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去不回头
1955年4月16日
没有看热闹的人群、没有鲜花、没有演说、没有鞭炮,除了当天早报地方版的报屁股上一则简讯之外,我们在不被民众注意的情况下,悄悄地驶出基隆港。一条台湾造船厂的拖船载着几个观众,一路陪伴我们到防波堤,我只看到其中伸出的一颗光头,正是身高六呎的将军。他一直挥着手,直到拖船的影像融入港里的背景建筑。
在两个礼拜前那三天的不幸旅程中,我们学会了如何操作帆船,也领略了这艘帆船代表的欢乐和自由,并未特别去注意它的呻吟和抱怨。但,天气对我们不利,这一路上必须和它挣扎搏斗。
渔象轮是一艘被派来护送我们到无人岛的渔船。在我们的帆船上多一位以前的帆船老大、一名渔管处无线电站的技师,以及港务当局指派来评估我们的表现的张先生。如果这三位认为我们有能力操作帆船,他们就会中止护航,搭渔象轮返回基隆;如果其中任何一人认为我们还是没准备好,就会命令我们返航。
出航当天,我们又碰上了麻烦。舱底泵没办法抽水,还从货舱传来神秘的隆隆声,而且有多根帆骨断裂。同时,有一个台风在菲律宾周围形成,正朝着我们而来。在台风来袭之前必须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知道不能返回基隆,航行必须继续。我们在前甲板集合讨论如何抉择,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
「你们管这叫民主程序?」卡尔问:「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事。」
不管麦克文对这个过程怎么想,经过一番叫嚷、嘶吼和争吵,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压舱物必定是元凶。
我们的货舱里有5吨卵石充当压舱物。这些石头相当重,所以没人想到要把它们固定好。但我们忘了石头是圆的,船底是平的。当船在海上摇摆起伏时,卵石刚好有一个空间可以自由滚动,这一定是隆隆声的来源。我们进一步发现舱底泵的轴心被一种细砂和纤维的混和物磨损了;糟糕的是,尽管涂了很多润滑油,它还是无法抽水。我们必须把石头拿掉,不然会造成船身穿孔。
但说总是比做容易。它们在新水槽下面滚来滚去,刚好介于水槽的平底和略呈圆弧形的船殻之间,取出压舱石的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
「当初是你主张用卵石压舱的,」船长说:「水槽也是你监造的;再说,也只有你的个头够小到能爬进水槽下,那就由你去把石头搬出来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船在摇晃时,我没法儿干活。
幸好我们已经身在回去或不回的分界点--无人岛上。根据基隆和苏澳渔民的记忆,它是过去世世代代渔民用来暂时过夜和避风的地方,学者叫它钓鱼台或钓鱼岛。
这座岛上有一座高山和狭窄的平地,无法支持任何生命、动物或人类在上面生存;但在有高山屏障的两侧岸边,各有一个很好的下锚点。
我们就在无人岛北面的小海湾里抛了锚。
1955年4月17日
经过一夜好眠,我们开始工作。葫芦取了断裂竹竿的一节,做了个真空抽水泵;其他人修理帆骨。这次,我们把三根竹竿绑在一起成为一根帆骨,这样一来,帆组就增加了三分之一的重量。
我把衣服脱到只剩一条内裤,才勉强挤进水槽下方。我的后脑勺枕着船底,鼻子和嘴巴朝着水槽底呼吸,两条手臂像小时候在雪地上那样摆动着,不管碰到什么,一律把它从空隙中清出。等我把这里所有的石头都清掉后,身体继续向前推进。总共有四个水槽要清理!
我一整天工作下来,得到的奖励是一杯淡水,用来冲洗一直浸在冰冷海水里的头发。
「水是红的!」我吃惊地大叫。
「尝尝看!」
「味道酸酸的!」
我真不该用便宜的木料。这种木料浸湿后会释出树液。
「我们回基隆吧。」
「你有毛病啊!班尼,你怎么老是提议要回港?」
「这个岛上没有淡水。」
「船上的旧水槽还是满满的。」
「那样够吗?」
「别忘了,这艘帆船已经航行超过50年了。」
「是啊,不过都是在沿海航行。」
「那些水槽里的水本来可供13名船员使用,我们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
「我们还有个大洋等在前头。」
「你要喝多少水才够?」
「闭嘴!」马可的声音让大伙儿吓了一跳。过去对我们所有的争吵,他向来是保持沉默的。大伙儿闭上了嘴巴,听他用权威的声音宣布:「我们继续航行。从现在开始,淡水只拿来饮用和作饭。」
这是他第一次行使船长的权威。
第二天早上,我逮到卡尔从日用水槽舀水出来刷牙。
「不能用淡水,卡尔!」我提醒他。
「只是用来潄口、刷牙。」
「潄口、刷牙?你没听船长说『只能用作体内消耗』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喝掉它。」
「开什么玩笑?」
不管我说什么,卡尔继续刷牙,我能拿他怎么办?我想那杯水就这样被浪费掉了。
当他刷完牙,潄过口,清洗完牙刷,接着把嘴里的水吐到杯子里,然后举起杯子对我说:「祝你健康!」接着,一口气把整杯浑水吞下去。
「好家伙!」马可大叫。「为了你努力配合我们的供水原则,我来调整一下配给方式,让它更适合你。你看怎么样?每人每天有5杯淡水可用,当然包括饮用水。」
以后每天早晨,我发现卡尔都用淡水刷牙。
「喂!卡尔,你在干什么?」
「没你的事,我在用自己的配额。」
「这不符合配给的原则,跟你的或我的无关。」
「你不是说,在这艘船上是采用民主方式来运作吗?根据民主法则,我们都有个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处置他应享有的东西。」
这是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异吗?在我们的文化里,群体的利益优先。配给水的目的是为群体保存水。但在卡尔的文化里,个人的权利优先,配给是为了限制个人使用。但在限度之内,个人有权去做任何他有资格做的事。就算卡尔把5杯水都倒到船外,那他也完全有这个的权利。这就是他的宪法所谓处置私有财的自由吗?
卡尔是怎么看我们的?这是一段他的日记摘录:
4月22曰
吹着东北风的阴天,持续了将近一星期。早上,我们针对目前的僵局开了一次会,决定一下步该怎么办。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看法时,我注意到和这些男孩有关的一些事。雷诺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就我所能理解的程度,他批评马可和保罗,好像过于严厉得近乎轻蔑。举例来说,雷诺认为有必要提到马可前天晚上喝醉酒。我认为这种观察报告是不必要的,因为马可一直表现良好,而且这种批评对讨论毫无帮助。还有,雷诺用责难的口气说保罗与帆具有关的问题,保罗也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所有的修理工作,都是遵照帆具长葫芦的指示,而且从没发生过故障。雷诺没好气地回答:「好啦,好啦,一切都是我的错。」那天稍晚,我设法了解造成不愉快的原因。班尼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他的床上。后来,马可请渔管处派的观察员张先生来评估我们是否有能力操作帆船。我们被邀参加一场广泛而深入的讨论,但因为张先生说话的乡音太重,我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只得到一个印象,就是他说起话来长篇大论,只是利用这个对我们讲话机会,彰显他是来自我们五名朋友所属单位的代表身份。我真的听出他提到我,并指出我在工作并上不能对自由号有实质贡献,只是我的某些怪异动作可以让大伙儿发笑。
最后的结果是不管明天天气如何,我们将离开无人岛航向冲绳。
会议结束后,我抬头看着无人岛上那狭窄、高耸的山顶,以及突出于最高处植被之上的裸露岩尖,决定要利用这最后的下午来一次登顶。午餐时,马可说:明天出航没有太多准备工作,所以我可以去登山。班尼说他要一起去。我估计登上那海拔大约1,500-2,000呎的狭长山脊要花一小时。保罗一面嘲笑,一面用旧金山的一顿晚餐和一场电影,赌我要花两个多小时,而且我们在晚餐之前回不来。以前我在加利福尼亚,放假时经常在山上和海边健行,也和海滩及公园规划调查队一起工作过,我有理由相信一到旧金山,我会在施洛德餐厅点最好的、我最爱吃的菜让保罗付账。其他船员也都和保罗一样对我感到怀疑。
(接下来,卡尔进入一段冗长的叙事,描述他们怎么在起伏的海浪和漩涡中登陆,再沿着覆盖珊瑚礁的岩岸攀上几近垂直的峭壁登顶;惊险地下降后,再爬上另一个顶峰。)
半路上,班尼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打从我们开航以来,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开心。他接着解释道:他对帆船上的情形不乐观,因为我们第二次出海,装备还是不够完善,即使在无人岛停泊,本应有机会做一些改进;然而,我们对恶劣天气的准备仍远远不够。他更进一步说:船员之中,雷诺的精神不适合航行,他已三度向班尼建议帆船应该返回基隆。同时,班尼认为雷诺会结束和这趟行程的关系。这使我回想雷诺在早会中的不愉快。班尼接着表示:保罗是让任务继续下去的最佳人选,但对计划执行得不够好。船长没给船员足够的指导,这一点他和我的观察不谋而合。总而言之,这些男孩没当过真正的渔民,就像班尼,为渔管处做事,却没在联合国的渔船队里当几个月学徒,接受机动渔船的职业训练。因此,他们欠缺从渔民的工作中得来的海洋实务经验。我们的帆船专家本应该给我们一些专业建议,但为了怕引起渔管处代表张先生对自由中国号船员的能力有所怀疑,所以他很少说话。总之就是缺少真正的航行技能,加上领导力不足,转而依赖外界的协助。这一切让我陷入沈思,因此,在回海滩的路上,我一直走在班尼后面。
在海滩上,我问班尼:这艘帆船真的是在二月中才买的,而且没经过一两次试航,以测试船员和船是否适合航行?他承认这是事实,而且说:仓促离开台湾,是为了要及时到达罗得岛参赛,使得船员在准备工作上抄近路,结果证明这种尝试是不切实际的。
班尼是个安静、坚持的人,显然他的意见没人要听,所以他只好继续保持缄默。班尼浓眉大眼,相当年轻,却粗犷得像农夫;他有一双大手,但并不高大,肌肉却很结实,一点儿也不像典型广东人那样轻巧敏捷;而且他说话简单直接,完全没有雷诺的伶牙利齿、尖酸苛薄,也不像保罗那样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当下我告诉班尼:台湾大学的一名美国学生丹.雷克森是我公余的伙伴,他注意到自由号所有的船员之中,很明显的,他(指班尼)是个有经验且稳重可靠,在危急关头可以信赖的人。
回到竹筏上,我发现回旋的潮汐淹没了我的双脚,每一波来袭的浪潮都差点掀翻竹筏。我们划着它越过礁石和海浪,回到自由号上。张先生严肃地和我握手,保罗则提醒我,因为这一趟成功的无人岛短程旅游,将会有一顿晚餐在旧金山等着我。
4月23日
在无人岛停泊等待天气好转的无聊时光结束了,我们向护送人员道别。此刻「浩瀚澄净的大海展现在我们面前」,但也同时要面对形成中的安娜台风所带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