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亢龙有悔
占天司大殿。
主司仍然面相慈和。
“老夫觉得，你现在背着这卜天子的名头，太累了。”
“这个身份让你不自觉地自上而下地考虑事情，即使你其实并没有下位的基础。”
“除了占天司和那位马兄弟，你现在有一个真正的支持者吗？”
“你始终挂着个卜天子的头衔，做起事情来，好像真在用天子的身份办事了。”
“可你也只有天子之名，没有天子之实啊。”
王和闷闷点头。
这是大实话。
主司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继续娓娓道来。
“所以说，一开始，老夫知道你去真清派，其实也还挺高兴的。”
“真清派不是一个僵死的门派，里面有许多青年人，壮年人，并没有像他们的长老那样畏首畏尾的，只是在门中，渐渐被清规戒律杀去了凌厉心。”
“这些千妖郡的人，本来就或多或少怀着对妖怪的怨气，才进了真清派修行。”
“你若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即使不靠你卜天子的名头，也应该很容易便能聚拢起他们。即使会被他们的师长或多或少地敌视。”
“不过，方明远这个商人，用他的手段把这一点变得不太现实了；而你自己，恐怕也没有真正重视他们。”
“你很老成，眼光很敏锐，一眼瞧出了真清派的玄关，在于这些老头子身上。”
“可是你毕竟阅历太浅，虽然看得出现在的玄关，却没有瞧出未来的玄关。难道真清派的未来，不正在这些年轻人身上吗？”
“这一点，其实也有占天司的问题。我们用十年的紧迫感，让你不得不去从那些老人身上着手，急于成事。”
王和点点头。
“年轻人的老成，就好像是一首很烂很俗的诗里突然冒出一句工整漂亮的好句子。”
“有心人稍一鉴别，又发现这一句原来还是仿的别人成句。”
“年轻人嘛，就干年轻人该干的事情。”
“你是瞧不起真清派的其他年轻人吗？”
主司的眼神又带上了些狡黠，打趣道。
王和猛猛摇头，断然道：“怎么可能。”
主司笑道：
“那你觉得他们不会有太大作用，难道不正是因为，你对自己也有些不自信吗？觉得他们和你一样，没有太大的能力，不得不去依赖那些真正高高在上的老人们。”
“虽然不知道你的成长经历，但是你似乎对年轻人们失去了自信心啊。”
王和有些哑口无言了。他的念头当然没有这么直接，但是潜意识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群没筑基的人能干什么？
一群被管制着的人能干什么？
他一个没有金丹的人又能干什么？
得靠老方丈，得靠方郡守，得靠……
他猛然抚住额头，惭愧地叹了口气。
主司语气一缓，道：
“所以，老夫认为，大方略上，仍是你的天子剑；但是在实行时，不如把卜天子的名头弃掉，从零开始，也省去了对身份遮遮掩掩的担忧。”
“如今你卜天子的实是什么？是要匆忙走马上任吗？”
王和摇头：“正是降妖除魔！”
主司点点头：
“所以，我们不如就用这个名头来起事。”
“这六郡人很在意谁是卜天子吗？”
“他们在意的当然是谁能除妖！”
“所以，不要再用卜天子的名来笼络人心，而是用人心来书写你卜天子的实。蓦然回首，其实已然功成。”
“你要知道，在大罗，即使是仙人也不能长生不老。”
“陈不剑选卜天子的心思，不正是在此？”
“三千六百年，从无一个五十岁以上的卜天子。所以每过几年，大罗朝廷总会焕然一新。”
“便是我们这一代人失败了，可你带出的年轻的种子，终会生根发芽，在千妖郡里顽强地长成，彼时，岂不是人人都行在你王和的道？”
“所以，要见天下人，当然不在庙堂上见。”
“说书人谓陈不剑：单枪匹马入江湖，千乘万骑闯天门。”
“千妖郡，形势特殊，南北东西吕商肆虐，妖人沆瀣一气；可其余郡的江湖，可是值得一看。”
“老臣说话，没有古人讽谏的本事，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王和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这一番话真是让他如拨云见日。
主司老迈的声音居然染上了些豪情来，昂然道：
“要杀妖便杀妖，要捉鬼便捉鬼，策马入江湖后，天下人中自有豪侠，何愁大事不成？”
此言喝罢，如在王和心中惊起一道霹雳。
从他知道卜天子的那天起，这个身份就是他的心魔。
换句话说，王和着相了。
他纠结于这个身份，想方设法用这个身份来处理问题；
如今主司点破，王和自己也恍然大悟：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按照方郡守的思路走。
随着王和心中泛起空明之意，他的修为居然也再次涨起，顿时再攀上一重天！
王和自己都有些错愕，赶忙盘坐起来，调整运气。
仇仇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席话给他说得突破修为了？”
主司笑道：
“据说，从前道德真君刚来到这方天地，顾盼人间，曰：我自然。”
“这一句话惊天动地，于是天人为一，道炁相结，他立地而上三十重天，生而为地上仙人。”
“这等占了天时的人，脑袋就像一个微型的洞天福地，每每开窍，总能有不少收获啊。”
仇仇羡慕道：“我们也行吗？”
主司道：“你又没有道炁，想的什么？”
“其实这次请他来，正为两件事。”
“一是除心魔。占天司给了他一重心魔，方郡守又给他一重，他自己又给自己一重。”
“如今三魔皆破，便可立登三重天。”
“所谓山、医、命、相、卜。”
“卜道虽然绝了，命道尚在。”
“这些天，我为他推演一卦。”
“王和，是一条龙。大人虎变，其文炳也。难算，难算！”
“这一卦的结果，又苦恼了我很久，不知如何应对。”
“龙者，其位极高，其心极大，其意极傲。”
“故而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
“《易》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
“这岂不就是卜天子的现状吗？”
“空有其贵，不得其位；空有其高，不得其民；空有其名，不得其实。”
“但这他有这一点明悟心，幡然醒悟，是可以为大人。”
“这才是真龙啊。”
“仇仇，你天天对易学苦不堪言，你说说，这一卦叫什么？”
仇仇眼睛一亮，愕然道：
“此卦谓之——”
“亢龙有悔！”
主司点点头。
“天命如此。今日的天相，也是如此。所以，我必须安排在这一天把他带出来。”
仇仇这下不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
主司的语气也带上了些忧虑。
“亢龙有悔，所谓盛极而衰。”
“十五望日，月亮至圆至亮，所以才会有亢龙有悔的天相啊。”
“他们千妖郡的吕子不也说：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
“月盈而亏，你说，这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