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老友记
开饭时间到。书屋外,凉亭边,长方小木桌上摆了白色碗盘,盛着当地的特色菜和小吃:清补凉、五指山野菜、东山羊肉。菜食精致,色香俱佳,打开了与“海南”相关的文学话题。
房琪问道:“老师,你们那个年代在一起开笔会的时候,大家性格就是这样吗?”
余华拈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对,差不多。”
苏童回忆说:“我们当年在海南岛办一个笔会。我二十多岁,从北京机场把史铁生背上飞机,然后从湛江坐轮船到海口,所有交通工具的转换,我一直要背着史铁生。我记得他的体温,从某种意义上,觉得自己背着一个圣洁的文学灵魂。我很爱史铁生。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2),铁生走向文坛。之后,他又有一本《我与地坛》(3),大家都读过。每当走到地坛,你会想起一个关于母亲呼唤儿子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徘徊在地坛的那个‘史铁生’,浓缩了很多人的影子。我们谈起铁生来,会特别感伤,又很有感触,就是这种很真挚的情感。”
“铁生给我写过封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他分到了一个四居室。”余华转向苏童问,“你去过他那个房子吗?”
苏童摇头:“我没有,他后来的房子我没去过,我去过他的四合院。”
余华接着谈那封信的内容:“他跟我说,他分到了一个四居室。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说又装了个电话,还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信的结尾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苏童感慨:“他是时刻赞美这个世界。”
余华说:“对,他真的是赞美这个世界!一般像这样遭受着病痛折磨的人,对世界有一种畸形的看法。铁生是一个对世界没有任何恶意的人,而且连怨言都没有,完全没有。”
余华说:“铁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真是这么一个人。”
苏童说:“我就是一个搬运工——人体搬运工。除背铁生外,我还背过叶兆言。”
西川抬头看向苏童:“你怎么还背过叶兆言?”
苏童边比画边笑着说:“叶兆言有一阵,身体一塌糊涂,突然就会脸色煞白。我总不能说‘你在这儿躺着,我自己走’,于是就背他,背过不止一次。”
“所以你们就建立了这样一种友谊,他就知道,跟着你出来,他永远都有人背。”西川说。
“他到现在还是这样。因为他也不认识路,慌慌忙忙,有我在,他心里就很安定,知道还有人背他。”苏童又谈到了路遥,“我当时是《钟山》杂志最年轻的编辑,我们的重要任务就是要在全国天南海北找到最优秀的作家。所以有一年,我就去了西安,找到路遥(4)家。路遥当时就蹲在自行车棚里头写《平凡的世界》(5)。他皮肤什么的都是黄的,完全是被一部作品熬的——你知道吗,像灯油一样在熬,为一部作品。这个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这么多年,《平凡的世界》成了我们当代文学的一面旗帜,他塑造了一种中国人向上的精神,给我们精神营养,成为一代又一代人阅读的经典。”
大家一时无语,归入沉默。远处海浪声声,平静而舒缓地拍打岛屿,像安慰,也像召唤。
面向大海,海风清凉,自在入怀,似乎连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都被刮跑了。
房琪有些感慨:“刚才跟老师们聊天,我发现原来你们是这么有意思的人,不是那么遥远、难以企及的人。在我看来,是你们走近了我们。”
“你也别觉得我们这么活泼、这么可爱,其实也是装的,跟你们在一起,如果老气横秋的,谁理我们这帮老头儿?”苏童打趣道。
余华用手梳理着浓密的头发,哈哈笑道:“对!”
苏童接着“作家神秘感”这个话题,继续聊:“大家都说,从作品当中可以分析背后的那个作家。他其实是一个影子,你要把影子拉到现实生活当中来,跟你的想象本身就是不一样。为什么以前大家觉得不需要见作家?因为一个作品,我觉得是比较完美的,就像马尔克斯来到我身边,我觉得他的神秘感立马消失。就是托尔斯泰来了,只不过是一束光,我觉得还是不要走近我,因为这个很吓人的。像今天这样,我们出现在网络平台甚至电视里,以前都是不能想象的。我们想象自己一直是躲在文字背后的人,感觉很舒适,也很安全,由此建立起来的与这个世界和读者的联系是有效的,也是唯一的,是唯一神圣的。但在今天,可能这样的生活就显得特别僵化,作者躲在文字背后的意愿会受到冲击。你一看《活着》是这么一部小说,余华又是这样一个人,我觉得你会有一种喜悦的崩溃。”
“哈哈,‘喜悦的崩溃’!”房琪接着问,“老师,我有一个疑问:现在我们刷一个视频可能很快就可以获取很多散碎知识,那与读一部长篇——读一本严肃的书,区别到底是什么?”
苏童思考道:“我觉得阅读的唯一好处就是让你可以有一种内心生活,而这种内心生活需要引导。有时候,一本书、一部小说,能引导你进入某一种内心生活,你就是比别人活得丰富一点。阅读首先是识字以后的一种潜意识动作,因为你识字,那么你就需要跟内心生活有所呼应。”
余华接着说道:“读书的好处就是,让我知道自己是谁。然后呢,让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很宽广的,因为我能够接纳各种各样的新鲜的经历,可以体验没有经历过的情感,这是很重要的。但这个前提就是,这本书一定要跟你相遇。一种阅读,和一本书的相遇,有时候也是一种缘分。当然也可能所有人都说这本书好,你却没有共鸣,但是不要着急。为什么呢?你还没到和它相遇的时候。”
有一回记者问到我的职业,我说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这不是调侃,我这四十八年大约有一半时间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来,成群结队好像都相中我这身体是一处乐园。或许“铁生”二字暗合了某种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种说法,这样的不死其实是惩罚,原因是前世必没有太好的记录……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史铁生《病隙随笔》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