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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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就是这艘帆船

好运并未如愿降临。就在我们到达之前,共军对大陈岛发动一波攻击。由于登陆艇并非战斗舰,只能在附近的岛屿寻找掩蔽,等待指令进行补给或撤离守军。当地守军没有要求支持撤退,因为无人幸存。我们搭乘的登陆舰只好返回基隆。

「我只好回去桃园养鱼,」葫芦对我说:「你最好脱离你的单位回去捕鱼。小周,一个理智的人应该能分辨梦想与现实。」

步下舷梯时,我感到自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像葫芦那么理性,我放不下梦想。这时,我看见两根杆子突出在港口对面的屋顶上,既没有护罩,也没有支撑。我赶紧上岸冲了过去。

「他在那里!一艘帆船!」

我在码头上就闻得到它。在我看到它之前,一种杉木或樟木混合着新鲜海藻和鱼亁的气味,飘进了我的鼻孔。它那两根桅杆看起来像森林大火后的树干,甲板上散落着两堆破布、旧绳圈和许多竹竿,有的完好,有的破损。它刚满载着咸鱼,冲破封锁,跨越狂风暴雨中的台湾海峡。它的航程原来是台湾和大陆之间最后的商贸交易;事实上,这也是承平或战争时期,沿海随处可见的帆船最后的商业航行。

「胜孝利」是一艘福州「平头」,被昵称「花屁股」[1]。注册数据显示,它是1949年古代的造船中心马尾船厂所建造的。也就在那一年,国民党政府从各条战线上仓促撤退,越过海峡播迁到台湾。才五岁?从脱漆和破裂的船壳看起来,它少说也有五十岁!

我在一家地下赌场找到船主时,他已经输得精光。一听说我对这条帆船有兴趣,他立刻燃起了新希望。看了一眼堆在赌桌上的现金,他向我开价40.000元台币。我没有还价,但我把850美金兑换成台币时,没有想到会比他开的价码短少了6,000元。幸好葫芦答应借我钱补上差额。

第二天,我带着现款回到赌场。

「你凑足四万六了吗?」

「四万六?你告诉我的是四万呀!」

「那是昨天。实际上,我应该跟你要更多。我敢说,等你要卖掉它时,一定可以拿到双倍价钱。」

「谁说我要卖的?」

「报上说你要把它驶去美国。你可以用美金计价卖掉它。或许我应该自己去…哈,哈,哈!」

我上那再去弄到6.000块?

已报名参加跨大西洋游艇赛的青年周传钧找到了一艘帆船,但船主的要价超出他能负担的金额。--中央日报

台湾是个面积与美国佛蒙特州相当的政治孤岛,民众对新闻是饥渴的。还有什么比一艘中式帆船参加西方游艇大赛更令人兴奋的呢?经过西方强权炮火的洗礼,我这一代中国人总认为西方各方面都优于中国。还有什么能比目睹一艘中式帆船和西方游艇竞速更好的事呢?现在所有的台湾报纸,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艘神秘的中式帆船。

一天早上,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我们的公寓里,并自我介绍:「我是中央日报记者宋岳,报社主编指定我负责在一个特别专栏中,报导跟中式帆船有关的消息。我想写一篇有关这艘帆船的故事作为开头。」

妈妈曾警告过我要避开三种人:妓女、律师和记者。「他们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所以我试图打发他。

「没有什么帆船。」我断然告诉他。但这家伙开始每天一大早就出现在我们的公寓,还整天跟着我。这家伙究竟会给我带来什么祸事?

摆在眼前的问题,不只是另外一个六千元。就算我找得到钱,但要怎么找到人来搭配一个荒疏已久的沿岸水手一起跨越大洋呢?我对航船和越洋都一无所知。这艘船的帆和绳索看起来都朽烂了,我该订制新帆吗?又上那儿去找海图、六分仪和定时器呢?我怎么弄到六个月到半年所需的补给?北大西洋会很冷,我上那儿弄到御寒衣物?在这个亚热带岛屿上,这些东西都无法取得。又需要为帆船和我自己准备那些文件?航行许可证、出境许可证、征召豁免证、护照?

如果继续追问下去,肯定会冒出更多问题,那就永远也别想出海了!我得一次面对它们。

如果有人能分担这些问题,事情会好办一些。我需要召募一组船员吗?需要几个人?

我们一条渔船上有12名船员。但到目前为止,只有葫芦、小蒋和我3个人。这和在圣帕特罗的海星号回航时的人数相当。既然安东、马克和我都能把海星号从圣帕特罗驶回西雅图,我们为什么不能驾驶帆船横越海洋?同样的海域,只不过多几天而已。

葫芦和我当年参加同一个渔业训练班,我们一起跑了两趟捕鱼航程。所以我很了解他。葫芦话不多,话题绝大部份局限在专业领域:上海、农业、捕鱼、缝纫、打结、接绳、鱼网、鱼线和太极。他是个理性的思考者,所以无论说什么,通常都是对的;不过也有个毛病,如果被证实他是错的,过于骄傲和固执,导致他不肯承认。

小蒋在公司的机械维修厂工作,以前是一艘军舰上的四级轮机长。刚到台湾时,我们都必须申请身份证。以前没人听说过身份证。当我无法证明自己是中国人时,户籍管理员问我:「你有毕业证书吗?」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从任何学校毕业。他又问我要学校成绩单。那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带着成绩单出海?接着,户籍员又问小蒋年龄。

「我跟民国同年。」

「得了,认真一点。」户籍员说。「你那一年生的?」

「民国建立的那一年。」

「你有证明吗?」

「你能证明我不是那一年生的?再说,你有自己的年龄证明吗?」

「这是我的身份证。」户籍员说。「检查看看。」

「等我拿到身份证,我会拿给你看。」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价还价,他们终于同意我们的年龄比民国年轻,但又大到可以逃过军队征召。

进一步考虑到我参加游艇大赛的动机,是为了摆脱单调乏味的捕鱼生活;是为了好玩,那又何必拼命工作?如果我有6名,而不是3名船员,就像那些办事员,每人每天只需工作8小时,一个掌舵,一个瞭望,生活会愉快得多。可是我上那儿再找三个人?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雷诺(陈家琳)和班尼(徐家政)。我们共同经历了倒霉的捕捞鲭鱼和乌鱼的航程,也发生过多次争吵;但只有更加强我们之间的联结。

我们都是为了捕捉金枪鱼而来到台湾。我们年纪相当,除了雷诺在刚到台湾时被要求在公民证书上填写年龄,为了逃避征召,他多报了5岁。「嗯,当兵没意思,」他说:「人生是用来享乐,不是用来杀人的。所以要放轻松。我是中国人,我才不要去打其他的中国人。」他坚持的人生哲学,是凡事轻松以对。举例来说,他从来不学插绳和补网,每次都是用平结。「有什么大不了的?结就是结。所有的结,都是用来把末端连结起来的。」当他不在船上时,总能在电影院、撞球间或牌桌上找到他。我从来没见过雷诺对任何事认真过。

班尼刚好相反,对每件事都认真对待。他是补网、插绳高手,还是个熟练的水手和好厨师。对他来说,任何事都要有计划,每一个过程都要按表执行;每一件他经手的事都要完满达成。不出所料,他对班尼漫不经心的态度很不以为然。

「呵!他就是杞人忧天,」雷诺说:「过于小心或过度准备,有时会带来灾难。」

从某个方面说,雷诺是对的。举个例子,当班尼被叫去维修5匹马力的辅助引擎时,他坚决要求一整套足够用来翻修200匹马力船用引擎的工具。当他被叫去负责船上没什问题的木工时,他坚持必须有一整套不同尺寸的锯子、锤子、钻头和凿子。

正因为班尼凡事要求完美,所以很难当机立断。由于雷诺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他也就尽量回避承担责任。他们两人在一起打鱼超过5年,一向被认为是船长的适当人选,直到我挑中他们去指挥我掌管的两艘围网船。

有了雷诺和班尼同意参加,我还需要再找一名船员。

自从帆船的消息见报后,我们开始收到要求加入的请求。长长的名单中包括一名医生、一名工程师、一个来自香港的深海潜水员、一名水手、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华侨,还有多名学生和军人。

我跟他们任何一人相处都没问题;但想象一下,我们必须被困在17呎见方、完全被海水包围着的舱房里7个月或更久。我宁愿和我熟悉的人在一起,所以把目光投向公寓里的其他伙伴。

马可有着一付骆驼脾气:沉着、忍耐、坚毅,而且言谈温和。他用「哈,哈,哈…」来应对所有的问题,从不生气,也不争辩。如果意见不同,他会协商,所以周遭的人都喜欢他,这使他成为一个理想伙伴。我预料船员之间会有许多争执和协商,马可适合当一个称职的谈判者和最佳监察员;甚至他的英文名字就是取自历史上最有名的马可.波罗。

我找齐了船员。其中除了葫芦大两岁,我们都是29岁。除了小蒋,我们都是单身,也都是渔夫。

小蒋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起先,他老婆认为这个驾着帆船跨越大洋的想法很浪漫。「去吧,」他对丈夫说:「别人谁能有这个机会挣脱人类的束缚?如果不是有个婴儿要照顾,我会加入你们。」等我们找到一艘帆船后,她的幻想变成了恐惧,开始失眠、作恶梦,梦到帆船在海上失踪。「我想我得在帆船和老婆之间选一个。」他退出了。

不久,我们就找到一个代替小蒋的人。小林是从前班尼船上的学徒。「他是个好网手、好插绳手,也是个很棒的水手,」班尼保证:「他在我们船上,跟大伙儿都相处得很好。」

有一天,我们的照片出现在中央日报上。

「照片上左起第5个不是蒋怀仁,」我告诉刋登照片的记者:「他已退出,由林鳯雏取代了。」

「我了解,」他说:「但小蒋好像比较好,他父亲是驻联合国大使。」

听起来,他像个真正的记者。

林鳯雏是最后一个签约加入的。但当被带到桅杆前,他退缩了。一开始,他抱怨桅杆太高了,所以我们锯掉了3呎。接着,他开始梦到帆船沈到海里去了。就这样,我们让他离开。

如今,这艘帆船露脸了,我们开始有了访客。民众都喜欢拉关系。「你从那儿来?」「你上过那所学校?」「令尊是做什么的?」最终,他们都问了相同的问题:

「你们当中有谁会驾驶帆船?」

人们只是为了问而问,他们才不在乎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所以班尼告诉他们:「我爷爷在汕美有好几十条捕鱼帆船。」

葫芦说:「我不知道其他人的状况。抗战时,有一次我以难民身份搭乘一条帆船。我看过船夫操作,远比渔船来得简单。既不用结绳,也不用接缆,更不用补网。」

「嗯!所有的船都一样,」雷诺加上一句:「你懂一种,就懂全部。」

马可的回答一如既往:「哈,哈,哈,哈…没问题。」

「你看,」我说:「这几年我们打鱼的船都比这条帆船较长较大。」

这样的回答起了作用,我们被报纸形容为「经验丰富的帆船老手」。

小林和这条帆船的短暂关系,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教训和警告。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海上,肯定是一场灾难。

注[1]福州船廠建造的航海帆船,船艏托浪板呈平板狀,俗稱「平頭」;船艉闊大呈蛋圓型,上面彩繪精美的傳統圖案,俗稱「花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