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一个中国“冷传统”的探寻与反观
风水又称堪舆、形法、地理、青囊、青乌、卜宅、相宅、图宅、阴阳,[1]是中国及周边的中华文化圈探讨时空“宜—忌”“吉—凶”的术数。它涉及中国人“事生事死”活动的身体实践,乃至村落、社区、家国的时运变化。从辞源学上看,“风水”名词最迟在北宋时期便开始流行了。[2]《地理新书》将“地理”别称“风水”,涵盖“为葬事”(相墓)和“为地事”(相宅)。[3]约宋代成书的《葬书》多用“风水”指称“为葬事”。[4]
中国汉人常自称“龙的传人”,然而,当我们要体会一下那充溢着生命气息的“龙脉”“龙神”的深意时,却常常因穷于应对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历史大变局而变得心态复杂、态度暧昧。无论是从古典文献的碎片中,还是从当代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都能直观感受到风水术数在乡土(乡族)社会中的游魂般纠缠,却又未知晓其顽强“在场”之所以然。诸如“迷信”“巫术”“拟似科学”等化约论的、被刻板化的经验定性,真的可能呈现“风水社会”的事实本身吗?我们必须客观承认,我们一直在自己的文化体系所设定的框架中生活,根本无法脱离我们的习惯、信仰与记忆的种种媒介和符号的经验。《易》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我们真的能“见龙在田”吗?
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区分了“冷社会”与“热社会”的差异。“冷社会”试图消除历史动力对其平衡和连续性的影响,而“热社会”则将历史过程内在化,并把历史视为自身发展的推动力。两种社会对应着不同的思维方式,特别是冷社会依靠一种感性的、具体的、整体的思维,即“野性的思维”,来把握兼顾共时性与历时性的整体的世界。[5]其实,中国文明并不存在什么截然两分的、等级式的“大传统”与“小传统”。[6]只是“礼义文明”(我们也可称之为“礼乐文明”)更接近于“热传统”,很容易进入正典化的历史,成为显性化的精英文化和主流化的意识形态;而“术数文明”更形似于“冷传统”,很容易被排除于正史和正统之外,成为一种隐性化的民间文化和非主流的文化抗体。然而,二者一直共时并存,互为镶嵌与渗透,衍生成社会各阶层高度共享的“文明共相”,亦即晚近国人眼中区别于“异端”或“外教”的“圣教传统”(“圣人以神道设教”)。诚如《荀子·不苟》篇云:“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在实践层面上,“圣教传统”莫不以“礼义为体,术数为用”,既涵盖儒、释、道等思想学派的应机教化,也容纳堪舆、选择等术数所积淀的风俗习惯,从而构成一个不断自我调适的、冷热交织的、活态化的文化传统。因为术数文明具有“冷”和“隐”的精神气质,其系统的损益进程较慢,反而顽强保持着一种具备连续性、整体性的中国文明特征,并参与催生了涵括传统神道的“圣教意识”(合乎礼义的“华心”)。
因此,“术数文明”(冷传统)与“礼义文明”(热传统),恍若大鹏之双翼,是构成早期“中国文明”起源与发展的基本的思想传统和观念框架。我们只有将风水术数及其记忆遗产也纳为“连续性文明”的活态化的存在样式,才能更接近总体的思想和社会事实,才能多面相地呈现风水术数在中国社会文化史方面的实相和意义。[7]我们探究风水知识—实践体系背后的种种文明化隐喻和文化记忆形式,亦是从“大历史”和“社会文化史”(包括区域史)的长时段视野,去参与反思“何以中国”的问题,即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中,持续塑造我们的文化感知和历史心性,从而成为一个“中国人”(唐末陈黯所谓“华心”)的。特别是“术数中国”与“礼义中国”,如何作为“文明中国”铜板的阴阳两面,深刻影响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方式。如果从“生生(善生)”宇宙论层面来理解风水观念及其实践形态,我们理应对绵绵相续的中国术数信仰形态,多一分同情的理解与心性的默应,从而呈现出这个被遮蔽的“文化游魂”的历史真容。
[1] 史箴:《风水典故考略》,载王其亨主编《风水理论研究》,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1—25页。日本人则称风水为“家相”(宅相、墓相)。
[2] 〔清〕丁芮朴《风水祛惑》[清光绪六年(1880年)月河精舍丛抄本]“风水称谓”条曰:“至‘风水’二字,始见于宋儒之书。司马温公《葬论》:‘《孝经》云:卜其宅兆,非相其山岗风水也。’《张子全书》:‘葬法有风水山岗,此全无义理,不足取。’伊川程子《葬法决疑》:‘今之葬者谓风水随姓而异,此尤大害也。’外此未之前闻。”丁氏之说未尽然。北宋时期市坊地理书的“风水”话语应该相当普及,方有宋儒之批判。福建出土的南唐范韬买地券(赵洪章:《浦城发现南唐范韬墓志铭》,《福建文博》1989年第1—2期合刊)已经有“日月大利,风水会图”等语词。
[3] 〔宋〕《重校正地理新书》(北京大学图书馆藏金刻本)卷二曰:“出处为水,入处为风。气脉随水流,欲皆朝于案山是也。取其气脉攒聚之处用之,故风水出入之艰难,乃祸害之本也。”同卷《照幽记》曰:“凡宅居地风水当陇首吉,余处凶。”[《续修四库全书》(子部·术数类)第10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3页]此书大多依北宋前地理旧书删修而成,定稿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卷八称:“合诸家风水地理书。”(第61页)
[4] 《葬书》曰:“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4—15页)《〈葬书〉提要》谓:“其书自宋始出。”(同上,第12页)〔清〕丁芮朴曰:“郭璞非风水之术也,《葬经》非郭璞之书也。……《葬书》有云:‘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故谓之风水。’其书出于宋世故也。”
[5] [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6] “就像神灵世界的官僚制喻象一样,在历史进程之中,相关性宇宙论的范畴逐渐吸收到了民间文化的结构中(尽管绝大多数时候是零碎的),在堪舆术、医药、算命术、星占术以及其他的日常生活关怀中,它们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阴阳和五行并没有从民间宗教的话语中消失,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为精英与民间所共享的许多信仰提供了一种[解释性的]‘理论’。不过,它们似乎从未完全取代鬼神的作用——后者一直在抵制将它们结合到抽象图式中去的做法。因此,在民间宗教派别的学说中,在‘反叛者的意识形态’中,人们发现,相关性宇宙论、鬼神的积极干预,甚至还有神秘主义的道家的论题错综复杂地在一起。在这里,人们发现的是复杂的相互作用,而不仅仅是同一宗教的两种平行对应的版本。……因为高层文化与民间文化并不只是一种先天存在的文化整体的两种‘平行’版本,人们才能够谈论在漫长的历史中两者之间动态的、复杂的、令人烦恼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解决的互动关系。”([美]本杰明·史华兹:《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程钢译、刘东校,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24—425页)
[7] 秦汉以降,中国文化始终存在两条基本线索:一是以儒家为代表,不仅以保存和阐扬诗书礼乐为职任,还杂糅进刑名法术,常扮演着官方意识形态的角色,与上层政治紧密结合的线索;一是以术数方技(方术)为代表,上承原始思维,下启阴阳家和道家以及道教文化的线索。(李零:《术数方技与古代思想的再认识》,《中国方术考(修订本)》,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4—15页)风水杂糅了早期各种术数,又融入了儒家的“名教”主张,堪称中国整体性、连续性、秩序性思维的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