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南北分界线
「你想怎么旅行?」灰狗巴士售票窗口里的女士问我。
「怎么旅行?」我胡涂了。「搭巴士啊!」
「我知道。从波士顿到圣帕特罗会斜切过整个美国。我们的巴士会停靠很多站。你想在那些地方停留?」
「我可以停多少站?」
「你想停多少站都可以,只要保持前往圣帕特罗的大方向。」
「你是说我可以走曲折的路线穿越整个美国?」
「不只是这样,只要你愿意,可以每一站都停。」
现在我终于理解海因斯先生建议我搭乘灰狗巴士旅行的原因了。他告诉我:「这是认识美国最好的方法。」
「太棒了!」但是,我根本不可能涉足所有我们的联合国渔船队用来命名的那些州。船队总共有200多艘船。随即我想到曾经看过的电影,便告诉售票员:「这样吧,我想去看看《飘》、《欲望街车》、《人间喜剧》这些电影拍摄的场景,还有马克‧吐温和史提芬‧福斯特在他们的小说和歌曲中所描述的乡间。」
售票窗口里的女士显得有些困惑。
「那何不从纽约开始?」说着,她开始在打字机上打字。「你应该在华盛顿特区稍作停留,那是我国的首都。在亚特兰大、纽奥良、巴顿鲁治、俄克拉荷马市,你可以看到多彩多姿的美国文化。大峡谷和卡尔斯班洞窟是两个自然奇观;胡佛水坝和洛杉矶是两个人工奇景。」在旗杆市,你可以可到一些原住民。」
「在这些地会看到印第安人吗?」
「如果你真想看原住民,那就得去保留区。」
「原住民…?」
「原本居住在美洲的人。」
「保留区?那不是用来保护森林和濒危动物的吗?」
「我们的保留区是用来保护那些印第安人的。」
「难道他们不是美国人吗?」我讶异地问。
「是啊。但保留区对他们来说,比较像个独立国。」
我突然领悟到:这位售票员就像我,不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事实上,保留区以外的所有『美国人』都跟我一样是外来的。我必须看看美国的原住民到底是什么样子。
「请妳在某个保留区加停一站好吗?」
「那些地方没什么可看的,而且我们的巴士不经过任何保留区。我帮你加上旗杆市吧,它就在你经过的路上,或许可以在那里看到一些印第安人。好了,这些够你看的了。不然,你永远也到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随后,她递给我一长串从头到地那么长的车票。
「你看怎么样?」她问。
「太好了,谢谢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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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街上的陌生人
「嗨!你是从中国来的吗?」我一踏进那家咖啡店,一个坐在用餐区、有着中国面孔的男子叫住我。我在纽约有一个多小时可以消磨。
「是啊。你也是?」
「不是。你愿意跟我坐在一起吗?」我坐下后,这人继续说:「我是从旧金山来的。不过,这没差,在这个国家,中国人是二等公民。你看,我坐下前把外套挂在那个衣架上,要结账时,发现外套不翼而飞。我的皮夹在外套口袋里。」
男子看起来怅然若失。
「我帮你付早餐费。」我提议。
「更大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回到加州。在这个该死的城市,我一个人也不认得。」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够买一张巴士车票就行了。」
金额不大,我给了他足够买车票的钱,外加他算出在路上所需的饭钱。我想,中国人帮助出外的中国同胞是应该的。何况我身上的钱,正如进修计划主持人在台湾告诉我们的,是美国纳税人提供的。
「把你的姓名、地址给我,一到旧金山,我会马上还你。」
「这是我的姓名。」我把名字写下来给他:「你只要寄到圣派罗邮局的邮件存局候领处。等我绕道南方,最后到达圣帕特罗就可以领到。」
「我保证,在你到达之前,我一定会把钱寄到。」
我回到灰狗巴士站。看了一下钟,开往华盛顿特区的巴士还要半小时才出发。这时,有个人向我走来。
「你要买只手表吗?」
「不。」
「你要为女朋友买支别针吗?」他问:「我可以给你个好价钱。」
他向我展示一支镶了彩色石头的别针。一支女人的别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拒绝了。但他一直跟着我,试图要跟我搭讪。
「你结婚了?」
「还没。」
「你不买一枚婚戒给未婚妻吗?」他向我展示两枚钻石戒指,其中之一镶的钻石有豌豆那么大,另一个大小像鱼眼。
「我没有未婚妻。」我说。
「女朋友呢?」
「没有女朋友。」
「别担心。像你这么帅的男孩,要不多久就会有好女孩会约你出去。」
这时,我已经下楼走到男厕。他跟在后面,我也没去留意。就在我洗手的当下,他靠过来又拿出钻石戒指给我看。在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拿起较大的戒指在我前面的镜子上用力一划,形成一道很深的刮痕。
「看吧,这是真钻石,」他说:「是热门货。你只要给我离开这国家的路费。」
「离开美国?」
「是的。一旦我把这东西带到蒙特利尔,他们就不能碰我了。你去问问到蒙特利尔的票价。」
「要问,你自己去问。」
「我问过了,要20元。」
我给了他20元,他给了我钻戒。
「你刚才救了我一命。」离开车站前,他说:「你在城里,别把它们拿给任何人看。假如警察在你身上发现它们,你会被当成共犯逮捕。祝你好运。记住,我们从未相遇。」
从纽约到华盛顿特区这一路上,我觉得钻戒在口袋里燃烧。一到华盛顿特区,我立刻入住青年会。锁上房门,拿出钻戒一看,闪耀得像吊灯上的棱镜。我环视一下房间,衣柜门后刚好有一面镜子。我拿着那颗大钻戒,用尽所有力气划过镜子的角落,却没听到刮擦的声音。看看戒指,大颗钻石竟然缺了一角!剩余的部份依旧闪闪发光。我彷佛听见那个骗子在大笑。他为什么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中国人?幸亏我只是被骗走20元,总比被警察逮捕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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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士上
事实上,这一路停靠的站比我车票上的多,有些停靠站是休息和用餐的,有的是要换车。并不是所有停靠站都有休息室,但都有咖啡店和洗手间。咖啡店都散发着相同的咖啡气味,洗手间里的清洁剂气味也一样。这些地方都有相同的自动贩卖机,在咖啡店里的卖香烟、糖菓,洗手间里的卖保险套。每一站都有各色人等上上下下,胖瘦、黑白、水手、农夫、说英语或非英语的。但他们都点菜单上的相同食物,也在点唱机上点相同的音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海恩斯先生说:这是认识美国最好的方式。经过了这么多站,我已能哼唱点唱机里大部份的歌曲,却没听过任何一支妈妈唱给我们听过的民谣,或爸爸在他的留声机上播放过的合唱曲和舞曲。我想是因为时代、地点和群众的阶层都不相同吧。
在旅途中的某一站,上来了一名水手。他坐进我后面的座位,很快就跟坐在他旁边的女孩聊了起来。他们有相同的重口音,和亨特夫人或波士顿渔夫们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从他们谈话的音调和咯咯的笑声,我能判断出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约莫一小时后,天色暗了下来,我身后的吵杂声安静了下来。回头瞄了一下,只见手臂和腿脚扭成一团,只听到喘息和呻吟的声音。
巴士继续驶入夜色中,并在休息站停靠。过了一会儿,我听不到身后有任何声音。我注意到那个女孩不见了,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男子。我往更后面看去,发现那个女孩坐在更后面的一排。她为什么要更换座位?她想避开那个水手吗?我想他们…那个水手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在下一个休息站上来了一名乘客,他找不空位,驾驶员走过来帮他找遍全车,最后走到我面前说:「到后面去。」
我转头向后,看见最后一排只有一个空位,想必十分颠簸,就礼貌地微笑着对驾驶员说:「我坐这里很好…先生,谢谢你。」
他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转而对那名新乘客摇摇头说:「对不起,这班车客满了,请搭下一班。」
最后一排的空位怎么了?
车厢里的昏暗、巴士的摇晃和单调的引擎声让我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灯忽然亮起,巴士停了下来。驾驶员提高嗓门宣布:
「20分钟!」
我下了车,跟着大伙儿走进站房。
这里的咖啡店看起来就像所有休息站的标准咖啡店,有柜台、几张桌子、一个明信片摊和一台自动点唱机,正播放着喝倒彩般的热门歌曲。我能从中分辨出来的歌词,不外乎爱、唇、心、你、寳贝和亲吻,听在中国人的耳里,词意显得粗糙、浅薄。中国歌曲会藉由月亮、头发、微风等意象来表达感情。站房内既闷热又烟雾弥漫,我快速喝完咖啡就跑出去透透气。
那幢大楼背面的窗子透出一些黑影,给人一种鬼魅的感觉。我向它走近一点想看个究竟。只见阴影里尽是一些盯着我看的白眼球。他们全都是黑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那个最靠近我的人。
「只是想买一杯该死的咖啡。」这人说话的口音和车上那个水手和女孩一样。他们打那儿来?
「嗨,你刚从那里出来吗?」他问。
「是啊。」
「他们有为你服务吗?」
「有啊。」
「你可以回头去帮我买一杯黑咖啡吗?」他递给我一角硬币。
「黑的?」
「不加糖和奶精。」
等我把咖啡递给他后,他对我说:「看到他妈的那一整排队伍?老兄,就凭在那窗口的采棉黑鬼的服务方式,她绝对不会招待所有的那些黑鬼。」
「我妈交代我绝不能用『黑鬼』这个词。」我对他说。
「如果白人能这么说,我为什么不行?欸,你是打那儿来的?」
「台湾。」
「那是什么鬼地方?」
「福尔摩莎」
「福尔摩什么?你们那里有有色人种吗?」
「有啊,我们都是黄种人。」
「哈,哈,哈,哈…」他连笑声都带着鼻音:「我是说黑人。」
「没有。」
「老兄,你何不到后面来,我们多聊聊。我旁边刚好有个空位。我想多知道一点有关你来自的地方。福…摩?」
巴士继续上路。我们交谈着,大多是他在说话、发问。
到了下一站,一名旅客上了车。后面已经没有空位,驾驶员走到我面前:
「你,坐到前面去。」
我注意到先前我坐过的前排位子还空着,但我动都不动,就当没听见他说的话。他又看了我一眼,转身对站在车门口那人说:
「抱歉,车子客满了,你得下车搭下一班。」
这时,我注意到那名旅客是个黑人,巴士司机是白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一定已身在南方。我曾听说过梅森--狄克森线[1],那应该是美国的南北分界线。我不明白在巴士上也有一条分界线,把座位分成前后两部份。是从那一站开始这么分的?他们是怎么决定把线画在那里?在内战(南北战争)中,他们不是还为此打过一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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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南方
除了大一些,亚特兰大看起来就像我越过南北分界线后所看到的城市。我上了一辆灰线观光巴士,它带我掠过一些有列柱和橡树浓荫的建筑物,就像我在电影《乱世佳人》中看过的。所缺少的是那个时代的服饰,还有南方绅士像对待爱驹那样对待他们的女人、像对待骡子那样对待黑奴,还有女人尽力让自己变得美丽迷人好去掳获男人,以及保姆取代了主人成为他们子女的母亲。
新奥尔良是下一站,我找到一所青年会,但没搭乘灰线观光巴士。街道就像电影的场景,我发现以「欲望」为名的街车,并从头到尾搭乘它,试图去感受电影里的氛围。在赶上另一班灰狗巴士之前,我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漫步。从旋转门里流泻出喧闹音乐的建筑,让我想起了上海滩。我向来不喜欢这种音乐风格,所以没走进去看看。
回想爸妈在牯岭买下的避暑小屋,爸爸把地上的泉水拦截起来,为我们修了一个游泳池,同是提供日常用水。现在,巴士要驶向一座大得多的水池,是被一堵比我爸修建的水池大上好几百倍的水坝拦截起来的,还有个名字叫「胡佛」,和维拉第一次去中国所搭乘的邮轮同名。胡佛总统号邮轮用光了水,在台湾的外岛触礁了;胡佛水坝把水蓄积起来发电,供下游所有的城镇使用。
离开胡佛水坝后,巴士在拉斯韦加斯停靠。全市只有一条街道,应该说它是条林荫大道,两旁排列着闪烁霓虹灯的大型开放式赌场,流泻出喧嚣嘈杂的音乐、金属碰撞和大笑的声音。台湾也有赌场,因为法律明文禁止赌博,所以都是在「地下」秘密经营的。我试着窥探这些赌场,看到的都是一排又一排闪亮的机器,旁边有一支手动游戏杆。人们把钱币投进去,接着像摇水泵那样摇动手杆,时不时会有硬币像水龙头流出来的水那样,从机器里哗啦啦地流出来。
我找不到青年会,也不想被人拖进赌场,那样可能会传到海恩斯先生那里,所以搭上下一班巴士前往加州。
灯光和噪音消失了,一望无际的沙漠在我眼前展开,我们向前直驶了好几小时,掠过车窗的尽是仙人掌、电线杆和无人操作的风车。偶尔会有一系列小广告牌掠过车窗,上面只出现一个字,但各有不同,像缅甸…刮胡刀…。是商业广告?还是宗教信息?
[1]梅森—迪克森線(Mason–Dixon line或Mason's and Dixon's line),爲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與馬里蘭州、馬里蘭州與德拉瓦州之間的分界線,於1763年至1767年由英國測量家查爾斯·梅森(Charles Mason,1728-1786年)和英國測量家、天文學家傑里邁亞·迪克森(Jeremiah Dixon,1733-1779年)共同勘測後確定。美國內戰期間成為自由州(北)與蓄奴州(南)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