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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过去

世间有“水鬼”的传说,说人若溺死,灵魂便会被困在水中,只有再诱一人落水而死,作自己的替身,才能轮回转世。

形似的万物总有关联,或许普通江川就是因与奈河之水形似,才有了封困鬼魅的效果。

但奈河之水比普通江川,又何止强了千倍万倍?即便薄薄一层水膜,也能叫任何恶鬼不得突破,永世沉沦。

尔里便想,若能将其从阴差手里讨来哪怕一滴,都能对周彪的工地大有裨益。

可惜。

阴差和蔼归和蔼,任凭挖机娘试探拉扯,自是巍然不动,没从指缝里漏出半点奈河水来。

“他好小气!”尔里气鼓鼓抱怨:“说什么世界各地的冥府水系早连通了,往东能游到希腊,往西能游到日本。他怎么不说我能同时见到欧律狄克和伊邪那美呢!”

周彪张了下嘴,心想尔里举的两传说可都不吉利,这俩女士都算意外身亡,亡故的原因都和他们丈夫有关,还都永远留在了地府。

相似的万物总有关联,类似的故事在隔了千万里的不同文明圈上演,说不定恰是说明了全世界的冥界还真的相连。

想着,不知不觉间,周彪一行跨过了孤儿院的招牌。

迈过一块招牌,总是象征着进入了新的区域。

似与自己的肉身已足够接近,周彪虽是鬼魅,没有神经,却能感受到一点点环境的变化了。

——当下,正有一股扑面热风在从孤儿院里滚滚袭来。其势仿若要焚尽一切,光是站着,就能将人皮肤毛发燎烧殆尽。

周彪皱眉,为久违的知觉而新奇。刚才张统领说了,旱妖不在这里。所以这热风,便该是为自己化作尸魃的肉身所发散而出的?

另一边。

焚风热烈,自然也将梁道长席卷。他已浑身湿透,不过面色不改,也没有增减衣物。

果然,这一位梁道长也是一个分身,浸透他衣裳的也不是汗水,而是构成这分身的白色泥土被热浪所蒸腾出的水分。

见老晋和他手下鬼物终是从阴差和张统领那磨磨蹭蹭过来,梁道长想着自己攀关系的不易,心里生出莫名妒恨,脸却在笑:“你们啊……真是好人缘!”

他笑得如此阴沉,沉到让他的脸竟是这片热浪焚风中唯一阴凉的地方。

老晋把外套脱去,朝这片“阴沉”挤了一挤:

“谬赞,谬赞。世人皆知,此次执行处会这么放心把尸魃的事交予我们,是全仰仗梁道长您坐镇。”

“就是不知,对降服尸魃,道长您可有成熟的方案?”

嫉恨之情被按下。

梁道长想捻须,可胡须在他被熏烤干裂的脸上一拽就掉,只得转身,加快了往孤儿院里赶的脚步道:

“尸魃力大无穷,身负神通。气力好说,神通难缠。好在不同个体的尸魃神通变化不多,百年研究,已有公式——”

“其一是唤醒次生精怪,最常见的便是瘟鬼、旱妖,有些还能召唤五行元灵。”

老晋抬了抬眼睛:“五行元灵?譬如道长您的‘土分身’?”

“……我们是在商讨尸魃之事,请汝专心,”梁道长冷冷,没有回答老晋的疑问,继续道:

“神通之二,便是身怀高热,能让环境温度成倍增长。有些个体甚至能口吐沸水,目射炽光。”

周彪点头:“还有呢?”

“没了,”梁道长侧目:“除此之外,尸魃再无特别。所以今次,我们的方略很简单——”

“不管用何种手段,你们把尸魃引出来,我便让我的分身一拥而上,将其拦腰抱住,再让我的白土凝固,如古时锻铁的高炉!”

“铁块闷烧会被融化,尸魃也会因它的高温于土炉中无从宣泄,进而将其自身焚毁!须知尸魃虽有高热神通,可它本身又偏偏不耐火烧!”

能引发高热,却不耐火烧。这种矛盾,或许也是神通诡谲的一个侧面。

说完。

梁道长负手:“还有什么问题么?”

周彪歪头,犹记得尸魃撕了一块墓主人尸体的肉,许能使用她时间神通的事。

尸魃是自己的肉身,梁道长却是杀己仇人。哪边更亲,不言而喻。自己此行的一大目标就是寻找梁道长的破绽,击杀他的本体。

周彪本是想将此事隐瞒下来的,可抬头,忽见孤儿院里似又有异变,沉思良久,还是让老晋将此事掐头去尾,简短说了:

“这只尸魃不一样,可能身怀时间类型的神通。”

梁上真愣了下,抹去额头被蒸腾出的水珠:“颠覆生死,逆转时空,都是何等大能才可施展。凭一只尸魃?决计不可能。”

老晋咧嘴,抬手指向孤儿院深处:“那里面又是什么情况?”

却见。

孤儿院中,好似过去一天的时光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此焚风烈烈的当下,给堆叠在了一起。

现在明明已是午夜。

可孤儿院内,似同时有清晨的朝阳,正午的阳光,和晚霞的灿烂在闪耀。

这边有孩子在做早操。

那边有孩子在被老师领着吃午饭。

还有一些孩子,则是刚刚陷入夜晚的安睡,便被执行处拉响的警报唤而起,进行着疏散。

时光在这里混乱。

老晋看着梁道长:“若不是操纵时间的神通,为何一天不同时段的景象,此时都在我们面前上演?”

梁上真皱眉,回头朝他的面包车挥了挥。车门拉开,几个白色的人形下来,纷纷前去触碰这些似乎身处不同时间段中的孩子。

白土的分身触摸到那些孩子时,却摸了个空。

梁道长神色微变,片刻后似胸有成竹:“有趣,这神通确实和时间有关,却不是逆转时间,而是以幻影的方式,再现一次昔时发生的事。”

“哈,我就这么一碰,便能看完这几个小孩过去的一辈子啦。”

周彪恍然,忆起和墓主人的初见——

彼时自己见到了一片古时的戏台,若幻境是过去的显现,那几百年前,墓主她被发射到天上去时,还真有一个戏班子在地上热热闹闹的唱戏说曲?

怪有意思。

既已看清孤儿院里异象的本质,便再无什么阻拦值得一说。

很快,周彪一行便已进入孤儿院深处,来到这些再现了昔时景象的幻影身边。

只是离尸魃愈近,那热风也更盛,让老晋这唯一的活人极难前行。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喘气,喝上一口水。

周彪当然得等他,便悄悄吩咐能自己行动的尔里先去搜寻尸魃的踪迹,自己则留下细看这些呈现了过往一天的景象的幻影。

若人有天职,那孩子的天职便该是快乐的成长和玩闹。

今日白天的孤儿院,也是照常的热热闹闹。

只是周彪却见,有些孩子今天玩的心不在焉,眼睛频频往孤儿院大门那里瞥。

有几辆大巴车在进进出出。

又听院里老师的只言片语,得知今天是孤儿院的收养日。

许多孩子在今天会有新家。

衣冠楚楚的大人们会从大巴上下来,手上拿着厚厚的资料,远远看着孩子们的玩闹,低声商讨几句,又在得到孤儿院工作人员的允许后,便上前牵走几个孩子。

也不管孩子们眼里是惊喜还是彷徨,这些人只是公事公办的和蔼,没有一点“家”的温暖。

“收养”对这些人只是工作的一环。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想组建温馨家庭的平民百姓,按张统领所言,他们都是些公司企业的代表。

收养孩子,只是为了给公司和企业积攒名为“阴德”的本钱。

周彪皱眉,不想再看这收养的场景,转头想走,好巧不巧,便碰到了些在翘首注视着大巴,却没被领走的孩子们的幻影。

碰到这些幻影,便能回溯孩子的一生。

可孩子的一生又有多长?周彪甚至一眼便能看见他们成为孤儿的一瞬是什么模样——

是职高的厕所。

是腥臭的出租屋。

是残存着外卖汁水的塑料袋,是野猫乱跳的垃圾桶。

有孩子目睹了父母的决裂。

有孩子睁眼便发现自己的肤色和父亲迥然不同。

有孩子看着双亲提着酒瓶,身形隐没在灯红酒绿中,把自己放在十字路口,再也没回来。

周彪抿嘴,幻觉的数量在疯长,几欲将人淹没,可苦难看得太多,会让人麻木。

他不想麻木。

还好。

竟是梁上真察觉异样,一把将老晋和周彪从幻觉中扯了出来:

“你们莫不是有窥私癖,孩子何错?你们非要再看一次他们的痛苦?猎奇蠢物!我……妈的。”

周彪抬头,见梁道长身边亦有一层幻境在析出。

梁道长把手放下,无法制止幻境的生成,只得自嘲:“哈,我的过去也要被你们看上一遭?”

周彪在幻境中见到了梁道长刚出生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偏远的山村,穷山恶水。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朝着一片乱葬岗踽踽独行。

梁上真的嘴角动了动,他将双手插进衣袖,好似感受到了自己出生那夜的寒冷,又觉将自己的伤疤撕开示人,血淋淋的,有股诡异的快感:

“这是我娘,村人都说我是她偷腥的野种。”

老晋张了下嘴,没想到梁道长会对他不堪的过去如此坦诚:“……都说?”

幻境中的妇人将襁褓之中的梁上真放在了乱葬岗里,靠在一块半风化的墓碑旁,注视了他一会儿,终是转身离开。

梁道长下意识伸出手,却无从阻止这已经消逝在几十年前的过去,伸出的手缩回时,缓缓虚握成拳:

“因为我娘回村便自尽了,死无对证,当年的事实全凭村人一张嘴。”

老晋叹了口气,又看向幻境中的乱葬岗。

彼时应该是个冬夜,杂草都在寒霜中枯萎。襁褓中的梁道长被寒风一刮,哇哇大哭,却很快失去体温,开始身上发紫。

他的哭声也被闷进了那个冬夜。

不需任何医学知识,都知若无意外,梁上真都不该能活过那个冬夜。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老晋疑问浮现。

梁道长却是将头往幻境中偏了偏,表情玩味又狰狞。

却见。

阴冷的冬夜,发紫且垂死的婴孩,其身旁有离开的妇人残存的悲凉,还有乱葬岗积攒的怨念。

阴气下沉。

婴孩旁的坟墓动了动。

接着,一具残缺的尸体破土而出!

昔日的乱葬岗中有个尸魃降生了,只是这尸魃和婴孩一般虚弱。这尸魃风化的墓志铭,还有其残缺的腹部,都在说明它生前是个遭了产厄之灾的妇人。

尸魃总是会根据生前的怨念行动的。

那尸魃颤了颤,伸手摸了摸它残缺的腹部,什么也没摸到,便像丢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般,开始四下疯找。

它空洞的眼眶看见了襁褓中的梁上真。

它已无皮肉的脸竟是在欣喜的笑。

而后。

尸魃缓缓弯下了腰,将襁褓中的梁上真护在了身下。尸魃都有发热的神通,它抓起一把雪咽下。

它枯朽的身躯中有热流翻涌,有浑浊的液滴在它胸膛上凝结。

然后,滴答,滴答。

它把凝出浑浊液体滴到了襁褓中的梁上真的嘴里。

尸魃的灼热让厚雪蒸发,蒸腾下雾气缭绕;它凝出的炽热液体间,每滴都带出着它的身体组织,这是另类又怪味的肉汤。

幻境忽然模糊,一切像按了快进键——

两天后,又有人上山,把婴孩的亲妈草草埋在了这里。

虚弱的尸魃本已精疲力竭,恰好躲起。此瞬忽有了血食的补充,恍如久旱逢甘露。

吃碎的尸骨被尸魃弃在婴孩身旁。

婴孩本能抓起两块碎骨,高举指朝天上,碎骨划破他的掌心,殷红流下,他发出了自诞生以来第一声哭响。

尸魃撬开妇人的头盖骨,大啖其中腥臭,其胸膛上凝结出的液体却忽得更芬芳。

冰冷的白雪与灼热的雾气相交融,婴孩的血滴到了妇人被啃食的尸身上。

像撒下的纸钱,嫣红的花。

最后的最后,老晋和周彪只来得及在墓碑上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