在哪里,对赚来的金山银山弹冠相庆。

眼球的名字,只是他们花掉的票子。

眼球的解脱,只是一个人顾影自怜,在对加害者说“我原谅你们了”!

那些加害者知道自己被原谅了吗?又或者说,他们在乎自己被原谅了吗?

说白了,这只是眼球原谅了自己罢了。

原谅自己,确能解脱,这样也好。

好。

……好。

“好个锤子!”周彪忽然握住了眼球的血管:

“不对,不对,你给我等等!你等的就真是一个你妈妈被拆掉了的结果?你真就不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器官去了哪里?”

“我就搞不明白了,凭什么你这样的受害者,要沦落到你和你妈死后都被人偷去内脏?”

“而做这门勾当之人,却还能继续高枕无忧,就这样继续生意,躺着赚到我们打工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是这些人强加给你的无妄之灾,凭什么让你抱着遗憾放下,他们继续吃香喝辣?”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回轮到眼球发愣了:“我,我能怎么办?死人的义务,就是安心解脱,道理是这样的,这……”

周彪拽着它往外跑:“可世间有鬼魂!而义务从来就该与权利挂钩!若死者的义务是安息,那么权利便该是我们清掉生前的债!”

“‘现在我们成了鬼,哪还需要遵守活人的道理’,这是你的原话!”

“哈哈,活人以他们的手段伤我们,我们就可以用死人的手段报复回去,”

“我们这些恶鬼,为什么不能把偷你器官的人头全砍下来,哪怕之后你要消散,要放下执念,仇人的头也能留着下酒,为你践行也能更豪迈!”

眼球愣愣,它被周彪握住的血管在乱舞,像有獠牙在张开:“……医院,把我器官亲手装别人身体里的医生,两个助手,一个苏主任,我认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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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就在花圈寿衣店对面。

两团恶鬼凶神恶煞,一路无阻。

是尔里与周彪心意相通,提前铲开了一切拦路之物,又扛着老晋四处游弋,保证无论如何都不影响周彪的活动。

眼球红了眼,状若红色的毒蛇,率先冲去却是那俩助手所在的科室。

独独没去找那苏主任。

周彪却隐隐觉得苏主任的办公室有点名堂,好似曾被风水大师布置过,门槛内藏五帝钱,葫芦遥在窗前挂。

好一个辟邪驱鬼的布置。

眼球就被风水格局影响,才看不到那个苏主任的所在。

周彪却能站在这苏主任的办公室门前,看着他手上握着个碎掉的玉牌,脸颊发白。

苏主任喃喃:“不对,不对。梁道长开坛做了法,让我和阴差商量好了的。我的时候未到,我应该还有福可享。”

“这事还能和阴差商量?”周彪饶有兴致:“可惜啊,我的地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府,是新办的,欢迎呀。”

“新办地府?呼,哈哈,有意思,”苏主任深吸一口气,没丢份,精神的,很是好样:

“也罢,我干这事,早知道会有报应。哈……方便问下吗,你的新办地府是什么模样?”

“是有刀山还是火海,需不需要拔舌头?又或者是西方那套,最深九层极寒地狱?”

周彪很喜欢这苏主任的坦荡,也是大大方方:“没这么多弯弯绕绕,是个工地来着。”

一阵静默。

苏主任忽的发出杀鸡一样的惨叫,边叫边朝窗户那跑:

“工地?工地?!我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六年,熬了十年职称,八十篇论文,十篇SCI!我这么努力,结果你让我去干工地?!”

“开什么狗屁玩笑!”

周彪惊叹于他的灵活,又有些恼羞成怒。

这苏主任的保命手段可比此前那张姓男人多得多,一时竟追之不及,让他翻出了窗户,眼看就要跑远。

可今天是满月。

满月时,尔里和春妮将她们的本体召唤至人形所在的地方,都只消一瞬间而已。

这次动手的是春妮。

街上一个红色的巨影一闪而过。

灵活的苏主任便噗呲一声被撞到了墙里。

地上一道长长刹车印的尽头,春妮在无辜摊手,复又裹紧围巾,大衣下的身躯像忸怩的波浪:“我就……轻轻摸了他下,是他太虚!”

周彪耸肩,一步一步往苏主任身边走。

苏主任梗起脖子,咳出血块,沙哑的喊:“不对,不对,梁道长救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无人来救。

周彪看他冷漠。

苏主任的头渐渐低下:

“你不能杀我!你不知道吧,我救过不少人!身上沾了不少因果,是正牌地府的重点观察对象,我死了是要经阎王细细审查,才能审判我的一生的!”

“十年职称,八十篇论文,十篇SCI……就是去航天局里随意拉一人都大概率不如我,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我凭什么要一样的死……”

“你算老几!你没权利……你个妖邪!哈哈,你杀我就是在打梁道长的脸!另外航天局郝队,正牌地府的阴差,我都熟得很,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你……”

周彪蹲下,对这苏主任的脸轻轻拍打:“好啦,他们都会来陪你。”

月色很美,它的光芒忽然被夺去一瞬。

是城外的火箭发射架上又有一座火箭点燃升空,化为璀璨流星。

苏主任看见,下意识朝火箭抬了抬手,忽然有些羡慕它如此自由自在。

眼球鬼此时也回来了,身上挂着两颗人头,是苏主任的两位助手的,风铃一样欢快摇晃碰撞。

苏主任这一瞬眼神竟比他的生命先死,唯剩肉身的本能还在求救说:“院长,救我……”

天边火箭的尾焰绚烂。

他的求救便被闷在了这令人迷醉的美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