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爱婿乎
唐朝县衙的布局大体是与大明宫相似的,坐北朝南,分为三进,中轴线上有外中内三个衙堂,外堂最大,用以接民,百姓的各种诉讼多在此堂;中堂次之,衙内官吏会议多在此堂;内堂近乎私人区域,非县令亲信之人不能入。
此刻一身绯袍的崔器便坐在内堂的大榻上,吃着热酒,脸上还是疑云笼罩。黄衫吏在案旁执着银壶,也没有说话。几个侍婢都退到了帘外,小厮更是站在阶下。
不同如于中堂、外堂,内堂可以按照县令自己的意思进行更多的布置,阶下种什么花,檐下挂什么鸟,窗帷的厚密,门帘的装饰,屏风上的字画,灯台的造型,书架的无有,器玩的多少,都可以自己决定。只要没在官册上的,离官时内堂的物什都可以将了走。
裴涣是个爱惜旧物的,窗帷都取了去。崔器也还没来得及布置,只在墙上挂了轴篆书,因此堂中显得十分空阔、清冷。
“费解!费解!”崔器空了酒杯,说了话。
黄衫吏斟酒笑道:“明府要治他的罪岂不容易?”崔器道:“程公不识得崔器耶?”黄衫吏满了酒:“今日却有些识不得了!”崔器酒到嘴都停了:“为何?”黄衫吏嘿笑道:“此事甚明,便是和尚要借这童子趁钱,这妖是从金光寺里跑出来的!”
崔器笑了笑,品了一口酒道:“公是为爱婿乎?”黄衫吏放下酒壶,拜在地上道:“楚宾是什人,敢对明府讲人情!”崔器笑道:“公这话是说崔器不通人情了!”挥手唤了起来,说道:“我与爱婿不分彼此,公虽以下吏随我,人前敬礼,私处可随意!”
程楚宾笑道:“明府吓人,可得赏一杯吃!”却自己提了壶。崔器笑了笑,却又问道:“公真不为爱婿乎?”
这程楚宾的爱婿唤作吕諲,现任太子通事舍人,兼殿中侍御史,七品官。崔器任监察御史时与他定了交。吕諲是河中河东县人,少小丧父,贫不能自存,却有好学之名,为人又规矩谨重。便给程楚宾这个乡豪相中了,许了女儿,又送了家产,做女婿之所想,想女婿所未想,前后跑走十五六年,生生将一个寒家子送上了青云霄,三十岁就得了进士。
爱婿既得了道,他自己便也动了登天之想,只恨没有机缘。吕諲也知道泰山的心意,崔器得奉先令,便将泰山托给了崔器。崔器一是看在好友脸上,二是程楚宾也确实有德行,对乡县的事更是了如指掌,便应下了。
“明府,小婿与这事何干,老子便得出来讨人情!”
崔器道:“没听那李才说么,这杜宗文之父可是西平王座上佳宾!”哥舒翰节度河西,曾表奏吕諲为支度判官,主管钱粮物资,这老子随进随出,没道理不知道的。
程楚宾道:“西平王座上佳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倒的恁的说一嘴老子便与说人情,一来这事本就是和尚的罪,二来怜他年小,三便是爱他的伶俐!哎,可惜,若再小两岁便举得神童了!”
崔器肃了脸道:“公叹其小,我则惧其大!”程楚宾不解这话,崔器却也没有说出来,这小厮年纪小小,其胆便足以抗官,其智足以惑众,其察足以切人心臆,一旦成长,际遇风云,必将为龙为蛟,大乱天下!
两人又说论了些话,外面报人拘到了,崔器使茶水嗽了口,起身正了幞头,整了袍子,从容迈步。程楚宾随在后面,有意观摩其步态,在他看来世家大族放个屁也似乎别有味道。
金光寺的三纲都带到了,普照和尚却不见人,所由已分了人在寻。崔器借此发了科:“好!传而不到,问而不知,是何道理?”势门大族多奉佛法,他可不奉的!
三个和尚都是垂首肃立,听闻此言,维那便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非是小僧等有意欺隐,普照亦非有意逃避,县尊传得急,一时难寻罢了,还望县尊恕罪!”这厮倒不胖,颇显些筋肉。
“为人父者也不知么?”
“县尊,老僧昨晚入定,辰时方回,实不知普照所在!”一个个都是气定神闲的,俨然在世神佛。
崔器笑道:“好,且不说他!本官问你三人,本月二十三日,金光寺拜生佛乃何人造意?何人主持?”寺主上前一步道:“县尊,此乃寺中之事,王法所许,何人造意,何人主持,与县衙不相干。”
崔器冷笑,将惊堂木重重拍下,三个高僧大德都是惊得一颤,如闻狮吼。惊魂未定,崔器又连拍了两下,呵道:“好个不相干,好个王法所许!造作妖言,惑乱百姓,也是王法所许么?”
三位在世活佛不由地便起了些慌乱,这罪名可重,神佛也当不得!面面相觑之后,刚才说话强硬的寺主便开了口:“县尊,此事虽是小僧主持,造意却自首座!”维那道:“俺也是——也是不相干,首座造意,寺主主持,奔走的便是普照。”
喜雪和尚与寺主是师兄弟,维那更是他的弟子,听得此言即时就生佛跳脚,金刚瞪目起来,嚷道:“旦才、昊舍,休得讹言慢语!”维那道:“弟子不敢,师尊要做生佛,寺主要敛钱帛,普照要替我职,于我何干!”
“胡说!”
喜雪和尚脸都绿了,颤着白须一时说不出话来。杜宗文在旁几乎笑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少不得要有一场纠缠,看来似乎不必了!
“啪!”
崔器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呵问道:“维那所言,实否?”维那昊舍扑通跪下道:“小僧若敢妄言,立地下阿鼻炼狱!”磕头不已。寺主便也扑通跪下磕头道:“县尊明鉴,小僧本不欲也,乃是喜雪所诱胁,不得已也。望县尊看在佛陀面上,宽恕则个!”
“啪!”
崔器将惊堂木再一拍,呵道:“喜雪和尚,你可有话?”喜雪跌在地上道:“县尊,此事也非小僧主意,乃是那杜宗文兴起,先荧惑我子普照,我又为孽子所惑,遂生贪痴之心,还望县尊明鉴!”
杜宗文哂笑,最后还是咬了过来。
崔器再次击了惊堂木,呵道:“荒唐!杜宗文年不满十二,身不足五尺,足不入佛寺,安能荧惑汝等?来人,将这有年无德、有业不修、有子不教、有辱佛门、有污王化的奸徒拖出去杖三十!”
喜雪惊恐,他年小时虽是苦过来的,可是养尊处优已数十年,岂能受了三十杖,流矢磕头乞哀道:“县尊,小僧伏法,望看在佛陀面上,轻轻饶恕了吧!往后余生,小僧日夜念经为县尊致大富贵!”
崔器笑了,很暖:“好!竟敢无视王法,当衙行贿!来人,拖出去,杖五十!”喜雪见衙役扑下来,猛然跳起来道:“你等敢!我乃佛门弟子,犯我如犯我佛,必下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