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从哪儿来1
第三夜,风从哪儿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湖,绿水无忧,为雪白头。
雷锋曾经说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依江总觉得,蒋易森对她一定是在对待敌人。
尤其是在他“偷窥”了她和江陵的那个额头吻之后,她还没来得及表示介意,他却吹毛求疵起来,不论她交出什么样的答卷,总会鸡蛋挑骨头找出各种问题。郑诚安慰她,蒋易森从来都是工作狂,认真起来六亲不认。依江不再埋怨,只在心中默默使力,总有一天她会让他满意。
为了培养新近签约的几个新人,频道推出了一个育苗计划,其中采访部的几个人都交给蒋易森带队。除了把关稿件质量,找资深前辈授课,如果遇到重大新闻,蒋易森还会亲自出马。得知这个消息,小马是最激动的一个了,先是开心了一分钟,接着又惊恐起来:“他不会对我们还是那么严厉吧?那岂不是很恐怖?我还是喜欢温柔的老师!”
欧朝光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噙笑:“是指我这样的吗?哈哈,可惜我另有学生,”他把资料和课程都发送完毕,这才扭头看向几个女孩,“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们,跟着蒋易森,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要哭鼻子。”
裴安琪轻哼出声,似乎很是不屑一顾。依江默默看她一眼,没有再发表意见。正式上班快一个月,不论是线索还是稿量,她已经远远落在了裴安琪之后,当初趾高气昂地说要一较高低的话,她几乎都没脸承认了。所以这次育苗计划,她一定要努力表现,必须成绩突出,必须得到蒋易森的一句表扬,必须让裴安琪好看!
就在苦恼选题的时候,孙火火的一通电话拯救了依江。电话那头很吵,似乎有人在争执,孙火火一如其名般火急火燎地喊:“依江你得帮帮我,我遇到个刁蛮客户,实在是蛮不讲理,现在正跟我这儿吵着呢,你快点帮我搞定他们,我可说我一朋友是大记者呢!”
“这么徇私不太好吧,”她压低嗓门,小声地问,“到底是个什么事啊?”
“哎呀,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就是有个男的给他爸妈报了夕阳团,现在玩回来,老两口非说什么我们违反合同了,现在正吵得天翻地覆,那老太太口才实在太好了,我吵不过她!哎呀,你先来救我于水火中啊!”
依江眼前一亮,这个选题不错,她匆匆找到欧朝光报题,然后招呼小马一起开工。欧朝光表示了,题是好题,让她和小马好好把握。
而这头等得心焦难耐的孙火火,好不容易盼来了郦江电视台的采访车。车门打开,依江举着话筒跳了下来。孙火火立即迎上来,凑到依江耳边小声赞叹:“啧,还真挺人模狗样的,我好为你骄傲啊!”
依江白了她一眼,径自走进了旅行社的大厅。坐在会客厅沙发上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正翘着二郎腿翻着报纸,一张又一张,显然很不耐烦。而端坐的老太太却气定神闲,两眼盯着沙发旁的鱼缸,一脸正色。
依江把话筒放在茶几上,坐过去温言问道:“大叔大妈,我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我叫荀依江,你们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记者同志你好,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们老两口平时也经常出去旅游,从来就没遇到这个情况,你看看,今年不是新旅游法吗,不是说导游不能带顾客去购物吗?就是这个小姑娘,”说着,老太太还把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孙火火身上,“就是她,带我们买了一大堆土特产,我们都快拎不动了!回到家我算了算,花了四五千啊!我们老两口的团费都没有四千!不能看我们年纪大,就这么讹我们呐!”
孙火火急得直跳脚:“大妈你讲讲理啊,我根本没带你们去购物啊,是你们说想要买点特产带回家给儿子,我就介绍了当地最热闹的商场,我自己都没去过呢,您别冤枉我啊!”
依江早就在电话里了解了大概,她拦住孙火火,继续露出小绵羊的温和笑容:“这样吧,大叔大妈,你们先把这个情况跟我们具体说说。”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依江收起话筒,转身面向孙火火:“你也说两句,好好解释解释。”
可老人家思想固执,根本不听信孙火火的理由,眼睛一瞪,不乐意了:“记者同志,你不要因为是她朋友就偏袒他们啊,我们可是受害者!”依江总算是理解孙火火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就像被火烧着屁股一样。两个老人家实在顽固,什么话都听不进,小马拍完所有的画面,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连连催着依江收工。
后来是旅行社经理打了圆场,愿意退还一半的团费,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依江回到台里,很快就把稿子给写了出来,一审的时候过了,结果在最后的终审时被打了回来。蒋易森拿着打印出来的稿子走到她的桌子边:“这就是你当时报的选题?”
“是啊……”
“你采访别的旅客了吗?有没有找更多的旅客证实情况?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各执一词,你怎么就能做出判定?专业老师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叫客观真实吗?”
依江愣愣地看着满脸不悦的蒋易森,他一认真工作起来,话就出奇得多,并且一气呵成,标点都不打一个。她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试图给自己洗白:“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那家旅行社和那个购物中心没有合作关系。”
蒋易森挑眉盯着她:“你知道?”
“她是我朋友,总不会骗我……”
“啪”的 一声,那张稿子被甩在了桌子上,依江一惊,蒋易森已经满脸怒气:“你一开始就假设了立场,这还怎么做新闻!这个稿子不发了!”
依江已经做好了时时面对蒋易森发飙的心理准备,可真的身临其中,她还是没办法平静,泪腺太发达,她又有点忍不住想哭。但蒋易森说得一点都没错,是她疏忽了,接到孙火火的电话起,她就没想过其他的可能。办公室里的同事也习惯了蒋易森的严苛,所以依江垂着脑袋走去洗手间的时候,压根没有人会多加留意。几分钟后,她重新挂满笑容走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就迎上了裴安琪和小马,她正要招呼一声,裴安琪已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领头走了出去。小马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到她身边小声解释:“老大让我跟着裴安琪重新去做旅行社的那个题,你别介意啊。”
依江僵在了原地,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她宁愿被批评被臭骂,也不愿意蒋易森用这种形式来惩罚她,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没用,简直是糟糕透了。
荀依江几乎根本来不及思考,她一把拽下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然后就冲出了办公室,奔向电梯按下了蒋易森所在的十二楼。在电梯下降的短短时间里,她看着镜面里反射出来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裴安琪会越战越勇,而她却渐渐底气不足?她也没有那么差劲吧,在学校里考试也经常是前十名,虽然一直没有机会拿到奖学金,但大大小小的活动,导师都很乐于找她参加。以前在报社杂志社实习,跟的记者老师也经常会夸她聪明,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就再也没有发散过光芒?裴安琪看不起她,蒋易森又常常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真的那么差吗?她荀依江,就真的那么差劲吗?
眼睛渐渐潮湿,她紧紧抿着嘴唇不泄露一丝异常的声音。突然“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蒋易森的办公室,径自往里走去。助理陈果然连唤了几声,她头都没有回,直接停在了蒋易森的面前。
“为什么,”她毫不畏惧地看向正在处理工作的男人,“为什么换裴安琪去跟,明明是我报的选题,尽管我做得不好,可你总得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能力做好,你凭什么把我的题让给别人?”
蒋易森把视线缓缓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眉梢一抬,目光投向质问他的荀依江:“为了保证节目的质量,谁的题,谁去跑,这是我的工作,我当然有权利安排。”
“可是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公平?”蒋易森懒懒靠向椅背,“与其在这里思考公平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反省自己的专业水平?你有时间跑到我这里找公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稿子。”
依江紧紧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泪光泫然,却还是努力地憋回眼眶:“蒋制片,我真的这么差劲吗?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渐渐西斜的暮光从窗外透进房间,依江的脸被笼罩出一层金光,逆光中,女孩的头发毛茸茸地在光线中凸显,她明明千般委屈,却又努力地让自己面色如常。他心弦不由被拨动,可说出口的话却一如既往得冷淡:“你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差劲,你应该做的,是缩短和优秀的人之间的距离。”
“那个距离,是不是还有很远很远?”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听得不真切。
蒋易森突然心烦气躁起来,难道真像郑诚说的那样,是他太严格,太不解风情?好歹是个女孩子,又是自己的手下,多鼓励一点,多表扬一下,也不会是多没面子的事。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我没有针对你,对你们,我一视同仁。”
依江并没有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变化,内心的挫败感已经填满了整颗心脏,她深深鞠了个躬,后退几步开口:“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她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走了出去,背脊挺得笔直,只是紧绷的肩线却泄露出她的情绪。蒋易森收回目光,打开抽屉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吸了几口,这才突然想起来开窗透气。
尽管天色渐晚,窗外仍是一股热浪,他看着对面波光粼粼的湖,静静抽完了一整根香烟。直到陈果然提醒再三,他才掐灭烟头,关上了窗户。
“制片,你以前在办公室都不抽烟的。”陈果然把收视率报表呈上之后,忍不住还是多嘴了一句。
蒋易森接过资料,翻了几页,这才抬头看向她:“恋爱谈得很顺利?倒管起领导来了。”
陈果然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一边打开换气扇,扭头答道:“等我结婚怀孕了,你再抽烟我就举报你。”
得,小助理都要翻天了。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可怕,为什么荀依江总对他那么忌惮?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已经过了下班点很久,陈果然准点就拎包离开了,他检查好电路开关,原本要回家的,却还是觉得气压低,胸口发闷。最后还是忍不住掏出香烟,想了想,转身上了顶楼天台。一打开门,就有风灌进来,他点燃烟,正递到唇边,耳边就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泣声。他环顾一圈,最后在天台的围墙边发现了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是荀依江。
她蹲在地上,双手环着膝盖,把自己圈成一团,哭声就是从她的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却拖得老长,伴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哽咽,竟是哭岔气了。蒋易森的太阳穴嗡嗡作响,他没有走上前,只静静地靠在门边,他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却又试探着前进。后来在面试的时候,他听到门外她和裴安琪的对话,趾高气昂,又信心满满,怎么真招进来了,又这么受不得委屈。
对付女孩子,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台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进了眼睛里,又瞬间混上了泪水。依江总算是把眼泪哭光了,她在手臂上蹭了蹭眼泪,然后拍拍屁股站起身。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烦恼,她也就碰上一点不如意,没什么大不了,哭完就继续朝前大步走呗,蒋易森又不是什么拦路虎,就算是拦路虎,她大不了绕着走。
如此想通后,她顿时神清气爽了,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转身往回走,却在门口发现了一小堆烟灰,一根没有灭掉的烟头正闪烁着猩红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