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子剑
童县令这下脸全青了,对着王和怒目而视;可是方郡守一摆手,他只能悻悻离去。
老司务往门口贴了个不知道什么符,然后泰然坐了回来。
老郡守悠悠道:“眼下的大罗,百官不问政,天子不上朝;诸郡离心离德,各行其是。你只身一人,就想掀动老天子一百八十年的根基?”
王和道:“可以这么说。”
“如今棋盘两边坐着的,既不是蓬头垢面的斗鸡,也不是纸上谈兵的书生。”
“这是天子之间的棋局,自然要用天子的弈术!”
“我就先谈谈我的几位前辈吧。我在这底下,虽然东奔西跑,但是也一直在思量他们的事情。”
“曹澄、高云彬、冯尘,这三人,庸人而已,不值一提。其余两位,倒是值得一说。”
“诸位想来也知道南华老仙。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庶人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天子之剑。”
几人神色微动。老郡守眉毛一挑:“何谓?”
王和娓娓道:
“庶人之剑,孙构所为。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一旦命绝,身死道消,别无他益。”
“诸侯之剑,文将军父子所为。小有雄心,亦有胆略,可迫于时局,寡于谋划,行事不密,用人不慎,思虑不周,只能得过且过,大事难成。
“无奈周旋于刀刃之间,丧命于斧钺之下,终究是昙花一现。”
“再者,即便他们在浑州郡起事成功,可是势单力薄,也不过是一个小诸侯,割据一方而已。”
“甚至,进而言之,即使他们有了大势,可正如老太守你所说,三十六郡分崩离析,其他州郡凭什么帮他?更何况,人间兵刃,难道也能伤及老皇帝身后的邪仙?”
“就和老太守你想做的一样,诸侯之剑,用人为剑,固守一方而已,”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方郡守。
“可是,陈不剑给卜天子的,既不是庶人之剑,也不是诸侯之剑,而是天子之剑!”
“何为天子之剑?以郡府州县为锋,公道人心为柄,日月星辰为脊,江河湖海为镡,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用之无旁,上绝浮云,下绝地纪。”
“这也就是我的考量。天子剑如今在我之手,却是有形无刃,关键便在于,如何铸剑。”
“这大罗西边六郡,虽受老天子之苦,但也是他的命门。”
“试想,若是云集天下修行义士,把这六郡妖邪一齐拔起,彼时,犹如天倾一角,地陷西方,老天子纵然有心,却也难掩天下喁喁之势。”
“天下人本不瞎,只是没有人把一切告诉他们而已。待伐了邪祟的山,破了妖魔的庙,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卜天子。”
“最后,兵起白玉京,剑上太清殿,要那妖人授首,大义自然昭昭!”
“而这,该是一封旨里完成的事业。为何这旨对前几个人是一张废纸?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联络八方,或者碍于眼界,或者疲于奔命,只想着命令天下,却没有机会去了解天下。”
“可我不一样。两位有心瞒过了老皇帝,虽然动机很讨人厌,但也算是无巧不成书。正是这点巧合,给我了这个机会。如果诸位有心,我便有十年的时间,来铸我的天子剑。”
“沈天诚,老太守,这道旨只有一次出锋的机会。你们可以把它当保命的丹书铁券,也可以用它去借一时的太平。可是若要让它有天子剑的风采,上面要写的便不是一人的私欲,而是——”
“天下人心!”
“十年磨一剑,待到霜刃出时,三十六郡齐齐动,九州八极滚滚惊!”
“天子之剑,如此而已。”
王和说得慷慨激昂,几人听得鸦雀无声。
想说的,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王和都已经说完。
他长吐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着。
老郡守和沈王爷都犹豫着,一个心潮澎湃,一个坐立难安。
老司务定定的望着王和,这时先开口了:
“我今年七十岁了。死在我任上的卜天子,已经有六个。坦白来说,你这些话是我这七十年里,见过的最符合卜天子身份的话,颇有点纵横家的气概。”
“七十啊,七十。就是修行之人,一百岁也是个关。老夫没什么心情破这关,也不想在后边的三十年里再送三封催命信。”
“我爹给我留了一封遗书。遗书很长,通篇只讲了一个道理:要我守规矩。”
“上面说,占天司不忠于任何一个天子,或是任何一个王侯将相。我们只忠于陈不剑的遗命和那三寸天机。如今的老天子,神智已失,甚至可以说,已不是他本人。因此我们才要一年一年地卜,可还是回天乏术。”
“占天司这么多年,还没有被老天子的势力扑灭,也正是因为我们守规矩。只要讲规矩,他就害不了我们。”
“可我父亲还是破了一回规矩。他说,他虽然死了,但是却不后悔;因为文将军父子是他见过的最有希望的卜天子。”
“那封两万字的信的最后一行,他说:如遇非常之人,便行非常之事。”
“王和。这一回,轮到我代表占天司,为你破一回规矩。”
老司务一揖到地。
“占天司袁奉行,愿为卜天子肝脑涂地!”
王和感激地眨了下眼。此时言语难以表达他的情感。
听闻老司务表态,方郡守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千妖郡中,何时生了个你这气吞山河的娃娃?可是,你虽然说得很慷慨,这终归只是空谈而已。”
“这不叫空谈,老太守。”王和坦然道。“手中无剑的人,当然叫空谈,可我手中有利剑,心中有方略。这就叫谋划。”
方郡守点点头:“事情是我们替你瞒的,我当然和你在一条船上。我本以为你就是个没念书的娃娃而已,怎么想得那样远大?”
他没有行老司务那样的大礼,坐着拱了下手。
“千妖郡守……方明远,愿为卜天子效劳。”
王和抿嘴回应。
沈王爷这时立在墙前,背对众人,宽大漆黑的袍子微微摇晃,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王和道:
“沈王爷,你当初大概有扫荡妖邪的雄心,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吧?莫不然,为什么会把那位墨惊私放下去呢?”
“他还活着?”
“是。他连剑都给了我,也救了我的命。他赌在我身上,等我去救他;眼下我也给你一次下注的机会:做我天子剑的第一寸锋。”
“尔后,负你的罪,偿你的果,报你的恩,赎你的恶。”
王和语气很平淡,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要沈天诚赌,他自己何尝不是在赌。只要老郡守和沈天诚尚有一丝私心不死,他这番必然要含恨九泉。
什么降妖除魔,王图霸业,都要跟他的脑袋一起灰飞烟灭。
不知过去多久,沈天诚缓缓转过身子,高大的身子半跪下来,用黢黑的手行礼,声音染上了些波澜:
“镇妖侯沈天诚,愿为卜天子效劳。”
他的青铜面具下滑落两滴浑浊的泪。
“狐仙县马踊跃,也愿为卜天子效劳!”最后,老驴也扯着嗓子吼道。“兔姑娘,你呢?”
兔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她再次和王和对视了一下,让王和看到了那对眸子里的莹莹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