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巴巫
渠口的春色在夯土城墙外肆意流淌。
吕轲扶着腰间断横刀，靴底碾过新铺的碎石路。晨雾里飘着槐花香，打更人的梆子声刚歇，挑着陶罐的农妇已三三两两聚在渠岸边。
“这段堤坝要加三寸。”
吕轲用刀鞘戳了戳湿滑的夯土层，身后随从忙展开竹简，炭笔在篾青上簌簌作响。自从卞坤收走残图，吕轲每日必来查验河防，只是最近将明哨改成了暗岗。
日头攀上桑树枝头时，市集已飘起炊烟。
吕轲在茶寮歇脚，听得隔壁桌两个布商嚼舌根。“吕大人这些天巡查得少了，莫不是镇上的细作都抓绝了？”
“也不一定，听说西边渠口渗水，冯监工昨儿连夜运了二十车木桩。吕大人可能忙这事呢，没空巡查。”
卖饴糖的老翁往铜锅里搅着麦芽浆，叹道：“但愿别出什么岔子，这渠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
路过的卖炭驼背老汉卸下担子，接茬道：“昨儿运木桩的骡队过官道，震得我家土灶直掉灰。我家老婆子还当是地龙翻身，抱着腌菜坛子往外蹿呢！”
临窗的老渔夫噗嗤笑出声，手里补着渔网的竹梭子却不停。“要我说，这夯土堤再牢靠不过。前日我家幺儿贪玩，拿铲子去戳那新夯的土层，愣是只刮下二两黄泥！”
“可不敢乱碰啊！”茶铺娘子接话道.
“昨儿晌午吕大人带人巡到我家秧田，见引水的竹笕裂了口子，顺手就给换了段毛竹筒。您猜怎么着？水流得比原先还畅快！“
两个布商讪讪收了声，埋头扒拉碗里的粟米饭。
卖饴糖的老翁搅着琥珀色的糖浆，忽然眯眼望向渠岸。“瞧见那穿靛青短打的汉子没？上月他带着婆姨孩儿跪在河水祠前哭，说是春汛冲垮旧堤，家里三亩秧田全泡了汤。如今倒好，天天扛着铁锹跟着夯土队跑得欢实。”
茶寮角落传来陶罐轻碰的脆响，几个农妇正在分饮新酿的醪糟，穿枣红布裙的妇人抹着嘴笑。
“我家那口子今早天没亮就摸去西渠口，说是要帮官差栽柳固堤。临出门还偷了我两把菽豆，说要喂喂拉木桩的骡子。”
日头渐高，市集喧闹声漫过夯土城墙。
茶寮外的老槐忽然簌簌落花，纷纷扬扬洒在吕轲的玄色官靴上。他垂眼掸去花瓣时，听见渠岸边传来夯土号子，混着捣衣妇人的说笑声，嘴角扬了扬起身离去。
第十三日清晨，渠口镇外槐花落尽时，青石路上响起了铜铃的震颤。
守城卒眯眼望着远处腾起的烟尘，十二架牛车披着露水碾过官道。车前引路的巫祝头戴三眼青铜面具，腰间骨铃随步伐叮咚作响。
巴郡的巫祝到了！
镇口戍卫慌忙吹响竹哨，早得了消息的怀毅带着人迎出来。车队在暗宅前停驻时，檐角惊飞的乌鸦撞碎了晨雾，羽翼扫过领头巫祝肩头时，竟直挺挺栽进泥地。
吕轲接到消息时正在西渠口试新制的夯土配方，他抖落袖口沾的糯米灰浆，望着渠水对岸升起的青烟。“来得倒是快。”
暗宅庭院里，巫祝们正围着一口沸腾的陶瓮诵咒。一位老巫婆将蜈蚣干碾成粉末撒入瓮中，青紫色烟雾顿时腾起。
吕轲推门而入的刹那，一位巫师袖中蹿出条赤链蛇，吐着信子攀上横梁。
吕轲的刀鞘重重磕在青砖地上，金属与石料相击的脆响让赤链蛇猛然缩回梁柱。沸腾的陶瓮里浮起蜈蚣的残肢，青紫色烟雾在晨光中显出几分滑稽。
“把你们的面具摘了。”
吕轲用刀尖指了指老巫婆的青铜面罩。“本官又不是请神。”
青年巫祝握紧腰间骨铃想要反驳，却被老巫婆按住。她颤巍巍取下面具，躬身道：“巫祝巴炼，见过吕司空。”
铜面具接连卸下，露出十一张深浅沟壑的面庞。
青年巫祝颈间刺着青蛇图腾，不情不愿地抱拳道“巫祝巴虺，见过吕司空。”
其余人依次报上名号，檐角铜铃在晨风里叮当乱响。
吕轲掠过众人腰间悬挂的骨铃与药囊，径自走向东厢。暗青色门帘掀起刹那，血腥气混着腐草味扑面而来。八张草席上躺着昏迷的役夫，有人面皮泛着青紫，有人小腿肿得发亮。
“这几个昨日修渠时遭了暗算。”
吕轲用刀鞘挑起役夫溃烂的衣襟，接着道：“不知诸位可有对策？”
巴炼佝偻着背凑近观察，枯指划过役夫颈侧。“这是蛇毒。”她突然掰开役夫牙关，沾了唾液的银簪瞬间发黑。“还掺了腐骨草。”
巴炼从药囊抖出几片风干马齿苋，混着雄黄石在陶钵里捣碎。“取童子尿三盏，要温的。”
庭院顿时活泛起来。两个年轻巫祝架起药炉，青铜釜里翻滚的艾草味压住了腥气。巴虺蹲在檐下研磨朱砂，忽然将骨铃按在中毒役夫心口，闭目吟唱起艰涩咒文。
吕轲冷眼盯着滴漏，当辰时的阳光爬上东墙时，巴炼的汤药已灌进三人喉中。敷着草药的役夫开始呕吐黑水，而巴虺负责的病人依旧昏迷不醒。
“起开！”
巴炼抡起药杵砸向青铜釜，飞溅的药汁烫得巴虺缩手。老巫婆将役夫翻成侧卧，三棱针扎进耳后放出毒血，随后转头对吕轲道：“请司空差人取十斤新鲜石灰。”
吕轲抬起手，怀毅见状立刻受命去取。
日头移到中天时，五个役夫挂着竹杖在院中挪步。吕轲用刀刃刮去石板上凝结的毒血，转头看向倚墙喘息的巴虺。“看来巴地的巫祝也不是个个都有本事啊！”
巴虺听罢面色顿怒，檐角乌鸦突然厉声嘶叫。巴虺药囊里突然蹿出条碧绿小蛇，却被巴炼的药杵精准砸中七寸。
“司空恕罪。”
巴炼将蛇尸收入陶罐，躬身道：“巴虺擅驭毒虫却疏于医道，这疗伤之事确实为难他了。”
吕轲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便试试他的毒术。”
说罢，吕轲转身与一名亲卫低声说了几句，随后那名亲卫带人匆匆离去，没一会儿就带来了几只鸡和一头羊。
吕轲看着一脸怒气的巴虺，说道：“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