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朌望起风日
1955年4月4日
鱼市场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他们从所有的空隙中冒出来,只为了看一眼过去四个月来,在台湾所有的报纸上出现过的这艘帆船。在过去,帆船是新鲜玩意儿。他们要亲眼见证真有这么一艘船,没有引擎竟然能够航行。他们忘记了世界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岛上的。
市长、我们的董事长,以及水产学校校长分别发表了鼓励性演说,马可致答辞时,则以感谢支持和不使大家失望来回应。有些穿着白衣黑裙制服的女学生向船员们献花;接着,从屋顶悬挂到地上的爆竹被点燃,爆炸造成的烟,把所有观众的眼睛都熏出了泪。
可是让所有观众失望的是,船帆没有升起来,插在船艉上的国旗紧贴着旗杆,因为空气没有丝毫的扰动。
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因为这下帆船必须被拖出港。如果得在港里升起船帆,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调动帆船,使它穿过渔港的狭窄水道。
在驶出防波堤的路上出现了一艘消防艇,打开所有消防软管对着我们洒水,以此向我们致敬。还有一艘海军驱逐舰向我们驶近,它造成的冲击波,使我们的船帆和帆索猛击桅杆;它的喇叭发出了一连串快速的爆破声。
我们一出防波堤,就请求拖船尽可能将我们的船拖远一点,给我们足够的漂浮空间来分辨帆上的绳索。
拖船一离开,前甲板立刻变成像英国国会那样大声喧嚷争吵的战场,每个人记忆中要拉动的绳索都不同。既然我已决定这艘帆船要用一人一票的民主方式来运作,而不是听从某人的意见。我们六人之中,就有五人提出动议。
小麦没有参加争论,他正在忙着扮演他的新角色--摄影师。他从美军雇问团拿到了2,500呎16厘米柯达彩色电影胶卷,还花了50美元买了一台二手摄影机来搭配胶卷。
「这比任何好莱坞的海盗电影都精彩。」他兴奋地大叫。
一小时后,叫嚷冷静了下来。我们终于把两张船帆升起来,并让右舷受风,帆船瞬间活跃了起来。
「你看,卡尔,」我骄傲地对我们的美国船员说:「民主生效了,只是需要时间。」
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
我们正逆风向东航行,这意味着应该采用之字形路线曲折前进,并不断变换受风面。就在我们开始试着这么做时,帆桁忽然无预警地扫过舱顶,把罗盘打到船外。
「是谁的主意把罗盘放在舱顶的?」
「你有办法,就去把它捞起来,不要在这里一直责怪别人好吗?」
「你想它会浮起来?它少说有十磅重。」
「那就别管罗盘了,我们再来试试换面受风。」
没用。船一直随着海浪上下起伏,帆桁不断地来回摆动,主帆也一直猛烈拍打着,帆脚索则像弓弦般越扯越紧。
幸好这是发生在航行初期和半深海。试了几次后,我们逐渐进入状况。我让它驶上航线,这是导航员的首要任务。忽然我觉得晕船,就钻进舱房睡觉。
我当值清晨的守望,第一步是扫视地平线,让自己熟悉周遭环境。
我看到一缕强光。
测算一下时间。
不妙!那是基隆的灯光。
反胃的感觉瞬间消失。当天色变亮,我看到了海岸,接着是防波堤。原来我们(沿着既定的航线)受风曲折航行了一整夜,根本没有在航线上有任何进展。
我改变航线顺风行驶,这样就能避开基隆人的视线,也很快就看不见海岸了。接着,我们改回到原定朝向正东的航线。这时的风向对我们有利,船速加快了。
为了参加比赛,我读了好几遍约翰.曼斯非尔德的诗作《海恋》。此刻,诗句在我心中涌现。在感受舵柄后座力的同时,倾听海风的吟唱,凝视飘动的白帆。
时速8节。如果能这样持续下去,不到90天就能到达大西洋岸边的罗得岛。
忽然间,我的梦想好像就要实现了。
海风推送着我们,也激起一些白色的浪花,它们试图爬上甲板,把船上一些接合点中的纽结弄松。有些接缝受不了这样的摇撼,使得帆索开始断裂;撑开主帆的竹帆骨也一根接着一根折断。帆索被海水打湿后,变得像钢缆般坚硬;罗盘、天线和火炉的烟囱都被撞坏,导致我们无法作饭,也不能发报。幸好我们有一个救生艇罗盘躲过了灾难。
致命的一击终于随夜幕降临。
主帆升降索卡进了起重滑车的滑轮缝隙里,造成船帆无法升降。葫芦不得不在黑暗中爬上桅杆,安装一组临时索具。
折断的帆骨、僵硬的帆索,加上临时索具,我们别无选择,只得返回基隆。
「也许进了横滨港,可以找到替换品。」雷诺建议。
「要怎么从这里驶到横滨?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回基隆只要几个钟头。」
「你想,他们还会让我们再出海吗?这将会是航行的终结,也是我们所犯的最大过失。」
就在敲锣打鼓的启航后三天,我们像条从激流中爬出的落水狗,夹着尾巴回到了基隆港。
我如梦初醒般发现,我的人生终结了。
更换帆绳、索具和竹帆骨都不是问题,这只要一天就能完成;但航行许可被取消,所有核准的项目也都撤销了。如果我们要再度出海,就要再经受一次全面审查,包括兵役年龄、保证人、忠诚度…等等;甚至原本的支持者也躲着我们,每个人都认为我们是在哄骗他们和政府。
「看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雷诺说。
「任何于事无补的批评都没用。」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建议?」
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陈良。他在政府里,从总统到防卫司令,都具有影响力。
「我们去求陈良。」我说。
「你想,在你指控他侵吞珠寳后,他还会帮你吗?」
「既然他帮过我们拿到出航许可,一定不会再对我心怀怨恨。问问无妨。即使他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也一定不会为难你们。我会退出,但你们一定要驾着它去参赛。它是第一艘,也可能是最后一艘和那些漂亮的游艇竞赛的中国帆船了。」
那天傍晚,我们到陈将军的住处去看他。
将军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孩子做得太过分了。」他并没有特别针对我:「回你们的渔船去。如果厌倦了在沿海捕鱼,想做点什么不一样的,我会派你们到日本去监造远洋延绳钓渔船。」
这下给了我跟他说话的勇气。我略过将军的提议,对他说: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能赶到美国东岸。他接下来的谈话令我们吃惊: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针对原订目标完成所有的工作,让帆船尽快回到海上。你们回船上去,认真地为这次出海把它准备好;航行许可和出港证明就由我来处理。但你们要知道,船沉了也好,游泳也罢,这次绝不能再回来了,也不能在海上呼救。」
「我们了解。」
「那还等什么?快回船上去!」
我们再一次从船头到船舵,从船底到桅顶,仔细检查了一遍。在这段时间,陈将军拜访了所有对我们的启程设置障碍的人員。当他会见防卫司令时被告知:「这些人的父母都在大陆,也都是单身,在台湾没有直系亲属。他们一旦出了海,就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要怎么防止他们改变航程跑去大陆?我不在乎失去几个役男,但我们都会成为笑柄。」
将军随即告诉司令:「那我就是他们在台的唯一亲属,如果他们做了那样的事,就把我关起来好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陈将军这么宽宏大量的人。我曾诬告他侵吞SH市库里的半吨珠寳;虽然他在出示政府的免责函后,对所有在会议室里听到这事的人说不准再提起,但又怎么知道他不是还对我怀恨在心?現在,他卻愿意以在台唯一亲属的身分為我们担保。这或许就是他在遭遇到那么多挫败后,还能处在高位的原因吧。他令我自惭形秽。
防卫司令最终同意让我们在一个条件之下离开:我们必须加装一台备用无线电收音机。但上那儿去找一台?第二天,我们收到一组司令部送来的、和我们现有的完全相同的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