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榆林(上)
海浪撞碎在礁岩上的声响,把我从缅甸丛林唤回到东沙海滩。我在这儿待多久了?这里是现实?缅甸丛林是幻境?我的心智在回忆间进进出出。这必定是热带的太阳。
如果当时我只是等待…假如我等到天亮…如果没收到台风警报…如果我没有听从指示插手东沙的事…如果我对自己有点信心…如果…
太晚了!我已无可遁逃,只能躲进过去;但,能躲多久?
我的船员没多久就发现,琉球厨师要整天坐在营房里,是因为沙洲上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焦灼酷热的阳光,所以船员们立即加入他。只有我待在沙滩上,只为了避开船员们无言的注视。只有我的厨子偶尔会和我待在一起。
「救援什么时候会来?」每次他出现在沙滩上,就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留给我老婆米该吃完了。」
我能跟他怎么说?不管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根据的,只会是个谎言。
「我确定他们会派其他人来救援。」我告诉他。
我想他陷入了绝望,甚至如果知道我是在哄他的,也总比没消息好。
有一天,厨子从两个香港海藻公司的代表那里听说沙洲上有一座小神龛,他立刻去寻找。快黑天时,他发现了隐藏在灌木丛里的神龛,一定是以前船舶失事的中国人所建的,上面只写着「大王祠」。经过多年,它已被一丛浓密的灌木埋没了。
第二天,厨子花了一整天清理、修饰神龛。此后,他不再到沙滩上来,而是每天早上去神龛膜拜。没有香,他就焚烧海藻。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从来没有任何宗教。当正式的宗教从国外引进,中国人用化整为零的方式,接受了灶神、财神和讨海人的仁慈女神,结果反而变成众所周知的迷信。但愿厨子的神真实存在,让他许的愿能够实现。但愿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想想这一切,妈妈的关系重大,是她刻意把我培养成一名水手。小时候,她唱航海歌曲给我们听:「航行,航行,在深蓝的大海上…海上的西风吹拂…我的邦妮过海洋…。」长大些,她为我们朗读海洋故事,把我们打扮成水手,冬天穿黑色、夏天穿白色的水手服(图见次页);为「乞丐营」募款的时候,她要我们像水手那样跳踢踏舞。
她教她的孩子们缝纫和编织。「水手要在海上待很多年,」她对我们说:「在海上,谁来帮你缝补衣服或织毛衣呢?」
有一天,我不小心吞下一粒梅干核,妈说:「希望它不会掉到你的盲肠里。」
「如果真的掉进去,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会带你去动手术。」
「我怎么知道它掉进了盲肠?」
「你会感到疼痛。」
「那里会痛?」
「在你右边骨盆的上方。」
不久,我肚子的那个部位就开始感到疼痛,妈火速把我带到医院,但被医生否决了。妈决定无论如何要把它弄出来。
「把它弄出来,有一天你真当了水手,至少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海上可是没有医院的。」
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把妈妈唱的歌牢记在心中。
数不清在这个热带环礁耗了多少时日,只觉得自己像个石器时代的人。我已丧失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只注意到日子一天比一天长。夜晚,我总是梦见拍岸咆哮的巨浪,一次又一次爬上我们的船艉,试图吞没这艘船。我会在一身冷汗中惊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沙洲上。
不知多少次,我在脑海中反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怎能这么疏忽?我应该怎么做?我为什么不…?我的行为像个称职的船长吗?以妈妈或我的航海导师的标准来看,绝对是不合格的。
「在航行中犯错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包许哈特船长在教我航海时,不断重复这句话。
如此说来,这是我航海生涯的终点吗?我只能怪罪自己。脱掉所有衣服,任由太阳炙烤着我,希望藉此,就算不能获得总船长的原谅,也能得到上帝的宽恕。我用皮肤颜色的变化和头发的长度来数日子,就像祷告者数着手里的玫瑰念珠。我害怕救援和随之而来的末日审判。
正在经受忏悔、苦修的时刻,我只能听见细浪在海滩上碎裂和泡沫退去的嘶嘶声;没有文明或人类的声音,有的只是海鸥偶尔的叫声,提醒我仍然活着。
是我的忏悔、苦修还不够吗?我裸露身躯的皮肤像被烘烤过的椰子壳,并且像洋葱皮那样裂开。我知道我所去过的地方,只有一个能让我在海滩上裸体,并像现在这样被炙烤着,那就是三亚。
正如东沙地处广阔的南中国海,三亚在中国版图最南端,是个远离所有文明,隐身在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之后的偏僻海滩,饱受各种野生动物和热带疾病的侵扰。综观历史,它向来被认定是一个只适合亡命之徒的化外之地。1947年,政务委员宋子文提出一个处女地开发计划。当时的中国,无论在财务或技术上,都没有条件做到。他拜访了联合国,但这项计划不符合「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规划。三亚从未被开发,又谈何复兴?然而,对于因战争而饱受摧残的大陆渔业,这个海图上未标明的南方海域,可能拥有极其丰富的海洋资源,这正是饱受战争摧残的大陆渔业所需要的,也刚好符合「渔业复原管理处」(Fishery Rehabilitation Administration)的目标。渔管处响应了宋政委的呼吁,派遣三艘拖网渔船——路易斯安那号、凯奇坎号及后来的太平洋之星,对南方海域进行探勘。
海图未标明的海域、南海诸岛、荒山野岭、化外之地…这不正是吸引我走向海洋的诱因吗?二话不说,我辞去获利丰厚的东海打鱼工作,签约上了路易斯安那号。
这正是黄花鱼洄游的旺季,任何渔夫心里都不可能接受劝说,放弃一年一度的机会,却去探索一个未知的海域,所以渔管处只能从非渔夫的水手中寻找船员。
最后,我们找到一位退休的海军上尉担任船长;轮机长和他的助手,是一艘荷兰货船的前修理工;又找到三名前海军水手——老虎、土匪和学究。我当大副,说服了我军中的弟兄文谈和我一道去。文谈头一遭出海,也是第一次当厨子。信不信由你,这八人当中,我是唯一懂得捕鱼的人。
海南岛不只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而且大部份是未开发的山地。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与文明脱节,好在我们都是单身,用不着担心捕不到鱼会影响家计。文谈带上他的小提琴、一台手摇式留声机和一迭78转的黑胶唱片,包括两首最受欢迎的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三首贝多芬的交响曲第4、5、6号,柴可夫斯基第6号交响曲,以及几首海登的交响曲。土匪带了把胡琴,老虎带了只猴子,学究带了一迭书,林船长带了一箱香烟。
三天后,我们停靠第一个港口,是前日本殖民地的高雄;第二个停靠的港口香港,是英国殖民地。
这两个港口停满了各式海船,从货轮到越洋邮轮、军舰,却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反而我们的出现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并像轰炸般地问了我们一大堆问题,诸如:这是条什么船?是游艇吗?为什么有起重机?是巡逻船吗?为什么没有炮?是渔船吗?不对,太漂亮了!这倒让我想起在黄浦江第一次看到这些船的情形。
香港看起来和我的船员们曾到过的地方完全不同,白色的建筑围绕着长廊、双层街车、光秃秃只有顶上有叶子的树干、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西方人和中国人都穿着轻薄的衣衫,亳不在意地在公共场所露出四肢。他们说话都带着与众不同的外国腔。
我们面试了一些当地的帆船渔夫,他们只会讲广东话。幸好,船长、水手长、文谈和我都会讲广东话。当他们得知不能带妻小、猪狗上船就离开了;最后只录取了三名甲板水手。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单身,而且是撒网好手,还擅长腌渍广式咸鱼,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海南无法供应冰块,盐是我们唯一用来保存渔获的防腐剂。
两天后,我们驶入一个废弃的港湾。
我从没见过这么荒凉的港口,水上连一艘船没有,只有我们向码头前进时,才产生一点涟漪。岸上也没有生命迹象,难不成是一座鬼城?
然而,它周遭的一切却完好无损。一边是十分现代化的船坞设备,不但有起重机,还有灯塔;另一边则是一座附带压碎装置、贮存升降机和铁路轨道的矿石转运站。港湾被两个天然岬角和一道防波堤保护得十分完好。附近有一座发电厂和灯塔,但都没在运作。傍晚时分,阴暗的灯塔像座大型墓碑般矗立着。这里是陆地的尽头,是沈睡的海天交会处。
由此向南,就是我们要去探勘的广袤的南中国海,它延伸到赤道,其间多的是被航海家视为险地的浅滩、环礁、珊瑚礁和无人岛;但却是海洋生物的天堂。向西邻接法属印度支那的东京湾(北部湾),是一个丰饶的渔场,至今仍使用风力推进的渔船在捕鱼。向北,是一座覆盖着原始森林、难以攀越的高山,是古典小说《西游记》中虚构的美猴王之家;现在却住着猎人头族。
这座城镇类似美国电影中的早期西部牛仔小镇,只有一条没有铺砌的街道,从这头到另一头的距离,大概只有六发式左轮手枪的射程那么远。夹道两边是未上漆的单层小木屋。街道起于海港,终于镇上唯一的砖造建筑——火车站;但街上从没看到有行人和车辆往来。
小镇另一头缓坡向上200呎,有一些日式独栋石砌房舍散布在小丘上,其中一幢是渔业办事处。
这里到处是椰子树,树上结满足球大小、且十分诱人的绿色果实。饱受引诱的我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棵椰子树爬上去。等我把所有的椰子都扔下来,才发现几乎不可能爬下来,结果弄得手脚到处擦伤。经过这次惨痛教训,我发现只要用一两根香烟,就能叫蹲在附近抽烟斗的老妇人去帮你摘下来。她们爬上爬下,敏捷得像猴子。
大白天,这地方看起来像鬼城;可是,太阳一沈入地平线,街道立刻变成市场,沿街点着电石灯的摊子,贩卖着食物、药品、炊具、杂物、理发…。在上海,一年吃一次鸡都是件奢侈的事;在这里,一支美味的鸡腿竟然只要上海一碗阳春面的价钱!在小贩之间会看到衣不蔽体、身上刺青的原住民,下山来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换取生活所需。他们是猎头族吗?
卸下我们为办事处带来的物资——几箱罐头食品和一辆吉普车;第二天,我们出发去探索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