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95年去南京,两次拜访徐复先生。初访时,徐复先生从桌上的书堆里抽出我刚刚出版的《训诂学原理》。他说:“你这本书用白话讲解太炎和季刚的训诂学,正是今天需要的。你一定听颖民说过,季刚先生曾对他说:‘以后是要用白话文交流的,一定要学会写雅致的白话文,既让人懂,又不失文雅。’我仔细看了你讲汉语词源的那几篇文章,比沈兼士讲的又清楚了一步,你用现代语言学的义素分析法讲,比‘最小公倍数’更能被语言学界接受。你的白话文大部分写得简洁典雅,但也有过于‘从俗’需要改进的地方。”我当时没有明白,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徐复老,他对我说的,竟然是语言应用问题。
第二次我在离开南京的时候前去辞行,徐复老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是我终身谨记的。他说:“太炎为什么写文章坚持用《说文》正字、经典话语,论著都用文言文?‘五四’提倡白话文,太炎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文章不好懂,难道是不想让人懂吗?这是为什么?你跟着颖民学习,已经进入了专业层面,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回校后我重读了《訄书·订文》。太炎曾在文章里说:“农牧所言,言之粉地也。而世欲更文籍以从鄙语,冀人人可以理解,则文化易流,斯则左矣。”用什么语言来传播中国厚重的文化?这里蕴藏着一个很重要的思想。所谓“粉底”,太炎用的是《论语》“绘事后素”的典故——先有素白的绢帛作底子,才会显现色彩斑斓的图画。底层民众的口语是基础。太炎的演讲集,他在国学班讲课用的就是白话,他当然是想让人懂的。但他担心的是文化的低俗化,失去文化高峰时期的深度。他希望几千年记载在典籍中的高层文化不要流失,在专业层面,文言文是不可废的。雅俗共赏,是让俗能逐渐脱俗而求进,终能接受雅,不是让雅放弃精深而迁就俗。要知道古奥不是太炎所求,深意、真意才是他最重视的。
“五四”提倡白话文,提倡平民教育,从太炎的“粉底”之说和他的平等观来看,在文化普及的层面,太炎是关心底层文化普及的。1908年,巴黎的中国留学生主办的刊物《新世纪》第四号,发表了吴稚晖的《评前行君之“中国新语凡例”》一文,鼓吹中国应废除汉文汉语,改用“万国新语”(Esperanto,即世界语)。太炎发表了万言长文《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对汉字的优劣和是否能够废除的问题,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论争。 在这篇长文中,太炎的观点可以归纳为三点:(1)汉字繁难,无表音机制,难与语音沟通,对普及教育很有妨碍,需要制定一套标音符号来辅助扫盲和初等教育。(2)汉字适合于汉语,并与中国历史文化产生了难以分割的关系。汉字与拼音文字比较,特点各异,优劣互补。汉字是不能废除的。(3)在强调便于扫盲教育与初等教育时,还必须考虑到高等教育与高深的文化历史学习。对于后者来说,汉字的功能仍是无法取代的。与此同时,太炎运用《说文》部首,制定了三十六声母、二十二韵母的切音方案。这个方案就是注音字母的前身。他在汉字问题上的见解,堪称远见卓识。
在“西学东渐”偏颇到“全盘西化”的境地,保护中国的文脉,也就是保留中国高端文化的精华,应当是学者特别是历史文化专业学者的历史使命,但真正能担起的能有几人?有些末流文人专门求古奥来张扬自己的名气,站在维护文化垄断的立场上来反对白话文,完全背离了太炎的意思。这就是章黄国学和复古派意旨上的根本区别。社会潮流与自然界的江海之潮一样,是一股清浊不分的浑水,正确的思想被卷在其中,难以辨其理,无以示其清,只有头脑清醒、意志坚定而不为个人所图去逐潮的人,才能够不被时潮裹挟。直至如今,研究中国各类古代历史的博士有些要读古代典籍的白话翻译本,不少高中老师要靠着错误满篇的“语文参考书”才能讲完一篇浅显的文言诗文。太炎在《小学略说》里说:“今人喜据钟鼎驳《说文》,此风起于同、光间,至今约六七十年。”他万万没有想到,又过了几十年,至今已经一个世纪,弄不懂《说文》的特质用钟鼎、甲骨甚至简帛驳《说文》之风仍然不绝,可叹“小学”之失落至此。潮流之汹涌时间或长或短,待到历史见证了真实,挽回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