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仇恨
医院熙熙攘攘。
人无论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都不突兀。在医院同一时刻的太阳,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尽相同。
有人觉得阳光明媚,来日方长;就有人就觉得日晒煎熬,活着就是用苦楚与寿命相消磨。
梁上真便是觉得日子煎熬的人之一,只要新城里还有老晋一只跑脱的鬼,他就不得安眠。
走出手术室,眯眼觉得太阳刺眼,想吸气平复心情,又觉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刺鼻。
老晋那厮说的对,自己招牌为何?不是这脱胎于尸魃术法的白土神通,而是能为客户在新城的平安作保!
此事若传扬出去,或再有客户为邪祟所害。
那所有把自己奉为大师的人,恐怕都会愤怒地朝自己扑咬而来,高呼退钱。
哈,这方面罗院长说得还真对,活人确实比死者要强。
自己不怕鬼魅妖异,却怕败坏了在活人当中的名声。
扫眼看去,几个亲传弟子还在医院内外忙碌。他们忙了一夜,已将这里的风水布局补强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后怕和警醒在交织。
梁上真皱眉,对自己弟子们的作业怎么都不满意。
心中既有不满,那入眼便尽是瑕疵。
碰巧有个弟子在不知所谓的晃悠,梁上真朝他走去,脚步如闷在阴云中的雷,表情沉得能滴水:“师门上下皆忙碌,你一个人倒好清闲!”
那弟子左顾右盼了下,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梁上真被气笑了:“这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谁知,闻言。
这弟子的表情忽然精彩至极,变化数次,最后竟定格在了同情和哀伤上。
梁道长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你小子什么意思?这回我是失误了,但不是要完!说一千道一万,你能在这新城有份工作,靠的不还是你师尊我?
轮得到你来同情!
观察四周,无人注视。梁道长再不留手,金光覆上手掌,然后朝着这弟子的脸颊狠狠一拍!
啪!
梁道长愣住。
他只是想对这弟子略施惩戒。
可弟子的脸竟然被自己拍碎了。
更不曾想。
脸碎掉的弟子没有倒下,依旧站着,其伤口中却不是血肉,而是和那些傀儡人偶一样泛着金色的白色泥土。
“啊呀!”梁道长反应过来了:“原来你是我的分身?”
弟子碎片状的脸还能拼凑出一点感伤,指指梁道长的手:“再看看你自己?”
道长低头,见手上也被挫出了伤口,一丝殷红也无,是同样的金白相间。
“呵!原来我自己也是分身?”梁道长抚摸着手上的伤口,抬头脸上尽是茫然:“本体,我们的本体在哪?”
“你不记得啦?”弟子摇头:“我也不记得啦!”
鬼的灵智总有残缺。
脱胎于尸魃神通所制作的白土分身也算一种“鬼魅”。
师徒二人,一人遮着脸,一人捂着手,无言走出医院大厅。他们缓缓步于一处树荫下时,竟不约而同回头张望。
只见医院大楼气派高耸,隐隐有能与远处的火箭发射架争雄的势头。
梁道长啧啧赞叹:“咱公司可就一平房。”
弟子也是眯眼:“可不是,在新城这些年,好辛苦!”
言罢,他们转头对视,各自眼眸里倒映着互相的脸。
凝望片刻。
他们竟忽然互相拥抱起来!
两人开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手掌,各自眼里泛着止不住的赞叹和欣赏。
弟子抚摸着道长手上的伤口,摸得热烈:“明明是一等一的神通,竟不为那些名门正派所容……天下全是瞎子!”
道长轻揉着弟子脸上的开裂,揉得赤忱:“无此神通,天下谁人能如我一般,孤身来此新城,一人做满十几二十人的活计?”
“如今我山门立起,亲戚来投!但还不够,我要攀得比院长更高!我要告诉名门正派他们长的都是狗眼!”
“我迟早要扒上航天局的门路,迟早要让我的山门,比这医院大楼更气派!”
弟子却有些感伤:“可我们忘了本体是谁,在哪,终究有些麻烦,”
“如今我们的分身不知凡几,遍布整个师门,还有新城的各个角落,本体也在其中做着某样工作,”
“可我冥冥中知道,我们的本体也忘了他是本体。”
道长大笑,不放开被他紧紧拥入怀中的弟子:“这才是妙处所在!我们的本体也在和我们一样做着工作,而不是躲在哪儿享清福,这就够啦!”
“我们可不是隶属关系,而是朝一个方向努力,绝不会互相背叛的同道哇!”
-----------------
此时,风水公司办公室。
这便是周彪和老晋被“请”来的地方。
晋老头气喘吁吁,将开山刀横在腿上,有些体力不支。
他满鼻都是真皮沙发特有的刺鼻气味,还有隐隐茶香萦绕,却独独缺了他最想闻到的血腥味道。
他才刚刚砍完人。
几分钟前,一个自称梁上真的道人将他们迎入房间。
看这里弟子对他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周彪和老晋都没有怀疑其身份。
梁上真表现得客气又恭敬,满口高深的话语。似是想用茶桌上的推杯换盏,来和周彪与老晋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试探。
老晋才没这闲功夫,见这梁道长没有任何警惕之心,只是背身泡茶,没展现什么神通妖异,甚至没搜自己的身。
那柄开山刀可一直在老晋腰后藏着呢。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老晋瞅准时机,忽然暴起!提刀朝梁道长的脖子疾疾砍去!
梁道长应声而倒,太过干脆。
老晋愣住,看对方头颅歪歪,伤口里全是金与白混色的泥土。
随即又有一个梁道长推门而入。
看着房中乱状,新的梁道长挑起眉头:“福生无量天尊!晋居士如此狠辣,便不怕我叫来执行处,让你吃上一场牢狱之灾?”
老晋嘿嘿喘气,把开山刀拔回,横在膝上,头一次觉得挥刀是如此累人的事:“被执行处捉了,大不了拿刀往脖子一抹,然后我也当个厉鬼去城里闹闹!”
梁道长最怕恶鬼搅得城里不得安宁。
“何苦,各自的肉身对每个生灵,都是世间一等一的法宝,轻易言弃,太过可惜,”梁道长摇头:
“晋居士,我们本是无冤无仇,我保苏主任和罗院长的平安,只是我分内工作。偷盗尸身器官之事,我也从未参与。”
“所以,我们有什么误会是不能解开的呢?可晋居士若执意要动手,那我……”
周彪拍了下老晋的肩膀。
眼前的梁道长大概率也是一个分身,继续攻击毫无意义。
老晋马上正了正头上安全帽,发出一阵豪迈的笑:
“哈哈哈哈哈,适才相戏耳!我对梁道长您向来是仰慕的,以前还想拜入你的山门学艺,可惜一直不能如愿咧。”
梁上真也笑,坐下,沏茶:“那定是我负责招生的弟子有眼无珠了,只是若非如此,晋居士也得不到成为驭鬼之士的机缘……嗯?”
茶香在地上躺着的那个梁上真身体上方弥漫。
坐着的梁道长盯了老晋的安全帽良久:“这顶帽子……难不成是来自那发现了大墓的工地?”
周彪的公司是个小公司,在这新城只有一处工地,配发的安全帽上有公司的标志。
周彪皱眉,问题是新城这么多工地,梁道长怎么偏偏就认出了来自自己的公司的这顶?
老晋接过茶盏:“是又如何?”
“工地,工地,古墓,巧了,真巧,世上竟有如此巧合,”梁上真自言自语一瞬,忽然抬头,一副对老晋无比关切模样:
“啊呀,祸事啦!晋居士,难不成你能成为鬼修,便是从那工地古墓里修来的机缘?”
老晋寻思了下,这么说好像也对——周彪的肉身被工地大墓的墓主扣着。所以他才成了鬼魅,才能和自己碰上。
只是一个风水先生忽然对你表现关切,那大概不是他古道热肠,而是另有所图罢了。
老晋知道梁道长关切的虚假,还演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啊?什么祸事?”
梁上真只觉老晋是捡狗屎运才成了鬼修,心中从未看得起,只想尽快除去其驭鬼的能力。
见他似上钩了,那副关切变成了痛心:
“晋居士,你有所不知,鬼修之道,自当是人驭鬼才对。可许多人不通正法,则往往是渐渐为鬼奴役,占据!”
“而驭鬼和为鬼奴役的个中区别,则往往是在有没有握住鬼魅的命脉而已!”
老晋疑惑不已:“鬼魅,命脉,这俩词你给放在一起?”
“一个称呼的名词而已,你若愿意,将这‘命脉’称呼为鬼魅的本体也不是不行,”梁上真重重点头:
“简而言之,此物便是它的怨念寄托所在!”
“若不将它们的命脉握住,那你平日所见的,要么是它们投射出来的力量,要么是它们操弄的幻象!”
“如此,你会渐渐被这力量和幻象侵蚀,长此以往,你势必会失去神志,沦为鬼魅借壳复生的祭品!”
老晋愣了下,梁上真说的还真对,自己就很符合被周彪所驭的特征。
但我乐意!
老晋想起他过往人生中见过的那些被算命先生三两句话唬住的人,学起他们脸上的迫切:“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梁上真嘴角噙起一股高深莫测:“晋居士,你的机缘和祸事是从古墓中来,那也该从古墓中去解!”
“便如一人想操持工地,他当然不可能直接给每个工人下令,而是要通过包工头间接转述命令般,”
“您想踏上驭鬼正道,便该先捏住墓中大鬼的命脉,再用这大鬼的力量,压制并驱使其他的鬼魅!”
老晋搓手:“那这墓中大鬼的命脉该是什么?”
梁道长凑近了他:“简单,墓主的命脉该是其的尸身,又或什么特殊的明器。老居士想办法将墓打开,取出其命脉,握在手中便行!”
周彪在一旁听着,有些想笑。
自己救眼球鬼严耀的目的,就是想招人招工,增强自身,从而打开那墓,把自己的尸体弄回来而已。
结果梁上真也说想要开墓?
老晋在一边直摇头:“那墓连专业的考古队来了都没有打开,我又何德何能?”
梁上真站起,抱拳一揖:“梁居士与我有缘,在下不才,愿为解难!”
老晋还是摇头:“不对,不对,不是我看不起道长,可考古队都没辙,道长出马又有何用?”
梁上真抬起头,再次暗自感叹巧合的美妙:“那个工地,开工前不是屡遭怪事么,那里请我去做过法事。”
做过法事?
周彪忽然坐直,细细端详梁上真的长相。可能是每个泥土分身的样貌都有微妙差别,也可能是自己的记忆本身就残碎。
妈的,我怎么才想起来?!
工地当时为了驱邪,找了不少和尚道士。
其中就有个收了钱后,才指出工地里有大墓和古刹遗迹,最终导致工地停工的风水师。
那人原来就是你!
梁上真眯眼,陷入追忆:
“明明是座大墓,考古队打不开,多么可惜!所以考古队撤走后,我又去做了研究,墓打不开,就是里面墓主人的怨气太深太重。”
“碰巧,航天局有位领导,就对这种怨气深重的明器很感兴趣。我这不就想……替国考古了么。”
“于是,我就做了个‘双鬼冲煞’阵,旨在……”
“等等,等等,”老晋赶紧插嘴:“双鬼冲煞?用另一个鬼的愤懑,去对冲墓主人的怨气那种?”
“老居士您也算有些知识,”梁道长点头:
“两鬼相争,凡人得利!便如掉进水里的车子,待水渗入至内外压强平衡,车门才能打开!墓门也是一样!”
“终于,我撬开了墓门一隙!可之后便被墓主力量所阻,不得寸进,没办法只得撤了回来,却没想到成就了晋居士您的机缘!”
“否则这大墓已经相安无事了六七百年,为何最近才能将力量投射出来?”
航天局领导的事是真的。
梁上真从不相信老实打拼便可富贵,心知这几十年来崛起的富翁,追根溯源,都和航天局的设立与改组有关联。
又不自觉想起自己山门的小平房,和那梦中的高楼大厦做起对比。
他看着晋老头,不知不觉已经面红耳赤:
“我有本事,您有机缘!晋居士您同墓中之鬼的联系,像从墓里伸出来的一根绳子!”
“我们只需回到现场,顺着这根‘绳子’用力一拽,墓门自然不攻自破!”
“到时,我只挑主墓室里那位航天局领导感兴趣的明器三五件,余下精品便任君挑选,至于墓主人命脉,也由君掌握!”
“如此既能解君之祸,又可使君致富,您看如何?”
梁上真觉得自己抛出的诱饵已经足够诱人。
果然。
老晋似在做最后的矜持和挣扎:“道长,您做双鬼冲煞阵的另一个鬼,是哪来的?”
梁道长的神情忽然无比悲天悯人:“做这个阵法,我也是心血来潮。没来得及准备,只能就地取材。”
“这不巧了么,工地里恰好有个无牵无挂的小技术员,整日唉声叹气,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