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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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圣帕特罗

我被车厢里的灯光弄醒了。

「下一站是洛杉矶。」驾驶员宣布。

巴士很快地驶入一幢建筑。司机要大家下车:

「我们就开到这里了。」

我走进空荡荡的候车室。有些人全身摊在长板凳上,我取了行李袋走到外面。街道两旁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纸板箱和各种颜色的小防水布,街上没有像芝加哥那样的车流,也没有像纽约的高楼大厦。我口袋里只剩三块钱。感谢上帝,我已来到旅程终点,同时也到了月底,12月份的生活津贴应该已在圣帕特罗等着我。可是在这个尴尬时间,没有巴士开出。我瞥见终点站对街有一块闪着「旅馆」字眼的霓虹招牌,就走了进去。

「单人床两元,共享床一元。」柜台服务员说。我付了一元,他给了我一张毛毯、一个枕头、一条毛巾和一小片肥皂。「二楼左手边第二间。」他说:「浴室在走廊尽头。等你走的时候,把毛毯、枕头和毛巾留在床上。」

「有钥匙吗?」

「什么钥匙?」

「房间的。」

「没钥匙。门没锁,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就在我推开房门的瞬间,旧家具的霉味、食物的馊味、尿味和体臭扑鼻而来。百叶窗被拉下来遮住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但我能看清室内的一切。它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双人床。床的一边有一堆隆起的东西,从一头伸出一只靴子;另一头是一张胡须脸,正配合隆起物上下起伏的节奏打着鼾。这就是我的同床伙伴。

我和衣爬上床,头枕着旅行袋,用枕头盖住脸,虽然有股霉味,但总比回涌的酒气好得多。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床伴还以相同的姿势躺卧着。他会不会死了?我迫不及待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依照旅馆服务员的指示,在附近找到「红色列车」。那不是火车,而是电车。我上了其中一辆有「圣帕特罗」标志的电车。

圣派罗是电车路线的终点,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邮局,找到海因斯先生所描述的、标示着「邮件存局候领处」的窗口。我应该会有两封邮件,一件是海因斯先生寄来的每月生活津贴,另一件是在纽约遇到的那个中国人向我「借」的钱。唉!结果我落空了。

「星期一再来看看。」办事员一定注意到我的失望。

今天才星期五啊!我口袋里只剩一块钱了。就算能找到像在洛杉矶那样的旅馆,我要上那儿去找能支付住宿三个晚上的房钱?青年会就在邮局隔壁,我揣着一块钱,决定在附近转转,也许能找到一张长板凳或一个硬纸板箱。来到一家电影院,正在放映三部片子,我走向售票窗口。

「一张票多少钱?」

「五十分。」

「可以看三部影片?」

「其实今天可以看六部。我们半夜会换三部片子。」

我注意到其中一部片子是由罗讷德‧李根和朗达‧弗莱明主演的。葆琦舅舅说过:那部片子里的男孩,是他从上海来的朋友的儿子。他们要我去拜访张先生夫妇。舅舅还说:「他们是上海的古董商,来这里卖他的战利品,是一座象牙塔。共产党接管了上海,所以被困在这里。他们认识很多电影明星,说不定可以给你介绍几个。」

关系,关系,中国的第一黄金律。糟的是我不是电影明星的仰慕者,要是雷诺在这里就好了。

起码电影院里是温暖的,而且还有地方可坐。我给了她最后的一块钱,她找我五十分。进了电影院,里面空荡荡的,座椅比前一晚旅馆里的床要舒服多了,耳边也没有鼾声,洗手间也比灰狗巴士站里的干净。才看完第一部影片,我就沉沉入睡。

走出电影院已是星期六,我还是得找个地方睡两夜,于是走进了青年会。里面有餐厅、枱球室和一间公共电视房。或许今晚能在电视房里过夜。我走到柜台前询问价钱。

「你要现在入住吗?」服务员问。

「我要到星期一才拿得到薪水支票。」我说。

「现在不用付款,退房时再付就好了。」

为什么海因斯先生不告诉我这些?也免得我要窝在电影院里8个小时!

等我退房时再付账?难道他们不提防我没付钱就开溜?这倒提醒了我曾在台北的美国领事馆发誓绝不会加入共党。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誓言是真是假?

在中国,我们被教会绝不可相信陌生人,尤其涉及到金钱。

服务员为我办理入住手续后,我想我应该用超乎惯用的谢词来表达感激。

「你们外面的止水阀坏了。」

「那里?」

我指着外面。

「哦,那是洒水器。」

洒水器?干

什么用的?

青年会位于一条山脊的制高点,可以远眺渔港,那正是我来此的目的。我走过去查看,只见沿着码头系泊的船艇,和上海的十分相像,只是没那么多。我们是三、四条船系成一排。两个地方连气味都一样,我的胃开始咕噜噜叫了起来。想起在上海第一次看到那些彷佛从故事书里跳出来的船,和这里的有些不同,它没给我家的感觉。我很快意识到,它缺少一些人性的接触。人群各自回家后,整个港口看起来一片死寂,不像上海的复兴岛,滨水区从早到晚都是生气蓬勃的。中、两美国的船员总是待在船上。在海上,船是我们的工作场域;在港里,船就是我们的家。

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找到一点零钱,走到几个街区外的杂货店。店里什么都有,但我只能买得起一块面包。很好,它能撑两天。

星期一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山下的邮局。果然有一封信在邮件存取处等着我,正是海因斯先生寄来生活费,却没有在纽约餐馆遇到的那个中国人寄来的信。记得蒋博士告诉我们的:

「你们收到的月薪是来自美国的纳税人,刚好够你们支付在美国的开销,一个子儿都不要带回来。」

谁是美国人民?那个中国人是美国人吗?我随即想起妈说过:「你要借钱给别人时,必须要心存帮助他的念头,别指望他会还你。」

我本该去见渔民合作协会秘书约翰‧瑞尔的。渔民合作协会是由圣帕特罗的船东所组成的。但我没见到约翰‧瑞尔,却见到了理事长。从他的名字第一个字母Z和字尾CH,我判断他是个斯拉夫人。

「你来得正是时候。」理事长说:「过去这两星期我们在罢工。罢工一结束,我就会带你去我们的船上。」

「罢工?」我听过这名词,但从没见识过。

「把我们的船吊起来。」他解释道。

「你们的船不是自己的吗?」

「是啊。」

「那你们罢工是针对谁呢?」

「罐头工厂。」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儿,是在约翰‧史坦贝克的小说《罐头工厂一条街》[1]。虽然我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完,却从来没有把罐头工厂和沙丁鱼联想在一起。现在我终于知道,沙丁鱼是被制成罐头的,不是当鲜鱼送到市场去卖的。

「为什么针对罐头工厂?」

「为了价格。他们每吨只付50元,」他说:「我们要求60元。」

「如果我们在台湾罢工,就算没被枪毙,也会被关进牢里。」

「有时,他们也会这么做。这就是我们的男孩没有一个加入国民警卫队的原因。」

「国民警卫队跟罢工有什么关系?」

「那是政府派来破坏罢工的部队。不像士兵会对敌人开枪,国民警卫队会枪杀自己的人民。中国有国民警卫队吗?」

「没有。」

「如果渔民认为自己被骗了,他们会怎么做?」

「我们不会罢工。我们的船都不是自己的。」

「你是说,台湾渔民没有自己的船?」

「没有渔民买得起船。」

「你们的工资怎么算?」

「船东扣除作业成本、折旧和保险费后,船员只能从中分到很少的份额。你们怎么和船员分享渔获?

「从销售总额中扣除燃料和伙食后,由船员、船主和网具所有人平分。」

「所以在罢工期间,大家都没有收入了?」

「没关系。我们是在满月的时候罢工的。」

「这和月亮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地问。

「沙丁鱼都是在月黑的时候捕捞的。」

月黑(亏)的时候?

有些鱼类是成群游动的,牠们出现时就像水里的一大片黑影。渔夫从远处搜寻鱼群移动所造成的波纹,或是在海上盘旋、等待一些游离的鱼破水而出的海鸟。一旦发现,一道长长的鱼网就会像一堵墙般围住鱼群。鱼底纹部的边缘快速收紧,将整个鱼群像女士手提包里的钱币一般收纳其中,这就是围网名称的由来。

冬季是沙丁鱼一年一度成群迁徙到南加州海岸的季节。不同于其他的鱼群,沙丁鱼群逗留在深水区缓慢地移动,不会在水面形成骚乱,但会扰动浮游生物。在暗夜中,这些浮游生物会像火焰一般点亮海水,让渔民得以发现鱼群。

「我们叫它101高速公路。」主人对我说:「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必须关掉所有灯光,只剩下航行指示灯。说到在101公路撞车,你可以想象会在这些水域听到多少尖叫和咒骂声。」

就像不同种的鱼群绝不会混在一起,不同族群的渔民也各有自己的船。在圣帕特罗,有意大利船、斯拉夫船、葡萄牙和日本船。

第二天早上,我有一位意外的访客。

「保罗,你怎么会在这里?」在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后,他惊呼。梅尔‧卡尔森是我入行捕鱼第一条船「杰克儿」号的船长。他给我看了一篇当地报纸对我的报导。「好小子,你还上报了呢!你怎么会认识这个斯拉夫约翰什么的家伙?他的是小船,干嘛不跟我们一起捕鱼?」接着,他转向那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人:「我相信安东不会在意多一双手的。保罗是我在上海时,第一次跟着我出海的。他是个他妈的好渔夫。你们的意思怎样?」

这就是我上「海星」号的经过。

海星号不是本地渔船,是为了沙丁鱼的回游,专程从西雅图南下的。它有一群哈希的船员:船主兼船长的是个说话温和的斯拉夫人安东‧安西契,轮机长是船长的妹婿马克。其余的船员都是从西雅图来的斯堪地纳维亚人:观测手马克‧爱德、厨子西昔尔、梅尔、墨菲、BS强森和另外两个人。其中只有墨菲是来自他们的祖国,也是唯一能把口香糖塞在嘴唇下面嚼烟草的。

有安东驾驶、爱德负责在桅顶瞭望台观测,船在微弱的红绿航行灯之间曲折穿行,就像雾夜在高速公路上开车,难怪他们叫它101公路。剩下我们这些人聚在厨房里,随时准备在安东下达投网指令时各就各位。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在黑暗中喝咖啡、说笑话。大部份的笑话都是BS强森说的,有人告诉我:「『膨风强森BullShit Johnson』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起初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久后,我已能加入他们说笑,而且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我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我想不起在东沙失事的船员姓名,却记得海星号上每个人的名字?后来我终于了解到:这些人是以个人的身份来回应我的;在东沙时,那些船员把我当船长,而不是当伙伴来对待的,即使我们一起滞留在同一个沙洲上整整一个月。中国人是不说笑话的。

偶尔有些船会把甲板上的灯全部打开。

「走运的家伙!真不知道它捞了多少。」

「你看到在街上的每一辆凯迪拉克,都属于渔夫的。」梅尔对我说。

「凯迪拉克是什么?」

「美国最贵的汽车。」

「其他的凯迪拉克是谁的?」

「电影明星。不过我的这一辆,是星期一早上的车。」

「星期一早上?」

「一辆柠檬黄的车。」

「柠檬?」

「打从有了它之后,就一直麻烦不断。」

从我踏上这个国家到现在,我已经问过太多问题。我决定不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乡巴佬。只要问题没有重要到威胁生命,我应该自己去找出答案。到底星期一早上和柠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我能辨别美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最大的不同。中国人为生活而工作,美国人为工作而生活。这一点从船可以看得出来。在中国,所有的帆船都是工作船;然而,美国港里的帆船都是娱乐用的。对他们来说,周末时段是用来狂欢的;而且不是一天,是两天。即使沙丁鱼不管你是假日还是周末,渔民还是会在周末把船锁上,冲出城去找「乐子」。到了星期天,回城的汽车会头尾相接,塞满所有高速公路直到深夜。啊哈!所以星期一早上,每个人都是睡眼惺忪的。但,柠檬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

对我来说,周末是一星期当中最可怕的时刻。人人都回家了,我无处可去,只能呆坐在青年会里的电视房,或者可以去看电影。所有的电影院一天都放映两部片子,比较便宜的电影院甚至会放映三部片子。它们都是全天候24小时营业,并会在星期天换片。所以晚上去看两部片子,可以待到午夜后再看两部新片子。那么多影片,我往往看到后半夜就睡着了。后来我发现一座教堂,可以打发我的星期天上午。

星期天上教堂作礼拜像参加婚礼,每个人都盛装打扮,座位也不区分男女。礼拜结束后,牧师会站在门口向每个人致意。当他发现我来自中国,就邀请我和他的家人共进午餐。

有一个星期天,作礼拜时朗读的福音书是选自马太福音第六章第3-4节中,耶稣对门徒说:

「当你要施舍时,天父会在暗中察看,自会给你奖赏。」

当捐献篮经过我身边,我没留意右边口袋里装的钱是我全部所有,而下个月的津贴要两个星期后才会到。幸好我又被牧师邀请去吃午餐;另一件幸运的事是,星期一到五的晚餐都由船上供应。下个周末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念起台湾简单直率的生活,很少有「文明」的事物把人和自然隔离开来。离圣诞节还有好几个星期,街上、广播、电视,已经到处都听得到圣诞歌声,商店和街道都被装饰得五光十色。

圣诞节一过,人们开始准备过新年,这是另一个不那么平静的节庆,不像中国人过年都待在家里,只有小孩会跑出去玩炮仗。

「你明天早上五点钟来,」新年前一晚,牧师对我说:「我们要去参加游行。」

「什么游行?」

「玫瑰花车游行。」

我讨厌游行,不管是玫瑰或婚礼,总是千篇一律,不外乎群众、尖叫和挥动旗帜。但我无事可做,所以第二天早上到场,牧师正把瓶装水、餐盒、冷饮、毯子、折迭椅和一张折梯塞进他的汽车行李箱。

干嘛要带折梯?到了游行现场我才知道原因。沿着又长又宽的林荫大道两旁的人行道上,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前排的人前一天晚上就来了,我们只好挤进后排。因为我个子矮,只能看见别人的肩膀。

「爬上梯子。」我听到牧师的声音。

我爬了上去,正好看到一组穿着制服的方阵像行军般经过我的面前,他们手里不是武器,而是拿着铜管乐器演奏进行曲。走在他们前面的,是穿着极短的裙子、高举裸腿踢正步的女孩,一面行进,一面把指挥棒高高地抛向空中再接住。这时,一只巨大的鞋子,上面盖满鲜花,还装着一对翅膀,在街道上缓缓地滑了过来。

正当我为所见所闻而目瞪口呆时,另一支乐队乘车而来,另一个踢正步的乐队指挥、另一个骑兵队、另一…不同的曲调、不同的制服、不同的图案,陆续经过我的面前。游行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幸好行进的速度很缓慢,我们可以流轮爬上梯子观赏。

1952,新年快乐!

[1]《罐頭工廠一條街Cannery Row》作者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 1902-1968)於1930s年代初,經常來到他在蒙特瑞半島的渡假屋小住,使他有機會目睹製魚罐頭產業的興衰。並將這些生活中的體驗和觀察寫成頗受好評的暢銷書《Cannery Row》,使得蒙特瑞的知名度隨著暢銷書,更廣為流傳。蒙特瑞市政府當局為了表彰他的貢獻,特地於1958年將原來的「海景大道Ocean View Avenue」更名為「罐頭工廠一條街Cannery Row」。後續並設置史坦貝克的銅像、闢建「史坦貝克廣場」,同時將小說中的人物與場景,原地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