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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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语成谶

叶如蔓与父亲别过,便跟着王林去往芳玄的住处走访。

锁江塔及镇水庙的倒塌,叠加神婆芳玄之死,如同一个惊雷在江州城上方炸响,百姓们很快都知道了昨晚发生的诡异事件。

“天降霹雳,不祥之兆啊!”

“神婆死了,屠妖者后继无人,长江水龙将兴,江州在劫难逃!”

“神婆这算不算是死谏?怎么苏大人就听不进去呢?神鬼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就是就是,苏大人这次着实不该那般顽固…”

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类似这般神神叨叨的感叹不绝于耳。如蔓只觉好笑,实在不愿听下去,便加快脚步向前走。

芳玄的家离锁江塔不远,是一个十分幽静的草堂,院外种满了青竹,雨水落在上面形成了一圈淡淡的水雾,看上去真像个世外居所。

草堂门前挂着一把铜锁,王林倒腾了几下就打开了,叶如蔓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衙门的人还有这种本事。

“王大哥,你真厉…”如蔓正想夸赞他,不料脚底踩着一个硬物,差点崴了一脚。

王林忙道:“你没事吧?”

如蔓摇摇头,低头一看,原来是锁江塔迸裂的一块小碎石。这石头比巴掌略大一些,上小下大,隐约是一个猴子的形状,下方插着一根光亮的铁丝,就像猴子的尾巴。她想起自己十三岁的弟弟叶如萧正好属猴,这石头可以找个巧手的工匠打磨下做个摆件送给他,便捡起石块放进包里。

“那咱们进屋吧。”王林将门推开,两人走了进去。

草堂的前院种了许多鲜艳欲滴的花草,墙头檐下悬挂着彩色的神幡,整个院子既显得生机盎然又多了一些神秘妖娆的味道。两人走进屋内,正厅中摆放了各式各样的法器,物品虽多,但整整齐齐的,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女人的脂粉味,又似龙涎麝香混合的味道。顺着香气,如蔓来到里屋,发现床边摆了一个香炉,她走过去一看,炉壁还是温热的,香炷刚刚燃尽,灰烬还有些烫手。

香炉下面放着一盒线香,如蔓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欢悦香”三个字。

“王大哥,你来看看。”如蔓朝王林招手,他取过一看,立刻转身就去开窗户,边走边道:“这种香,已婚妇人多用,一炷香可燃一个晚上。看来,芳玄昨晚应该在家里约了人。”

这人是谁呢?既然约在家中,为何她会出现在镇水庙?

如蔓一边思索着,一边翻箱倒柜找线索。打开床头的柜子,只见里面放着一本簿子,她翻开一看,上面记录着芳玄的法事安排。

“六月初十下午,城南杨家小儿叫魂法事。”

她连忙叫来王林道:“王大哥,咱们要不去杨家问问?”

王林见这屋子都翻遍了也没有更多发现,只好去找杨家询问。

杨家老爷听得两人来意,当着两人的面把芳玄大骂一通:“芳玄那个老巫婆,死了活该!昨日我花重金请她来敝府为犬子叫魂,结果两个时辰后,犬子依然惊厥不醒。你猜她怎么说?她竟说晚上约了人,这摊生意她不做了,定金退给我!呸,这种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杨老爷稍安,”王林道,“你知道她约了谁吗?”

“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江州城中那些贪恋美色的富户!”

如蔓闻言不禁疑惑。听杨老爷所言,芳玄似乎神术不精,那她为何会如此笃定江州会有水患?她在衙门外面做出一副为民请命大义凛然的模样,实际上又是如此的不负责任,这又是为何呢?

昨晚她约的那个人,暂时无从推测,只能先框定富户的大致范围再一个个排查。

王林和叶如蔓从杨家出来,正打算回衙门汇报,只见捕快孙平一阵旋风般冲了过来。

“芳玄的案子先别查了,长江大堤要守不住了,知府苏大人下令让江州城的百姓迅速撤离。王林,你快同我去挨家挨户通知。小叶,你爹让你赶紧回去,带你娘和你弟弟撤到三十里外的南山村。”孙平气喘吁吁地一连串说完后,抓着王林就走,留下如蔓一个人呆在原地。

长江大堤守不住了?

难道芳玄的预言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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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江州城,九重天上似有仙人作法,浓密的乌云伴随着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不分白昼黑夜。急促落下的雨滴汇聚起一道道水流,顺着地势汇入湖泊江河。长江之中仿佛真的豢养着一条水龙,它怒吼着翻滚着膨胀着,带动水位不断上涨。岸边,残破的锁江塔好像一个孱弱的幼童,在雨中苦苦支撑。

远处,位处上游的圆石矶因长江水流至此漩转激湍,堤坝压力极大,好几百人来来回回挑土扛沙夯实堤坝,他们在雨中向着大堤,奔跑如飞。

江州知府苏羡渊静静站在北城门上,俯瞰那惊涛拍岸,心中满是忧虑。长江水患频发,他去年就递了奏疏请朝廷拨付银两用于加固堤坝,修筑工程也于入夏之前就完成了,可还没想到今年水势如此之盛。他默默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江州通判范庭致站在苏羡渊身边,显得更加焦躁。他脸色发暗,眼下一片黛青,整张脸因为思虑过度皱在一起,甚是憔悴。

“苏大人,疏散百姓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了。”范庭致张了张干裂的嘴,嗓音嘶哑地说道。

苏羡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个神婆…难道真的被她说中了?”

“大人,现在再去追究此事为时已晚,先撤离吧。”

“我不走。”苏羡渊摇了摇头,“紫烟山庄的常庄主前日来信,说他们在南山村附近有一个别庄,可以借给衙门和部分百姓暂时落脚。这几日你先过去,要注意防范有人趁此机会打家劫舍、为非作歹。”

“您不走?那您要去哪儿?”

“我去巡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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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蔓心神不宁地往家走。刚一进院门,就被母亲谭玉揪住了耳朵。

“叶如蔓,你现在翅膀硬了!昨晚不打声招呼就跟着你爹走了,到现在才回来,好好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娘,娘,我错了!”如蔓抱住谭玉的胳膊,靠在她的身上撒娇,“我不放心爹爹一个人去,就跟着他帮帮忙嘛。”

“哼,你非要当仵作,也就罢了。那么晚跟着一群男人出去,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女子啊?”

“娘,我真的知道错了。”如蔓低声下气地讨好着,赶紧转移话题,“您先别生气,有个大事儿,江州大堤可能守不住了,苏大人让所有人都撤离到城外去。”

谭玉一愣,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堤坝今年不是修缮过吗?”

如蔓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道:“不知,咱们快走吧。”

“可是,萧儿他…”谭玉心中一沉,自己的小儿子叶如萧今年十三岁,六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变得体弱多病,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从此他变得严肃沉默,平日基本不出门,只与经书为伴。

“娘,你放心,我会陪着他。也许没什么事儿,过几日就能回来了呢。”如蔓说完,便回房收拾东西。

谭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突突跳个不停。这种不安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却丝毫想不起来那些旧事。她是个失过忆的人,丢失了十七年前的记忆,可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可能有洪灾的消息,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碎片。她晃了晃头,强行压下慌乱的情绪,也回去收捡衣物。

当晚,江州城中灯火通明、无人入眠。百姓们都被动员起来,扶老携幼,在泥泞中惴惴而行。

南山村在江州城以南三十里,地势较高,洪水难以侵袭,可以暂做江州百姓的临时避难处。庐山上最富裕的紫烟山庄在南山村附近有一处别庄,名“云锦园”。江州通判范庭致和几个主簿带着大摞公文机要在云锦园先落了脚,紧接着马不停蹄地四处巡查。天灾人祸起时最怕谣言四起和人心离散,要是再碰上奸邪小人趁火打劫,那可容易出大事儿,范庭致必须亲自出面安置和安抚百姓。

叶如蔓一家走到南山村的时候已是深夜。范庭致将老幼病残安排到云锦园暂居,其余的人都在南山村外歇息。开阔平坦的高地上一座帐篷挨着一座帐篷,官差们在树上悬了灯,叶承远带着手下正在分发棉被,虽然人多,但也算井然有序。

叶如蔓一家分到了一个北面的小帐篷,远远地能看见万家灯火的江州城。换了一个新环境,叶如萧实在不太习惯,眼睛直直地瞪着,难以入眠。谭玉和叶如蔓也是毫无睡意,一边轻轻安抚如萧,一边各自想着心事。这无眠的夜,就在八方风雨中慢慢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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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破晓,雨也停了,万籁俱静。

远方突然传来仿佛洪荒时代的一声闷雷,狠狠地在人们心上炸开。

神婆芳玄的话应验了。

浑浊的江水冲垮堤坝,奔泻而出,吞噬了江堤下的众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古城和村落。江州城内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不停震颤,洪水奔流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很快,大水裹挟着巨浪,无情吞噬了它触角所及的一切生灵。

大水呼啸,大人小孩的呼喊哭叫此起彼伏。手脚快的人爬上了屋顶、城楼、大树,但更多的人瞬间掉进旋涡不见了。天地间,江州成了修罗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知府苏羡渊一夜都在江堤上指挥河工差役,眼见着大堤被撕裂出一个好几十余丈的口子来,焦急万分,大喊:“快堵决口!去准备几艘大船,全部装上石块和沙袋,再去搬几节埽土来,快!”几百名河工们赤着脚,组成一排排传送链,在决口两端向激流中投入石料、树干、沙包等各类物资。

日出之后,太阳明亮刺眼,天气异常闷热。河工官吏们忙碌了一天一夜之后脸色发青,口干舌燥,手上布满血泡,偶尔有人体力不支中暑昏厥。苏羡渊眼中布满血丝,鬓角横生一片白发,他知道众人已是极度疲劳,便带头喊起了号子。

“呼——哈——!”江堤上响起了响亮的号子声,传到远处,在绝望中给人一丝慰藉。

在江州众人不分昼夜试图堵住决口之时,长江决堤的事情传到了汴京。

“陛下,五月至今,长江陡涨二丈有余。六月十二日,江州圆石矶段堤坝溃决,沿江民房田禾均被冲损。现已报到,被洪水浸淹者共六州县,淹及城垣者共三县,江州情形为最重。此次洪灾淹没耕地五十万亩,冲毁一万余间民宅,淹毙人口约两千人…”

垂拱殿中金鸾座上,皇帝赵恒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正欲发怒,宰相丁谓上前一步奏道:“陛下,江州知府苏羡渊去年递过奏疏请示修护长江堤坝之事,三司的银两也在年初拨付到位,为何还会溃决致灾?臣以为,这其中恐有蹊跷。”

赵恒怒极,哼了一声:“朕看其中必有猫腻!年初三司下拨十万银两用于修缮堤坝,这钱到底用在哪里了?传诏给江南西路提点刑狱程慕贤,让他去一趟江州,给朕好好查一查。再传旨给苏羡渊,速开粮仓赈济灾民,毋令百姓流离失所。”

丁谓道:“陛下圣明!那是否还需另派人去赈灾?”

赵恒想了想,脸色又沉了下去,道:“让祐王去。朕看他放浪形骸惯了,简直不成体统。听闻他最近在刑部连应个卯都不去了,身为皇子还知不知道为国分忧?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这次就让他到江州,好好体会体会民生!”

文武众臣知道皇帝素来不喜欢祐王赵熠,但在百官面前破口大骂倒是头一回,都低下头来不敢置喙。皇帝见没什么其他事情,说了句“退朝”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