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知
轻轨火车站离办公室不近不远,有一段路在树林边上,路人寥寥。
简敏瞥见路旁的树下有三个吉卜赛人围成一圈,不知道在干嘛。想起同事们说附近有扒手活动,她心里生出紧张,更是加快了脚步。
山野公园的树林边,幽静轻轨站,她张望、找寻,只有一对老夫妇在等火车。
她纳闷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恰在那时,一个人影从跨越铁轨的天桥上走下来。她定睛一看,挥手、跺脚、尖叫、小跑几步迎上去,一把抱住对方。
走过来的女人穿着V领、短袖的黑色针织小开衫,米色的运动短裤,一对大长腿。她比简敏高一点儿,将近1米7。和简敏一样的长发,只是一个是卷发,一个是直发。
两个人面对面站得近,安子雯比简敏显得更加时尚、成熟。
简敏赶紧说:“不好意思啊,蚊子,让你等这么久。今天本来没事的,非要我去开会。你是不是在这里等得很无聊呀?”
“我在附近逛了一大圈啦,还去了你们楼下,瞻仰‘伟中’办公室。”
“是吗?”简敏像是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我们两家公司在他们嘴里就像是仇人一样,你还去我们办公室楼下。这次‘T项目’进到最后一轮的又有我们两家,真是一对老冤家。”
安子雯轻轻“嘘”了一声,说:“敏,我们俩见面,不谈工作,尤其不谈项目。你穿这么一本正经的跟我去佛罗伦萨玩?”
简敏把她的“托特包”伸到两个人中间,拉开给安子雯看:“我带了换的衣服。你不是说低调吗?我穿着上班的衣服去办公室,东西都藏在包包里。”
安子雯的眼睛尖得很,她扫了一眼包包,故作迷惑:“就住一个晚上,你还带着根按摩棒?”
简敏一头雾水,她把包包拉得更开,认真看里面,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安子雯胳膊上:“你这个色胚!这是我的直发器。”
安子雯当然知道那是直发器。身边总是有爱讲黄段子的油腻男同事,她见怪不怪,乃至近墨者黑。玩笑话讲出来,看到红了脸的简敏,她意识到她平日里的环境比自己面对的要单纯得多。
“你天天用直发器?伤头发的。”
“没有天天用啦。这段时间忙得没时间弄头发,又卷了。明天不是要拍照嘛,我把头发拉直一点儿,看上去比较知性。不过,你现在这个卷发好漂亮!”
“刚做的,她们说叫‘渣女烫’。”
简敏用“小粉丝”的眼神望着安子雯:“你的气质越来越好啦!皮肤比以前更黑了,不过好健康哦!”
安子雯欣然接受赞美:“他们说我气场一米八。打高尔夫晒黑的,快要晒出斑了。”
“你经常打高尔夫呀,有腔调。我还停留在中学的时候,打羽毛球。”
读中学的时候,她俩一直是班上羽毛球的第一名、第二名。
“我也没那么爱打高尔夫,要陪客户和领导玩。”
“你今天的口红颜色好‘御姐’呀。”
“刚买的,我买了两支,一支是给你的,见面礼哈。”
安子雯从包包里拿出一支新口红,简敏接过,边看边说:“谢谢蚊子,‘香奶奶’的呀。”
“给你选了一支玫瑰豆沙色的,配温柔小甜妹。”
“好吧,我原谅你啦,臭蚊子,上次回国也不找我玩。”
“我是带客户回国,时间太紧张了嘛。”
“连一天时间都没有吗?”
“真没有,我把客户带回中国参观,那必须充分利用客户脱离他的例行工作日程,身边举目无亲的机会,抓紧时间勾兑。我连王镌都只见了一个晚上。”
“哦,那我不能和镌哥争宠。”
轻轨火车从视线尽头缓缓驶来,简敏眉飞色舞地叨叨着,跟在安子雯的后面上了车。
简敏和安子雯在中国西南的城市怀阳一起长大,初中和高中都是同班同学。虽然毕业后去了不同的城市读大学,但是每年寒暑假总会相聚。大学毕业,她俩一个拿到“伟中”的录取信,一个进了“兴唐”。
毕业六年,简敏一直在深圳总部工作。她一开始在产品测试部,后来调去了为一线销售提供技术支持的部门。这是她第一次被派到海外的项目现场出差。
简敏仍然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毫无武装、满怀真诚,以及个人特质中的那种亲和力。
安子雯先是在国内销售部门工作,五年前被派驻到欧洲做销售。这次,她从公司设在德国的欧洲总部到意大利来出差,负责“T项目”投标。
在市场一线直面客户、直面竞争的工作令安子雯变得更加敏感而老练。
她们在市中心的火车站换乘“欧洲之星”。高速火车向西北方向走,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了欧洲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古老的艺术之都,佛罗伦萨。
正是晚饭时间,安子雯轻车熟路,领着简敏去了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餐厅,吃“T骨牛排”。
餐厅外,露天的座位。
牛排上来,简敏觉得它有点儿扎实、有点儿生、有点儿油。但看到安子雯不挤送来的柠檬片,不用桌子上摆着的胡椒和盐,一脸满足地咬着带血的牛肉,她也越嚼越觉得有味。
贴墙根站着五个男人,其中三个是带点儿憨态的大叔,还有一胖一瘦俩小伙。他们手里有一把斑驳的手风琴、一个亮闪闪的萨克斯、一根黑色的单簧管,还有两把木吉他。音乐恰到好处,从墙根飘扬到她们的桌边。
简敏感叹:“感觉好好哦!”
餐毕,安子雯带着简敏,穿过老城。
她为她介绍经过的每一处古老广场、每一个特别建筑。
她俩站在一座中世纪建造的石拱桥上。
桥中间的路边,两个男人对着乐谱架,一个弹吉他,一个拉小提琴,吉他手兼着歌手。
一些人在他们旁边,以天边暮光和两岸灯火交相辉映下的河流为背景拍照。一些人坐在地上,欣赏他们的表演。一对情侣情不自禁,在众人面前随着曲子跳起了“慢三”。
安子雯宠溺的眼神,望着看一切都新奇的简敏,邀请:“我们跳个舞吧!”
简敏摇头:“我不会跳啦!”
安子雯一把拉过她的手:“我带你,跟着节拍散个步而已。”
平日里简敏没有那么“社牛”,或许会继续推却。那天却只多迟疑了一秒钟,就随着安子雯在众人前面翩翩起舞。
游人如织,她们跳舞的位置那么醒目,就像站在舞台正中央。安子雯笑得骄傲,简敏笑得羞涩,乐手弹唱得更加来劲。
一曲终了,安子雯笑:“突然发现不对。”
“怎么啦?”
“你这么中性的打扮,我俩在这里跳舞的样子,好像一对‘拉拉’。”
“你本来就是我‘老公’嘛。”
两个人笑得开心。
高一的时候,简敏同桌的男生晃课桌、抖腿、讲讨厌的话,各种青春期小男生想吸引女生注意力,又不得其法的“作死”行为。简敏不甚其烦,安子雯去教训那男生。人家问一句“关你屁事?”安子雯答一句“她是我老婆!”那是她们班经典的花季故事。
简敏从钱包里抽出20欧元,放进乐手前面的琴盒里,从地上取了两张CD碟走。那是他们自己录制的碟片。
“一个人一张,做纪念。对了,算见面礼哈!”
简敏把一张碟递给安子雯,另一张碟放进自己的包包,再一次叹:“感觉好好哦!”
走过石拱桥,她们沿着河岸并肩走了一段,然后,转去了马路右边的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个一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尊青铜雕像。雕像下的台阶上有一位高个子小伙在弹唱。简敏和安子雯坐在台阶上听了一会儿歌,起身走到广场边,扶着石头栏杆俯视老城。
月亮不见踪影,星星很少,佛罗伦萨的灯火如天上银河。简敏凝望着城中那栋红色穹顶的主教堂,叹:“感觉好好哦!”
安子雯笑到:“你今天晚上已经说了三次‘感觉真好’啦。”
简敏撒娇:“我语文成绩不好,不知道怎么表达嘛!我是真的喜欢在这里的感觉,谢谢你带我来。”
“我非常喜欢佛罗伦萨,所以必须带你来。”
“蚊子,我很羡慕你的,去了那么多不一样的地方。不像我,我们在深圳那个办公室,开个窗户都必须打电话叫物业来开。光线不好,外面太阳再大,里面也要开灯。”
“你可以申请外派嘛,你们公司不是天天煽动员工四海为家,去海外市场建功立业吗?”
“我不考虑了。出出差还可以,常驻的话,我和志凯商量,我们该要宝宝啦。”
安子雯扭头望向简敏,开心地问:“开始‘造人’啦?你俩干多久啦?姿势对不?”
简敏又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姿势对不’?我觉得你现在讲话的风格……”
“我讲话风格怎么啦?那没办法,整天在那帮油腻男的世界里,近墨者黑。”
“你们公司在这边女员工很少吗?我们在意大利还是有不少女生的。”
“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大家做事的逻辑和方式都硬朗,神经被练糙了。你们公司不也是业界著名的‘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吗?”
“你诽谤我们公司!”简敏又乐了。她问:“你们呢?你和王镌哥还没打算要宝宝吗?”
她俩那一年都是28岁。
安子雯说:“顺其自然吧。王镌不是终于调回深圳了吗?我领导同意我做完‘T项目’,年底调回国。我们一直异地,该团聚了。”
简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你也是来支持‘T项目’的?”
安子雯点了点头。
简敏发现了两个人之间新的共鸣:“好巧哦,我们竟然在支持同一个项目。我们一线的同事对这个项目可有信心了,不过,我觉得不一定啊,你们和‘NEL’也很强。”
安子雯笑了笑:“你们比拼测试满分,大白兔已经领先一截了嘛。”
“你们也知道比拼测试的得分?客户这叫啥保密,地球人全知道了。”简敏下意识地安慰闺蜜:“我们技术标也得不了满分,技术应答的时候我们对AB功能答了一个‘不满足’。”
在简敏的意识里,技术应答和商务标已经密封交标,改不了了。而且,她听陈浩说“兴唐”也搞不掂这个功能,她讲出来并无不妥。
安子雯眼睛里一闪。与这一刻之前的温柔、赞赏、宠溺的眼光不一样,那是一种敏锐猎犬嗅到猎物的瞬间反应。
她说:“AB功能你们答了‘不满足’?我还以为是你们引导客户,塞到标书里去的。”
“不是啦,应该是‘NEL’引导的。”
从“T项目”的机会出现开始,竞争经验丰富的“伟中”、“兴唐”、“NEL”都做了大量针对性的工作,努力把有利于自己的技术功能、特性塞到客户的需求书里去。
“靠!我们公司那帮土人说AB功能是你们引导客户加到标书里去的,我还以为就我们搞不掂。这TMD都是哪里来的假消息?”
简敏惊讶地望着她:“你一秒钟变悍妇呀,真是气场一米八!”
安子雯迅速转移话题:“哎,忘了让丽琪羡慕、嫉妒、恨了。我们多合几张影,丢‘群’里去。”
刘丽琪是中学时和她俩一起的“三闺蜜”中的另一个,毕业后回了老家怀阳市工作。
“好呀,让她羡慕、嫉妒、恨!”
简敏举起手机,两个人把头贴在一起,先对着山下的满城灯火,再转身对着广场和雕像,拍了起来。
安子雯订了一个民宿。两个人一个房间,靠得很近的两张单人床。
从包包里拿盥洗包的时候,简敏想起见面时的玩笑。她取出直发器,撒娇地打了一下安子雯的胳膊:“你才用按摩棒咧。”
安子雯理直气壮地说:“我真有一根啊。”
看到简敏好奇的样子,她解释:“看你一脸八卦的样子,我和王镌异地多少年啦?我去年回国休假,他居然买了一根按摩棒,要我带出来。那个死男人怕我在外面找别人解决。”
“那,你经常用啊?”
“经常用个鬼!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不会讲话的东西,我不喜欢。我也没那么强的欲望,他想得有点多。”
两个人从来是无话不谈,那一夜聊到很晚。简敏兴奋不停,安子雯却不时走神,仿佛在思考什么当下的难题。
简敏不知道的是,安子雯在“T项目”中的角色不仅仅是简单的“出差支持”,她是“兴唐”派过来负责投标的“操盘手”,是竞争对手的主将。
安子雯此行意大利,目的只有一个:打败“伟中”,拿下合同。
她,就是陈浩提到的“黑乌鸦”。
技术应答最后一步,技术答辩比原定计划推迟了两个星期。客户说是因为关键评标人的时间安排有冲突。
答辩那天,三家公司各两个小时。提前抽签决定了次序,“兴唐”打头,然后是“伟中”,“NEL”殿后。三家答辩完,技术评标小组将在当天完成技术应答的评分,并得出整个技术标的总分。
客户那栋办公楼有些历史了。它不是如今常见的大开放区域、格子间的布局,而是老式的狭长走廊,水泥墙把一间间小办公室分隔在走廊两边,显得隐秘而沉闷。
会议室离电梯远,“伟中”的队伍经过狭长走廊,西装笔挺、走路带风。
从会议室里走出“兴唐”一队人,他们刚刚结束第一场技术答辩会。
简敏一眼看见安子雯走在对方队伍的最前面,顿时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忍不住笑容绽放。
她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
视线交汇瞬间,安子雯眨了眨眼,微微摇了摇头。
她读到了简敏的心,赶紧提醒她,此时此地,两人不该是熟识的。
简敏看明白了,乖乖收起笑容,眼睛仍然停留在安子雯身上。
安子雯今天用了一支哑光质地的口红。涂出了复古优雅,高级感十足的“丝绒唇”。她穿了套装,低胸的白色衬衣露出漂亮的锁骨,锁骨下面有一个精致的“天蝎座”的项链吊坠。
项链是她俩在佛罗伦萨时去一家老首饰店买的。一人一条,安子雯是“天蝎”,简敏是“白羊”。简敏正巧也戴着她那条项链,只不过她的衣领高,吊坠藏在衣服下面了。
简敏正要把自己的项链吊坠拉出来,走在前面的朱昊明猛然回头,眼神凌厉,在同事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简敏从没见过老朱那么凶的目光,下意识地放下了手。
“兴唐”众人走过,陈浩说话了:“靠!‘黑乌鸦’早上起床起猛了,以前每次见她,都是眼睛里写满了‘章子怡’,今天居然朝我飞眼。”
朱昊明又回头扫了一眼大家:“你确定她是朝你飞眼?”
说话间,已经走到会议室门口。客户示意时间还没有到,让他们等等,顺手关了门。
简敏小声问陈浩:“哪个是‘黑乌鸦’?那个黑人吗?”
陈浩说:“走在最前面那个女人,安子雯,江湖上著名的‘黑乌鸦’。”
简敏觉得有趣,问:“她皮肤晒黑了,所以你们叫她‘黑乌鸦’?”
陈浩哼了一声,说:“不仅仅是皮肤黑,你看她走路的样子,挺着个胸,像只乌鸦。别看是个妞,‘兴唐’很能打的一个人,平时在德国,负责支持他们在欧洲各国的重大项目,经常给我们麻烦,一只不吉利的乌鸦。”
简敏羡慕安子雯挺拔又聚拢的胸型,陈浩这么一说,她真联想到了一只挺着胸的乌鸦的样子,捂嘴笑了。
朱昊明默默地打量着几个人,这时候开腔了:“陈浩有时候比喻打得挺好的,安子雯平时那眼神,确实像章子怡演的‘玉娇龙’、‘宫二’,一天到晚一副不服的倔强像,今天不大一样。”
陈浩说:“老大,你也注意到了?她是不是搞不掂事,就想搞掂人,色诱我?”
“别给自己加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