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鲔猎(下)
接下来也没什么发现,引擎单调的声音很快就让我昏昏欲睡。突然间,一声大叫惊醒了我。
「看那里!」
我瞇起双眼,朝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衬着眩目的晨曦,一个蓝衣女子踮着脚站着,淋漓的水珠从她的裸体往下滴,简直就像一袭新娘婚纱,在那华丽的身躯上,她正擎着一把大阳伞呢!
「那是啥玩意儿?」我惊讶地问。
「伞鱼。」
「你该不会是说旗鱼吧?」
「但愿是。你没看见他背上撑开的雨伞吗?是旗鱼就好了,它会卖出更好的价钱。」
「伞鱼跟旗鱼有什么不一样?」
「旗鱼的嘴较短较寛,背鳍也没有伞。」
「我是说味道。」
「你得自己尝尝看。」
当我们到达浮球的地点,那条鱼已经不见了。我们停船把浮绳拉上来,就在快拉到鱼钩线末端时,我看见一个大小和牛犊不相上下的阴影迅速钻入水中不见了。直到我们把牠拉到船舷边,才发现是一只巨大的蓝色海怪。牠疯狂地冲撞、扭动,试图摆脱嘴里的鱼钩,因而无法把牠拉上甲板。两度拉到船边,牠又突然潜下去,急速滑动的钩绳切过渔夫的掌心,顿时血流如注;同时,阴影也消失在深水里。老头子连忙握住一支鱼叉,冲到船只的另一边,高举着鱼叉静静等待。果然,不到一分钟,一个巨大的阴影从船底现形,只见老头子整个身体扑向前,鱼叉飞了出去,如果不是船舷挡住,他就会连人带鱼叉飞出去。鱼叉刺入水中没有溅起一点水花;短短几秒钟后,鱼叉落点的海水转成红色,水中的阴影又消失了。
「但愿我刺中了牠的心脏。」老头子说。
「不然呢?」我问。
「那牠会更剧烈地挣扎。伞鱼和旗鱼都是难缠的对手。」
老头子的战利品总算停止了挣扎,我们把牠拖上甲板。牠那硬币大小的眼睛盯着我们,好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牠只是偷吃了我们的鱼饵。不过短短几秒钟,牠的眼神已变得呆滞,肌肉却仍在颤抖。
量了一下牠的身长,足足有十呎。船员立刻把牠放进鱼舱,埋进碎冰里,然后我们继续巡航。
「你怎么知道牠会钻过船底,从船的另一侧现身?」我用钦佩的口吻问老头子。
「在这场竞赛中,你看不见对手,所以要知道牠在想什么。」
「鱼会思考?」
「当然。我们已不止一次从尾巴抓到鲨鱼。」
「你是说,鲨鱼是用尾巴思考?」
「我看鲨鱼比你还聪明!」老头子大笑起来:「鲨鱼力气很大。如果一只鲨鱼没把诱饵吞进胃里,牠就能把鱼钩扯掉。而牠只会上钩一次。下回再看到鱼饵,牠们就会在吞食之前,先用尾巴去拍打,看看鱼饵是不是活的。不信,你可以看看牠的嘴唇。」
鱼是怎么看我们?牠们会偷我们的东西?我们究竟是牠们的捕食者、猎物,还是竞争者?
线钓法是用诱饵去欺骗鱼类,他们可以上钩或避开;拖网法比较诚实,不必欺骗,不管牠们是否愿意,用暴力强迫牠们入网;围网法则是追逐鱼群,牠们可以逃跑、下潜、改变洄游路线或散开。这是一场竞赛,双方机会均等。
延绳钓、拖网、围网或是圈养,那一种渔法比较道德或较不残忍呢?当我采用拖网时,道德观念从来不会掠过心头。当我们把那么多鱼同时拉上甲板,看起来像一大锅沸腾的开水般在甲板上跳跃,但也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分钟。经过分类,把牠们放入鱼箱,看起来就像五颜六色的糖果,是死的,很难对其附加任何个人情感。现在,我和牠们搏斗,我能感受到牠们在鱼线另一端的生命力;甚至有时是牠们赢了,逃走了。
渔夫杀戮一如猎人,不像牧场主人把屠杀的工作交给屠夫。到底那一种比较人道?当鱼类和野生动物在荒野漫游时,是在享受生命,追逐猎物;牠们若被猎,会像牠们的猎物那样为求生而战斗。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但养鱼者和畜牧者所做的,是剥夺所畜养动物的生命乐趣。家畜和池鱼从出生就被囚禁,从来没有机会在荒野中生活、觅食。牠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牠们根本不知道何谓自由。
我不能再往下想,那不是老头子所谓的思考。我告诉自己:如果这些想法困扰着我,那就该转行去种田。农作物是没有感觉的。
我们到达沉在水下的长线起点停船午餐。虽然船舱里有桌子,但午餐却摆在甲板上,因为船舱里太热。我们已经养成的「餐桌礼仪」是蹲在地上,一手拿两个碗,一手握筷子。午餐后,我们裸泳。在跳进水里之前,甚至必须脱得一丝不挂。在这里,丁字裤和赤脚才是合适的着装。
当渔夫长发现我游得比他快,他向我挑战。
「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像那条伞鱼那样,潜水游过船底。」
我知道,不管做不做得到,我都得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是渔夫长提出的,我很高兴我接受了。打从会走路,我就开始在海水里游泳,但从来不知道在深水里的感觉。这个水下世界是如此凉爽、安静又清澈,更没有风暴的打扰。现在我终于了解到,为什么有那么多生物,当愚蠢的亲戚们都已爬出海洋到陆地上冒险,牠们仍愿意留在海底。我一直对潜到水下怀有恐惧感,因为会让我想起三儿是溺死的。他是否已体会到像我在船底下所感受到的平静?现在,我是否应该对三儿的溺毙稍稍释怀一点了?
当我从船的另一边浮出水面时,渔夫长抛给我一个玻璃浮球。
「现在看你能不能带着浮球游过船底。」
他是在开玩笑吗?浮球比篮球大不只两倍。这玩意儿挂在身上,根本沈不下去。
「我想,就算是旗鱼,也没法儿办到。」
「我做给你看。」
渔夫长说着跳进水里。他用牙齿咬住系浮球的链子,潜入水里大约半分钟后,玻璃浮球从船的另一侧冒出水面,几呎外突然出现一颗人头,正是渔夫长。
渔夫和荒野里的动物没多大的差异,我们不必去杀戮或淘汰挑战者,只须表现得比对手强。
裸泳过后,我们循着钓绳回航,取下更多上钩的渔获,顺便把浮标杆换成乙炔灯。阳光太过炽热时,我们再次停船裸泳,起绳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消磨。延绳钓大不同于拖网要在冰冷的海水里拖行,还要忍受寒风像刀一样切割着脸。
我们早早在下午就用晚餐,还是令人生厌的菜色——虱目鱼。我真不知道金枪鱼怎能吞得下这样的食物。
「把鞋子穿上。」老头子对我说。
「为什么?」
「起绳时,甲板上会有太多钩子、绳子、鱼…」
起绳很是令人振奋。船缓缓地向前行进,收绳机自动把主绳拉出水,并盘进篮筐,只有支绳、钩绳和浮绳必须用手解掉。近千条绳索,只有我们五人负责盘卷。
除了我,每个人都拉进一些金枪鱼。我持续解下鱼钩和未被咬过的鱼饵,放进一个罐子下次再用;被咬坏的放进另一个罐子,作为我们的下一餐。
这时,有一条鱼绳从身边掠过,我觉得有些重量,小心拉起来一看,赫然是个鱼头,血肉模糊地挂在鱼在线,看起来怪里怪气的。我立刻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正打算扔出船外,有人大叫:
「干恁姥!那是我们的生鱼片!」
「可是你看,上面没剩什么了。」
「鱼头上的肉够做生鱼片,鱼骨用来煮汤再好不过了!」
「你要吃生鱼片,干嘛不用那些?」我指着甲板上一只没被咬过的金枪鱼。
「你这个笨蛋!那不就是我们出海的目的嘛!你可不能吃掉你的钱。」
那颗有着两只圆鼓鼓大眼睛的鱼头,整整困扰了我好几天。幸好鱼不会流血;不然的话,剩下来的航程,我宁愿继续吃白饭配虱目鱼。
甲板上不停地传出渔人的吆喝和收绳机叮叮当当的齿轮磨擦声;船也持续破浪前进,除了偶尔得和上钩的旗鱼或鲨鱼搏斗,不会为划破手指或鱼线纠缠之类的小事停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动物如何为自己的性命挣扎、搏斗。把牠们弄上船,即便只是拉到船边,都得耗掉不少时间。这让大家很不痛快,因为会拖延我们的起绳作业。甚至这些鱼上了甲板,仍继续蹦跳、扭动,企图要返回水中。我有一种冲动,想把牠们抛回牠们所属的海中;但,牠们就是我们来此的目的啊!
天色逐渐转变成像着火一般,接着就进入了黑洞,就像篝火熄灭后的炉底。此刻,我们的世界缩小成灯火通明的甲板,从深水里拉出来湿淋淋的钓索,成为我们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
「我干恁…!」卷扬机磨擦的噪音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咒骂。循声看去,只见断裂的钓绳挂在渔夫长手上,水里却空无一物。
还有10哩长的钓绳在海里呀!我们只捡回一盏乙炔灯,下一盏灯应该不会在千噚之外。我们关掉甲板上所有的灯,除了满天星斗,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钓索一定是被洋流冲断了。南海周边有不少水道、海峡、浅滩和曲折的海岸线,如果有人捡到,可能会认为是别人丢失的。在公海上,任何遗落的钓索都是发现者的奖品。我们立刻开始寻找。
老头子开着船,循着钓绳本来投放的方向,以之字形路线曲折前进。船员有的被指派爬上桅杆顶,有的负责在船头瞭望。我们还有十几盏乙炔灯散布在海面上,就算丢了一盏,也还能看见其他的。
搜索进行了一小时,终于从桅顶传来一声尖叫:
「左弦四点钟方向!」
所有的眼睛都转到那个方向,那里闪亮得像金星从水平线上升起。每个人都看到了。
「开过去!」老头子用日语大声下令。
正当船头朝向亮光快速驶去,另一道日语指令又发出:
「慢一点!」
船速降低,灯光就在正前方。
台湾脱离日本统治已经四年了!这些人还以为用日语下令,这比用自己的母语更权威。但所有从上海来的渔船机师,不都是用英语来称呼各种机具和零部件吗?我忽然领悟到:我们都是日本或英国殖民地的产物。
船头正前方的灯,终于靠近到可以看见它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来的光。
「灯太高了,」老头子摇着头喃喃自语:「而且,对乙炔灯来说,也太亮了。」
忽然,球灯飞了起来。老头子猛踩油门向前冲去,那部「灰海」牌柴油机嘶吼得就像发了狂的雄狮。但,船与灯的距离却拉得越来越远。
「怎么回事?」我问。
老头子没理我。追逐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后,灯光消失在水平线下。
「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
「鬼船!」
「你在说什么呀?」
「这片海域有鬼船在游荡。」我们重新开始之字形的搜索航程时,老头子对我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都见过,我倒是头一次碰到。」
「当时你为什么要追上去?」
「我原以为是迷航的渔船,他们可能正在寻求援助。」
「那他们为什么要跑掉?」
「他们可能知道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空间。」
「什么空间?」
「阴间。」
我从没见过像船员这么迷信的社群。但我真的亲眼看见那盏灯。如果它真存在于阴间,又怎么会来到阳间?我们都看到它了。难道我们是在阴间追逐它的?是一艘潜水艇吗?只有美国有潜水艇。
正如雷诺所说,鱼咬上我们剩余鱼钩的机率,并非取决于另一半钓索是否存在。这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更不涉及阴阳的组合。少了一些鱼钩,我们只好在海上多待些时日。至于停留多久,就取决于鱼舱里还有多少冰可以用来保存渔获。当我们在正寻找遗失的钓索而没在捕鱼时,鱼舱里的冰可没停止溶化。趁所有的冰完全溶化之前,得赶紧回头多捕些鱼。
我们持续作业直到冰全部用完。最后一次把钓索收回船上时,鱼舱里的冰块下面已有四百条金枪鱼,我们已在海上待了16天。再过5天就能闻到陆地的芬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