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
在芥川龙之介(Akutagawa Ryunosuke,1892—1927)身上,作为“病人家属”的身份可比作为“病人”的身份要重得多——他出生不久,母亲便发疯,童年一直处于母亲患病的阴影中。长期承受着作为病人家属的病耻感,家庭环境的变故也都能或多或少地归因到母亲患病。担心和母亲一样发病的心理笼罩着他的一生,并最终在他自己也出现精神病性症状时推动着他去自杀。这是一个精神障碍的遗传因素发挥威力的例子,也是一个“人生如戏”的故事——他终于也变成了他从童年起就凝视着的他者。
研究芥川龙之介有以下方法学意义:
(1)有明确的家族史,被母亲发疯一事长久地困扰;
(2)有畸形的家庭成长环境,对人格心理的形成有深远影响,适合进行心理传记学研究;
(3)年代较近,包括日记在内的生平信息较丰富;
(4)自杀前的几部作品直接反映了其精神状态尤其是精神分裂症前驱期症状,是很好的研究样本。
病史
◎生平及精神状况
1892年,芥川生于东京。母亲在生下芥川的8个月后出现精神失常,所以芥川小时候是用牛奶喂养的,可能几乎没有感受到母爱。舅舅芥川道章无子,将其收养。有一些信息来源称,“根据司法裁定,芥川过继给舅舅家,是冬子(芥川的小姨)嫁给生父的条件”。芥川和舅舅、舅妈以及一生未嫁的大姨一起生活。家人对他是关爱的,但家中贫穷寒酸。他小小年纪便展露文学天赋,并且酷爱阅读文学。1901年(9岁)母亲福子去世。1904年,12岁时的他被正式过继为芥川家的养子。
1911年(19岁),他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任何时候我都觉得孤孤单单,悲伤涌满心间,如同行走在寂寞的朝觐路上,只能求助于怀有同样(多多少少)情感的你。倘若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想到迟早有一天同你分开,我就不由孤寂难耐,仿佛被人抛弃。”“怯懦!优柔寡断!不能死的理由让我不死,而家庭拖累之锤更使这怯懦变得顽强,尽管在日记中几次写下‘死’字。”[1]13这更多是青年人情感丰富的感伤,他同时还在用功读书、为上大学而积极谋划着,在书信中表现出对旅途和生活中趣事的兴趣。
1914年(22岁)夏天,他爱上才女吉田弥生。因女方并非出身士族且有私生女的传闻,这段恋情受到芥川家的极力反对,芥川“哭了一整夜”,还是和女孩分手了。此事对他影响甚大,让他认识到人性自私这个重大问题、产生厌世情绪,他写道:“是否有不自私的爱?……如果没有不自私的爱,就没有比人生更痛苦的了。周围的人们很丑恶,自己也很丑恶。目睹这些丑陋而活着是种痛苦,而且只能强迫自己这样活着……我怀疑不自私的爱的存在(包括我自己),有些事时常让我想不开,觉得为什么到如此地步还要活下去……”[1]62他更加寄情于创作,并于当年发表《罗生门》。
1916年,他发表《鼻子》,受到了夏目漱石的赞赏,正式登上文坛,此后数年每年保持写作20余篇短篇小说的速度。同年,从东京帝国大学英语系毕业,次年与冢本文子结婚。文子当时19岁,还在读书。
1919年(27岁),他的生父新原敏三患流感死去。他供职于报社,每年固定提供几篇小说,并于当年从镰仓再次搬到田端,与养父母住在一起。他与一个被称作“愁人”的女子秀茂子发生性关系,此女当时已婚、声称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芥川,使得芥川大感困扰。1920年长子出生。
1921年(29岁),他被报社派往中国游历4个月,其中也有躲避秀茂子纠缠的原因。出行前他已经生病,回国后即病倒,此后疾病逐渐加重、症状越来越多,他积极就医服药、去温泉疗养但效果不明显。从这段时间到自杀前,多种躯体疾病、失眠和神经衰弱、情绪低落这三大问题逐渐加重、互相交织。
他患有多种躯体疾病,记载如下:“他患了失眠症,而且身体也开始衰弱。几个医生对他的疾病作出两三种不同的诊断:胃酸过多、胃下垂、干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大脑疲劳。但是,他明白自己的病源。就是自我羞愧和害怕他们的心情。他们——他所蔑视的社会!”[2]839“脑袋有病,心脏萎缩,肠胃异常,不知如何是好,实在受不了”[1]465“吾胃不好,肠亦有病,更患神经性心绞痛,今晚或明日去温泉疗养”[1]608“胃肠不好,神经衰弱严重,痔疮又起”[1]609。他在书信中提及自己所患的其他病还包括“结膜炎、感冒、痔疮、便秘、腹泻、神经性心绞痛”。他在卧床中,身体虚弱,直接影响了心情,“神经衰弱,胃痉挛,肠炎,阿司匹林疹,心悸……这种状况还谈何写小说”[1]469“我患胃病,患肠道病,患神经衰弱,活在世上浑身没有好地方。活着并不觉得这世界多么有趣,死了也不觉得这世界多么有趣,反正是能活一天算一天”[1]547“在下目前除神经衰弱外,又并发胃酸过多与蠕动迟缓,故仅能于饭后吃少许。此地风物,虽值竹黄梅白、春意萌发之时,然在病人眼中,仍显忧郁耳,逐日怏怏”[1]619。他曾服用鸦片用于治疗腹泻,但剂量应该不大。
他1921年已有失眠的记录:“近来神经衰弱甚重,不靠安眠药即难得小睡”[1]407。1926年年初开始,失眠和神经衰弱被提及更多:“不服安眠药,半夜睡不着时,真是痛苦不堪。”[1]613当年“关于安眠药,近因开始写作,复又服用成瘾。近来,将醒之际,两眼前只见诸友人,面孔巨大,身小如豆,穿着铠甲,笑着从四面八方奔凑而来,不免有些惊悸”[1]631,这个幻觉大概是使用镇静催眠药后意识清晰度下降时出现的幻觉。他在书信中还提及使用多种镇静催眠药,剂量有加大的趋势,似乎有成瘾的问题。1927年自杀前不久“他拿笔的手也开始颤抖,而且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水。他的脑子,除了使用0.8佛罗那才能清醒之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而且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2]844。他在信中大量提及自己的“神经衰弱”,从信中能看出他对自己的身体健康过于关注、有疑病倾向:“实乃胃酸过多,蠕动迟缓,加之并发神经衰弱,如此下去,四十岁上,非成溃疡,即变癌症。眼下正日坐愁城,何来勇气作诗写小说!”[1]622
这段时间心情差的记录不少,从1926年初开始变得更为密集和严重。其他应激因素包括卖文赚钱的压力和姐姐家的灾变。他出现自我评价降低和无望感:“补写几页,竟耗去数日时间,小生前途颇暗淡矣……多事、多难、多忧,甚想如蛇一般冬眠”[1]641“但因胃不好,肠有病,神经衰弱甚重,大伤元气……小生近两月之失眠症,至今尚未痊愈,连续两晚上睡不着,到第三晚上累极而睡,但第四晚上又开始清醒不睡。在此情况下接到大桥先生讣闻,彻底神经质起来。似乎我所干预的婚事,诸如冈君和你,皆带不幸。实际上,在此忧郁度日之中(而且吃着下岛先生处方之胃药和斋藤茂吉处方之神经衰弱之药),大有遁世之志”[1]612。他出现兴趣减退:“这是他的真实心情。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2]837。也出现精力减退易疲乏:“正在写一篇暗淡的小说,始终写不完。写上十二三页,便筋疲力尽。什么都不想,只想冬眠!冬眠!玩花纸牌,也已厌倦”[1]648。还出现动力下降:“想写作,因病弱而不能;痛苦,亦因病弱而益甚”[1]617“最近因患神经衰弱,懒得做事”[1]472“我的生活雅俗混杂,什么事也干不成,怏怏不乐地消磨时光,很羡慕田园宁适的生活”[1]549。
1927年(35岁)初姐姐家失火,姐夫卧轨自杀,芥川需要承担姐姐家的经济负担并处理种种事务,深感苦恼和不堪重负。4月与女友相约在帝国饭店自杀未遂。7月24日清晨芥川在卧室里服下致死量的巴比妥自杀。枕边放着《圣经》和遗书。
◎精神病性症状
自1926年10月开始,他出现一些可疑的精神病性症状,比如躯体异常体验、视错觉和不安感,信中是这样记录的:“头脑似乎有些怪,晨起十分钟或一刻钟尚无事,而后,碰到些许小事(如女佣不机灵等),顿时会陷入忧郁之中。一想到要给几份杂志的新年号写稿,便事事都觉不顺心。也曾想,要不要回趟东京,顺便去精神科查查?有些发怵,始终迟疑不定”[1]644“现忙于新年号写作,头脑依然有些怪,十分沮丧”[1]645“……于是,便去写小说。自己都觉得怪哉”[1]646“昨于路上忽遇亡母(实为他人),大吃一惊,不觉抓住同伴的手臂。每见‘闲人不得入内’等告示牌,时有无路可行之感。亦常想:人生于世,竟有此等样痛苦!好歹写出小说一篇,正着手另一篇,写毕,拟再作一篇,然而,不知为何,此种不安,仍未见稍减”[1]646。从他自杀前的明确的精神病发作往回看,这些表现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前驱期症状。他在遗书《给老朋友的信》中也强调了这种不安感:“自杀者也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但是,我却感到了模模糊糊的不安,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写于这段时间的几篇作品更细致地描述了这些症状。
◎眼部症状
他曾在信中提到自己“右眼出现齿轮”。他在《齿轮》中写道:“另外在我的视野里还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半透明齿轮。我过去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齿轮的数目不断地增加,占了我一半的视野。不过,这段时间并不长。过了一会儿那些齿轮就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我开始感到头痛——每次总是这样。眼科医生经常命令我,为了这个错觉(?)节制吸烟。可是,我二十岁之前没喜欢上烟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样的齿轮。我想:齿轮又来了,为了测试左眼的视力,我就用一只手挡上右眼试试看。果然左眼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右眼的眼睑里还是有几个齿轮在旋转。我觉得右边的大楼渐渐地看不见了,同时还是匆匆地往前走,走进饭店大门的时候齿轮已经不见了。但是,头痛却是依旧”“就在这时,一个个齿轮挡住了我的视野。我越发害怕最后时刻的来临,直直地挺着脖子走着,随着齿轮增多,渐渐地,这些齿轮忽然转了起来,同时又和右边的松树枝静静地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隔着玻璃一样”“我在二楼仰面躺着,紧闭着眼睛,强忍着头疼。这时我的眼睛里出现一个银色羽毛像鱼鳞重叠在一起形成的翅膀,它清楚地映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确认了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之后,又一次闭上眼睛。可是银色的翅膀又在黑暗中清楚地出现了。我忽然想起我最近坐的汽车引擎盖上也带有翅膀……”
精神病理分析
◎精神病性障碍
芥川所写的《齿轮》和《梦》中,出现大量的高度体现病理特点的精神病性症状(见下文);《暗中问答》和《一个傻瓜的一生》以跳跃的割裂的片段为创作形式、与其前期严谨精巧的文风大相径庭。这几篇作品是芥川最后的作品。其中,从《齿轮》中所记载的事件来看,芥川出现精神病性症状的事件应在自杀前的数周内。在综合征层面,可以认为这是一次明确的精神病发作。在诊断层面,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也可能是短暂精神病性障碍,因为芥川是很快自杀的,所以没有关于其疾病转归的信息。另外,芥川的遗传史也是支持的证据。
◎有抑郁情绪,未达到重性抑郁障碍
芥川有众多抑郁症状,如果临床上碰到这样的人很可能就被诊断为抑郁症了。笔者倾向于认为给芥川诊断“重性抑郁障碍”依据不足,依据如下:
(1)因为缺乏时间信息,并不能辨析出某几周的时间内多个抑郁症状集中出现;
(2)心情差和躯体疾病密切相关,信中未提到躯体疾病的地方也未提到心情差,似乎更多是病重和虚弱中的情绪反应;
(3)尽管关于心情差的抱怨多种多样,但心情差的程度似乎不很严重,没有出现悲伤流泪的记录,考虑到他对艺术的高要求,他的那些贬低自己的话也不很过分;
(4)多次有“能力差、写不了小说”,但总体上创作量也未出现明显下降;
(5)从青年期就处于这种悲观观念和郁郁寡欢情绪交织的状态中,总体情绪水平低于普通人,他1926年后的情绪水平与之相比并没有明显过低。
◎共病镇静剂、催眠药或抗焦虑药相关障碍
芥川患有该障碍的依据包括:
(1)使用时间长、所用药物种类多、用量似乎不小,他自己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对催眠药成瘾,由此判断他大概率对催眠药依赖,不过没有找到他停用催眠药之后出现戒断症状的信息;
(2)他在服用催眠药后和入睡前后出现生动恐怖的视幻觉,这和“齿轮”的那个眼部症状性质不同;
(3)带来“头脑昏昏沉沉”等不良后果。
另外,芥川的精神病发作,可能是长期使用催眠药所致的精神病性障碍。但可能性比较小,因为芥川的精神病性症状多数是在清醒状态下出现、具有大量妄想和思维形式障碍、在精神病发作之前有较长时间的前驱期症状,所以这个精神病发作更多应该用精神病性障碍来解释。
◎可能共病偏头痛
《齿轮》中描述的眼部症状,芥川在书信中也有提及。这个症状有以下几个特点:
(1)这齿轮不太像是精神分裂症的幻视,而是作为神经系统体征的眼部症状,因为主人公并不是将之作为一个“我所看到并坚信的信息”而是将之作为一个从视野中传来异常征象,他的自知力是完整的,并能用遮一只眼的方式来测试是哪一个眼睛出现问题、用闭眼的方式测试是否和睁眼视物有关,并且能够将作为眼部症状的“羽毛”和作为真实景物的松树枝区分开来。精神分裂症的幻视因为是在思维上出问题而非在感觉器官上出问题,所以一般是将幻视内容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而不能区分幻视内容和真实内容。
(2)似乎同时出现了偏盲或者视野缩小、视野模糊等其他眼部症状。
(3)眼部症状出现突然也快速消失,消失后便出现了头痛,这是固定的模式。
(4)头痛是发作性的,该症状多年存在,远远早于晚年的其他精神病性症状。
强烈考虑这个症状是偏头痛的先兆症状,不过目前找不到诊断偏头痛所需的其他症状信息。另外,按照《齿轮》中的描述,眼部症状是和其他密集的精神病性症状一起出现的,考虑到难以用偏头痛来解释芥川的精神病发作,所以认为这两个病是分别存在的。
◎其他心身疾病
芥川的躯体症状和诊断很多,这些诊断虽然不一定正确,但多为心身疾病,还有不少证据表明他对自己的身体健康过于关注、过于担心患病。不过,躯体形式障碍的诊断可能够不上,因为该病的诊断要点是患者不能接受“躯体不适来源于情绪低落”这一解释,但是芥川有只言片语认为这些病症的根源是心理,并且对自己的低落情绪和压抑心理有充分觉察。而且,在芥川身上没有看到“强调自身躯体不适以获得同情”的痕迹。所以该诊断依据不足。
◎自杀的心理分析
芥川平时已有担心自己发疯的观念。他在日记和小说中都记载了多次去精神病院的就诊经历,表明他对自己精神异常表现有着严密监测。他在对付失眠和躯体疾病时很认真,仔细记录和掌控各种药物的剂量,表明他极力想要掌控自己的健康和神志。精神病发作中的怪异、困惑和不安使得他难以忍受,他在《齿轮》的末尾写道:“这是我一生里最恐怖的经历……生活在这样的心境里,只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谁能在我熟睡中把我掐死呢?”这使他下定决心自杀。
以下这个框架能比较全面地描绘他自杀的原因:平时已有悲观厌世,构成自杀的潜在倾向;躯体疾病日重一日,构成主要原因;担心自己发疯的观念结合精神病发作,则起到扣动扳机的作用。
芥川的成长环境
以下是关于芥川的家庭和童少年时期的一些信息:
“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母亲那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母亲用梳子盘起头发,在位于芝的娘家总是一个人坐着,用长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烟。她的脸小,身子也小,而且她的脸不知什么原因是灰的,毫无生气。所以我从来没得到过母亲的照顾。记得有一次,我和养母一起特意上二楼去问候,她却出其不意用长烟袋敲我脑袋。不过总的来说,我母亲是个很安静的疯子。……她死于衰弱而不全是因为病”[2]603“我是个养子。在养父母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我甚至有点后悔,我自己对养父母怀着一种近似于孝顺的情感。……如今,自杀在即。也许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吧。我也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如今看来,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1]682。
他在第三人称自传体小说中写道:“他曾经打算过一种死而无憾的激烈生活,却一直和养父母、伯母一起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这造成他生活的明暗两面。他看见一家西服店的橱窗里站着一个小丑偶人,心想自己与这个小丑偶人是多么相似”[2]837“他家是那种为了面子而必须受苦的中下层的穷……这张书桌可以说是他家生活的缩影,总是为撑脸面而操心的他家生活的缩影”[2]506。
27岁也就是婚后第二年,芥川从镰仓搬回田端,重新与养父母共同生活,他后来将这视为“一生的错误”[3]。“他的伯母在这二楼房间里经常和他吵架,也因此接受过他养父母的仲裁。但他从他的伯母身上感受到最大的爱。伯母一生独身,在他20岁的时候,伯母已近60岁。他在二楼的房间里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相爱的人就要相互使对方痛苦吗?这时,他总是感觉到令人恐怖的一楼的倾斜……”[2]824他在《河童》中写道“……父母、子女、夫妇、兄弟等都以互相折磨为生活的唯一乐趣”,似乎也是在影射自己。“他在婚后的第二天,就抱怨妻子:‘你一来就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这怎么行?’其实,与其说这是他的不满,不如说这是他的伯母逼他说的抱怨的话”[2]829。芥川曾对作家佐藤春夫说过:“造成我一生不幸的,就是××。说来她还是我唯一的恩人呢。”[4]2他和姨母的具体互动方式仅找到一处记录:“几日前姑母来,忽发歇斯底里,想起阁下所教,正可一试,便也大发神经,毫不逊色;结末陷入忧郁之中。人生困厄,非只一端,往日的种种,一旦同时压上心头(暂且说成是神经衰弱),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呀。”[1]646可见,似乎姨母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以上译文中提到的“伯母”“姑母”为翻译错误,应为大姨母芥川富纪,这个“××”指的也是她。
他对于养父母有相当的依恋:“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买这些东西,是想从养父母那里把我领回去。记得有次晚上在大森的鱼荣店里,一边给我吃冰激凌,一边露骨地劝我逃回家来。父亲说这话时,真是巧言令色之极。但可惜的是,他的劝说没有一次奏效,这是因为我爱养父母……特别是养母。”[2]606
关于芥川家庭的信息虽然不足,但仍然能做出一些猜测。
◎母亲的“疯病”和母爱的缺失
母亲在生下芥川的8个月后出现精神失常,并在芥川9岁时去世。这9年她一直处于疾病状态,没有住院而是住在娘家,可能是以一种半封闭的方式,期间芥川还能去看她。从《点鬼簿》等少量信息能看出,母亲在病中生活疏懒、与社会生活脱节、阴郁古怪、被芥川称作“安静的疯子”,说明不大可能是重性抑郁障碍或双相障碍。她能够用颜料画画,并且芥川认为她是死于衰弱而不全是因为疾病,也不大像躯体疾病所致的精神障碍。所以,尽管信息极少,但最有可能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母亲的失去理智的疯态,大概给芥川留下深刻而恐惧的印象,这里面混合着几种成分:母爱的缺失和深深的缺憾之情、被抛弃感、遗传带来的对自身的劣等感、被人嘲笑的屈辱感、隐瞒此事和不愿被人提及的心虚、对躯体疾病的疑病、因为遗传而害怕自己发疯或者害怕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母亲被疯病夺去心志而“抛弃”了童年的他,甚至都没有给他喂奶。这种不安全感和对母爱的渴求,对他有深远的影响。因为担心再次被养父母抛弃,所以刻意表现得乖巧懂事。这种自我约束的动力是内在的,常常会过度自我要求且不能归咎于外界,因而在与独立要求发生冲突时,尤其显得激烈和痛苦。也正是因为这样,尽管对养父母家庭有许多抱怨和批评,他在成年结婚后还是搬回了养父母家。他对母爱的需求,使得他不愿拒绝和离开姨母的超越边界的爱,相当于通过出卖内在疆域来换取依赖。他总是处于内在的冲突之中:在家中感到束缚和身不由己,离家的想法一旦出现就又会激发不安全感。这种冲突使两面都得以强化。这个冲突构成了他一生的主要矛盾。
芥川在许多地方表露了缺憾之情,比如对母亲的追忆、在“婶婶的乳房”事件中强烈的嫉妒之情等。芥川的母爱得到了其他来源的弥补,但在养父母家他感受到不能任性,不免会去想如果是生母就能拥有自如的童年。这种缺憾之情奠定了他一生悲观的情感基调,这种被抛弃感和“母亲抛弃我,我也可以抛弃我自己”的心理可能对他的自杀有某种推动作用。
芥川在自杀前明确提及担心自己像母亲那样发疯,提到“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者自杀”,这个心理的分量可能是很重的。这和“发疯”的哲学意义有关:人在正常时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自杀也是掌控的一种强力手段。但“发疯”后虽然活着却不能把握自己的生活,徒然在别人眼中留下厌恶的印象甚至会丧失掉由自己来将之结束的权力。相比之下,赶在“发疯”之前自杀就成了很重要的事情和比较好的选择。“羽毛被虫蛀的天鹅标本”就是这个比喻:美好高贵的事物最好是坚决地毁灭,不要残留一个丑陋残缺的躯壳。
母亲在病中的失控状态在芥川心中引起的屈辱感,会促使他认真紧迫地运用理智来掌握自己的人生,包括精心选择年轻可塑造的文子为妻、过度关注自己的躯体上的病情、采用冷静理性的小说风格、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等。
◎姨母不恰当的爱
姨母可能是芥川原生家庭中最重要的而且是最畸形的角色。芥川和舅舅、舅妈(也就是养父母)以及姨母住在一起。姨母终身未嫁,对她来说,和芥川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媳反而成了芥川名义上的养母。姨母会有一种争夺芥川的爱、使之成为自己儿子的冲动,也有一种把芥川作为潜在情人的冲动,嫉妒之情会比一般的母亲更甚。所以芥川生活中的两个女性长辈之间可能会有一些明争暗斗,其中的算计心理的若隐若现会使得母爱变得不纯粹和令人生厌。她对芥川很可能是一种过度控制的爱,生活照料充分但处处替他作选择,这很可能就是引发她和芥川大量争吵的原因,也很可能是芥川所控诉的“互相折磨”。这种以爱为名的伤害,给芥川带来一种既依赖又厌离、既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又忍不住愤恨的矛盾心态,这使得他无法宣泄情感、内心苦闷累积。他对纠缠人秀茂子的恐惧逃离,可能和这有关。
◎养父母家寄人篱下、严格的家庭规矩
作为没落士族家庭,养父母家家教严格、礼法繁缛、崇尚修养,这本来不是坏事。但作为养子,他常常疑虑养父母之爱是否坚固,比较难以自如地看待这些严格要求,倾向于过分地要求自己主动隐忍[4]2。这种自我压抑累积下来成为习惯,但内心对亲人的不满还是有的,他不仅不能宣泄甚至都不能够去意识到这些不满,使得痛苦持续积累。但如果这种自我严格要求能作用于有回报的领域,比如在小说技巧上努力打磨,就会对心理平衡有帮助。
◎没落士族家庭的虚荣寒酸作风
这种作风为芥川深深鄙夷,但从字里行间能看出,似乎他同时也在批判具有这种作风的自己。这对他的影响有二。一是帮助促成了他理性地改编古老故事的创作方法,他不愿直面和暴露自己的不光彩过去,便用精致冷静的古老故事作为面具;二是限制了他的文学前景。他在晚年已经逐渐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弊端、注意到了无产阶级文学的兴起,他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文学才能“如煤炭一般发出黑油油的光芒,具有诗的庄严”,但他一直不能放下架子去深入工农接触广大底层人民生活的素材,认为自己的“灵魂上打着阶级的烙印”,“不能超越时代”,也“不能超越阶级”[4]18。
◎生父的粗鄙做派、生父与养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
生父是出身较粗俗的人,他娶芥川的小姨作为后妻可能伤害了芥川的感情,芥川可能潜在地觉得生父是为了得到小姨而把自己“卖掉”。生父和养父母为争夺芥川的抚养权还曾闹上法庭,他在《点鬼簿》之前都将他称为“叔父”[3],从这些看来,芥川对他持有的是厌恶、鄙视和排斥的情感。在鄙视之情之下,可能掩埋着一种愧疚感,因为芥川没有接受他的诱惑而是选择留在养父母家,相当于抛弃了生父。大致可以认为,在生父去世之后他的鄙视之情消减而愧疚感反扑,因为他开始正面谈论父亲了。他的生父被他鄙视和抛弃,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因为他的生命继承于父母,厌恶父母根本上也是在否定自己。
芥川的性格特点
◎强烈的自我压抑和自我批评
在自杀前专门提及“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他把自杀作为自己唯一一件任性的事,怀着“任性地杀死自己以报复那些让自己无法任性的人”的心态。可见,自我压抑这个性格在他一生中发挥了多么长久和沉重的作用。这个性格是他最主要和最基础的性格。这种自我压抑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苛责,也就是将养父母家的严格要求内化了、自己更加强烈地施加在自己身上。
自我压抑这一性格中还有更细的成分,便是自我批评。他在认识到他人的丑恶后,往往很快认识到自己身上也有,他在信中写道:“周围的人们很丑恶,自己也很丑恶……面对周围的丑恶,活着就是一种痛苦的事”[1]62“我指出世上的愚蠢,但并不想攻击愚蠢。因为我也是这世上的一个人,只是笑看那种愚蠢(他们的愚蠢,同时也是自己的愚蠢)而已”[1]251。这困境的核心在于:他的深刻思想使他得以洞见他人的缺点,但同时因为强烈的自我苛责,将批判的矛头更加敏锐地转向自己身上的缺点,如果不能成功改造自己便没有资格去批判外界,但这种自我要求太高而事实上无法改造,导致对自己的失望。因为没有资格批判社会和他人的自私自利本质,在见到外界的这些阴暗面之后便更加痛苦绝望,只敢躲在古老故事背后略略加以揭露。他的批判和自我批判越强,对自己和外界的失望就越强。在1919年给朋友的信中,芥川龙之介便表露了“这个矛盾无法解决、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那么具有洞见”的意思:“我相信自己是聪明的,只是那聪明是应诅咒的聪明。我希望聪明,却因聪明而苦恼。但愿这两个相克的巨力有一个不翼而飞,否则我将永远不安,永远懦弱得这般不知所措。”[1]12
◎自卑情结和超越意愿
芥川在《大导寺信辅的半生》中暴露自己没能喝过母乳、体格瘦小而感到十分痛苦和自卑,并因为害怕同伴看穿他的体弱是因为没吃过母乳这一秘密,反而变得尤其爱逞强。他的自卑情结很强,而且奇怪地混合着好面子、骄傲感和争强好胜,他的一些自卑的话实则隐含很大的骄傲,比如“在工作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在工作上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任何人……我这一辈子的工作,只抵不上志贺直哉这一个人”“坦白地说,我看不起其他任何人……总之,我尊敬你,同时也害怕你”,有研究[3]还列举了许多例子。这是一种自卑情结和超越意愿互相加强的局面:因为客观条件居于劣势的痛苦而想要在个人成绩上取得优势,但在和别人比较中发现有些自己确实比不过便强化了自卑感。自卑中混合着骄傲也是同样的原因:在倚重个人成绩的同时,通过鄙视不如自己的人来强化自己的个人成绩的突出。他过多地依靠个人成绩来弥补自己的自卑感,当他在小说创作中节节胜利时这个策略是成功的,但在小说创作不顺时自卑感会加倍地生长起来,他晚年的书信中就常常为自己创作不顺而感到十分痛苦。
◎神经质体质
有研究者总结芥川与亲友的一千二百余封书信中,有一百一十余封书信中提及了自己的病情,约占总数量的十分之一。提及病况的书信间隔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渐渐越来越短,提及的疾病种类也逐步增多[5]。从信的内容能看出,他对病情很关注,对病情加重忧心忡忡,积极治疗,对药物使用了如指掌。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必要来到人世间,另一方却对自身健康十分关注,可见他并非是怕死,而是把躯体疾病当作“自己会发疯”的一个征兆来担心——他晚年出现精神病发作时,他表现出对自己异常精神状况的高度关注和省察,也表现出了巨大的恐慌。另外,他的躯体疾病和心理因素密切相关,他的躯体疾病多为心身疾病,并有一些暗示性强的证据,比如他妻子所说的“芥川龙之介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偶然吃了带生姜的蛋糕,因自己提到里面有生姜而立即腹泻。仅仅因为一句话而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6]。
◎悲观厌世
芥川的悲观言论已有很多,但这悲观已经不仅仅是对已有生活的悲观,而是严重到全盘否定自身存在价值的程度,表现为认定一个人不应该来到人世:“这小家伙为什么要生出来?生到这充满苦难的俗世上来?这小家伙怎么命中注定选择我这个人作为自己的父亲?”[2]833他还在《河童》中写道,小河童在妈妈肚子里发声说自己不愿出生。
◎软弱逃避
他在与吉田的恋爱被阻拦后因屈服而放弃。为了逃避秀茂子的骚扰而去中国游历,并害怕新的情人可能会像秀茂子一样纠缠而不敢再搞婚外恋。自杀的一大促进原因便是姐姐家在灾变后给他带来经济负担。从这些例子能够看出,芥川在遇到困难时,总是采取退缩的态度。他在自杀的遗书中嘱咐自己的孩子“要去战斗”,不应该被理解为他自认为是战斗至死的人,因为真正勇敢奋战的人在遭遇最终失败时会肯定自己的勇气,而用自杀这种投降方式的人向后代嘱咐要去战斗,更多应该被认为是在自责没有充分战斗而将战斗的遗愿交给后代来弥补。这种软弱源自他的自卑,主要体现在与人交往上,而他的超越意愿体现在不需要与人交涉的地方,比如和其他作家发生文学论战和在小说艺术上力求精进。这种软弱的另一个来源是自我苛责,普通人一般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这种略略苛责他人的程度是基线强度。长于苛责自己的芥川生活在这个世上必然处于心理上的弱势,比如秀茂子企图将芥川指定为孩子的爸爸,就使他大为害怕而厌离。
◎思想深刻
荒谬和动荡的生活,会自然而然地激发人去思考、去摸索规律以获取求生之道。芥川的童少年并没有吃上多大的苦,但这样的家庭对于年少的芥川来说确实难以理解,有些困难甚至是在逼迫着他去决策,比如生父在劝诱他逃回自己家而他在考虑后最终拒绝。这些迫使他对人生展开深入思考、迫使他去分析人性。这是他日后冷眼看世界的写作风格的原因。而且,这种吃苦不多而非常荒谬的家庭也是他软弱性格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小的困难让他去克服、姨母很爱他而过度控制,使得他缺少亲自去克服困难的经验,也就没法激发出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这种“看穿但不敢去改变”的矛盾日后在他身上一直存在着。
芥川的创作心理
他的与创作有关的心理,大概有以下三段递进又交织的过程。
◎改编古老故事
芥川创作生涯的初期就拒绝“把自己当成主角,将自家一己的私事,不知羞耻地写给人看”[4]7。不愿直面和暴露自己的私事、认为可耻,这种倾向和他的自我压抑密切相关。有一些小丑事的作家喜欢自曝其丑,以哗众取宠;真正有大丑事的反而三缄其口,百般遮掩。芥川的家庭丑事不仅严重,而且和许多痛苦回忆联系在一起。他的一些痛苦根源是来自仍然健在的养父母和姨母,在利用这些素材写作时有很大顾忌,这种感情流露的不流畅或犹豫,会对写作造成很大干扰。他用改编故事为盾牌,隐藏了自身经历的影子、避免了自身感情的激发,可以冷静地将自己对人性的洞察和对人生的见解寄寓其中。这是他反对“私小说”而采用“改编古老故事”的主要原因。而且他阅读过大量古老故事,为了避免被认为是抄袭,必须在艺术性上大加雕琢,他的文学天分也使他能够做到。这时的小说创作,虽然暂时避免了冲突,但却没有发挥创作的情感宣泄作用,反而是在更加严重地压抑他自身的情感。
◎艺术至上主义
改编古老故事的创作,使他一直睁着一双洞察社会和自己的眼睛,也就使得自我压抑的困境越严重、厌世情绪也越重。逃离秀茂子的纠缠和中国之行的失望,大概算是这个思想阶段的标志性事件。这些强化了他原有的艺术至上主义追求,一方面是因为难以改造世界和自我,于是将对美的追求作为自己人生意义的依托,另一方面是为了借此逃避现实。这以《戏作三昧》的结尾中,主人公避开了俗世种种烦恼、在痴狂写作中的满足感为典型。另外,他的艺术至上主义可能有另一个来源:基督教主题小说,代表着对完美的道德境界的向往。虽然他的艺术追求很早就出现,基督教小说中后期才出现,但还是能构成一个逻辑上的链条:对外界和自己的人品的失望—向往完美道德境界—艺术上的至高至纯的追求。但艺术至上主义的缺陷也很明显,正如他在《地狱变》中所写的,良秀固然因为自己的艺术追求而找到了人生意义,但面对现实中黑暗势力的侵袭却毫无办法,最终求仁得仁、走向现实中的失败。他在现实中,躯体疾病和卖文为生的经济压力是主要的两个困难。而且,频繁生病和失眠影响了他的脑力和创作状态,他在日记里已有多次抱怨,自杀前不久还出现一次精神病发作,这对于以创作为生命的他来说是严重的危机,就像曲亭马琴因为创作的苦恼和疲惫而向往死后的宁静一样。
◎自我暴露
芥川自杀的数年前开始发生风格改变,从改编古老故事转向自我暴露,大致以《大导寺信辅的半生》为起点,一直到《某傻子的一生》。这应该被认为是一种心理自救。他开始在小说中回顾自己的童年经历、剖析自己的性格形成、直面童年困难包括亲人的发疯和死亡、记录近期自身的痛苦和情绪,这些写作是在处理童年创伤、通过分析自己来寻找自我改造之道、通过描写情绪来宣泄情绪。这表明他已经从自我压抑和自我苛责中开始转向直面自我,这能够帮助他逐渐接纳自我、与自我达成和解,来消除掉前期的自我压抑所带来的紧张、失望。如果他能坚持进行风格转变,会对他的心理健康大有裨益,或许还能开发出新的创作素材。但这些尝试并不连续,也不深入,看起来他从中获益不大。而在临死前的数天内写就的《齿轮》《暗中问答》和《一个傻子的一生》,十分直露,完全放下了之前躲藏在古老故事后的那种顾忌,而且抱着极度悲哀的绝望心态,这就不是在自救了,更像是在预感到自己将走向毁灭因而无所顾忌地自我表露。
精神病性障碍与创作的关系
◎精神病性障碍对创作的影响——作为创作素材
尽管尚未确定芥川是否有精神障碍,但和其他绝大多数文学家一样,他也一直留心将自己的病态心理转化为小说素材,并提供了一个小而明确的例子:“他曾经打算过一种死而无憾的激烈生活,却一直和养父母、伯母一起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这造成他生活的明暗两面。他看见一家西服店的橱窗里站着一个小丑偶人,心想自己与这个小丑偶人是多么相似。但是,意识以外的他——即第二个他本人,早已把这种心情写进一篇短篇小说里。”[2]837他已经是自传性特点最少的作家之一,但在自杀前的那几部杰作中却最无遮拦地将自身的生命经验灌注其中。
◎精神病性障碍对创作的影响——影响了创作风格
许多文学家在创作生涯开始时就有精神障碍,所以难以分辨其创作风格的形成中有多少是受到精神障碍的影响。而芥川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案例:他中前期在精神相对健康的情况下形成的冷静、客观、借用古老故事的创作风格,在晚期出现精神病性症状的情况下,风格突变为松散、跳跃、大量描写自身感受和经历。一般来说,文学家的创作风格相对稳定,尤其是在获得文学成功之后极少有突变的例子。所以,多考虑这是精神症状造成了芥川的风格改变。
◎精神病性障碍对创作的影响——过早结束生命
芥川担心自己发疯的观念,结合着精神病发作,起到了扣动扳机的作用。而自杀对于文学产出就是最大的损失。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帮助精神康复
创作对其精神健康的帮助有两点:一是作为个人成绩弥补了自卑感,二是他在创作中处理自己的心理问题。多数作家自始至终以自己的生命经验来创作,创作的过程就是在直面自己的内心、给自己做心理咨询,在他们身上反而难以找到突出的例子。而芥川创作初早期躲在改编故事的背后,在这种刻意压抑之中反而被发现了一些利用创作来处理自身心理问题的例子,比如他在《鼻子》中宣泄被周围自私之人嘲笑的痛苦、在《手绢》中处理自我压抑的问题、在《父亲》中表达了为自己寒酸的父亲感到羞耻的情感。而从《大导寺信辅的半生》开始,他转向“私小说风格”,在小说中正面处理自己的成长经历。不过,在芥川身上“为了帮助精神康复而创作”这点并不明显,大概是他风格转变之时太晚,不久之后就自杀了。
相关议题
◎自卑
一个人如果单纯地觉得自己很差,那么久而久之他就会接受而忘掉自己很差这个事实,也就不自卑了。在觉得自己很差的人中,有人对自己的劣势念念不忘,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甘心于差劲的状态、觉得自己有可能做到不差劲。所以,“自卑”本身就包含了“自我超越”。
那么是哪些人不甘心于差劲状态呢?一般是外在方面居于弱势和内在居于强势,比如出身贫寒的聪明子弟、身体残疾的志向远大者、家道中落的富有文化修养者等。这种劣势是给人带来许多痛苦的劣势,人一开始倒不一定就立下大志,而仅仅是为了减少痛苦而扭转劣势,养成了奋斗的习惯;周围有成功榜样,使其认识到成功并非遥不可及;在奋斗初期较为顺遂也是重要的机缘,因为这样的人往往缺乏自信,如果初期比较顺遂、在多次小胜后品尝到了超越他人的快感,就会为了追求快感而加倍奋斗。
◎灵感、超越之思vs精神分裂症思维
“这时我又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谎言。政治、实业、艺术、科学——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不足以掩盖令人恐惧的人生的杂色汽车亮漆。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于是摇下了车窗。可是我的心脏被揪紧似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我打算抬头仰望高高的天空,想想在无数的星辰中地球是多么渺小,接着再想想我自己是多么渺小。可是白天还晴得好好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全阴了,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故意和我过不去,就跑到电车轨道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避难’去了”。芥川写下的这些话,本身是妙趣横生、富有哲学意味的话。但需要注意,这是他突然感觉到的,也就是先突然产生一种类似于非真实感的奇怪感觉,然后再用自己的知识和见解来将其阐发,大概许多名诗和伟大思想就是这么灵机一动产生的。一些吸毒的文学家也有类似过程,毒品带来的特殊精神体验使之大为震动、豁然开朗,在清醒后难以忘怀,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思考去发展出新思想。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发病初期也是如此,先无端地突然地产生一种奇怪感觉,一开始患者能认识到这是荒谬的、用理性去认识到这是不合常理的,但随着这种感觉逐渐加强,患者反而会扭曲自己的理性、用众多片段的事实去为之辩护,于是形成系统性妄想。
参考文献
[1]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M].高慧勤,魏大海,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二卷[M].高慧勤,魏大海,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3]刘金举.自卑对芥川文学的决定作用——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出发[J].国外文学,2008(1):7.
[4]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一卷[M].高慧勤,魏大海,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5]周雁朝.从书信看芥川龙之介的文学、人生与时代[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7.
[6]芥川文.追想芥川龙之介[M].东京:中央公论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