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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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饥饿的力量

「那是什么声音?」

一个低沉的声音把我吵醒。我跳起来伸手去抓步枪,却落了个空,连枪架也找不到。四周一无所有,我的班兵都到那儿去了?

向外跑去,只见一轮满月。我立刻卧倒,把鼻子贴在地上倾听。

我听到沉重的喘息,还不只一个,有好多个声音。向着声音爬过去,我愣住了!那是些潮湿的头盔,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日本潜艇!

我立刻把脸埋进沙里,那个气味闻起来既不像藻类,也不像沼泽。我闻到海草的气味,那是东沙的味道。我不是身在缅甸!

如果不是头盔,那些圆圆的、发亮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它们正在移动。靠近点看,它们可比头盔大得多,但也不是炒菜锅。乌龟壳?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产卵季节。今晚是满月,一群海龟正爬上海滩来产卵。

牠们的动作笨拙,像在水里游泳那样爬着。没有水的支持,吃力的情况就像缠足的孕妇赶着去分娩。当牠们越过了潮线,就在沙上挖个坑来下蛋,再用沙埋起来。每只乌龟可产将近一百颗蛋。牠们怎么知道潮水会涨到多高?

半小时后,所有东沙社群的人全跑到沙滩上来了。还有很多乌龟正笨拙地爬回海里去。

我看到我的两名船员正试图把其中一只海龟翻过来。

随即,我看到琉球采藻队长冲向船员,把他们两人击倒在地,并用手掐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忿怒地用日本话叫骂,就像老大跪压在那个美国旱鴫子身上,而那些围绕着「杰克儿」的海豚正开心地跳上跳下。

我跳起来跑过去,用力踢另一名渔夫的脸和鼠蹊。那个琉球人放过他正掐着的渔夫,惊讶地盯着我的同时,我继续踢着,直到他出手阻止我。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对着两名行凶者吼叫。

「我们想吃肉都想疯了!」

我了解他们的感受。接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在救生筏上没东西吃时,会吃自己同船的伙伴吗?」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我不应该对他们太严厉,他们是在日本文化中成长的。日本人对海产,从海藻到海豚,几乎无所不吃,台湾人采纳了他们的口味。在高雄渔市场的拍卖区,你可能会看到带着鱼叉伤口的海豚。

「这只是只乌龟,不是人类!」渔夫争辩着。

「但是,你正在取牠的性命!」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使我回想起马里兰号船长的声音:

「你可能会要了十二个人的命!」

打从日本入侵中国以来,我只能在梦里看到肉;但每次要咬下去之前,总是会醒过来。在学校,我们一个月只能吃一次肉;在缅甸,我们能看见的,只是一片飘在六个人分享的一碗豆子煮肉上的肥肉;打鱼时,我们吃鱼;但是在学生训练船上,我们只有米饭和蔬菜。

有一天,我注意到我们的救生筏绑着一个箱子。因为是用帆布包裹着,我估量其中一定有些简单的补给品。几经讨论,我们把它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有咸牛肉罐头、饼干盒、棒棒糖、奶粉…等。我们享受了一顿盛宴。

后来,我们注意到每一艘救生筏都有一个补给箱。向码头看过去,旁边系着两百艘船!紧挨着我们的就是马里兰号,救生筏上同样绑着一个箱子。我们实习船上的十二个人,心里全想着同一件事,问题是谁有胆量去取?我自告奋勇。

我一直等到天黑,整个滨海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我爬到马里兰号上放救生筏的上甲板。拿到补给箱,正准备爬下来,甲板灯忽然亮了。我把身子趴得低低的,听到有人走过甲板,接着传来有东西泼溅在水里的声音。为了等这人办完事后回船舱,我等得够久了。接着,我爬下梯子,才踏出第一步,就听有人大叫。在我弄清楚状况之前,站在梯脚的那个人正提着裤子。我把箱子丢给他,他接住了,裤子却掉到膝盖下面。我跑开时,听到他大叫:

「别跑,你这卑鄙龌龊的小人!我永远忘不了你那张龟儿子脸!」

我没回船。整个下半夜,我一直在海边徘徊。我怎么知道那个家伙会在船边解放(撒尿)后,又会在船尾拉屎呢?忽然,我看到牢里的自己。我可以辩说肚子饿,那会是个正当理由吗?或者,我只是想在朋友面前展现男子气概。

天亮时,我走去巴士站等待。9点左右,我看到马里兰号船长走下巴士。我走上前去向他坦承我干的好事。他没对我吼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缓慢而严肃的语气问我: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

「我从你的船上拿了补给箱。」我回避了「偷」这个字眼。

「这不只是一个箱子。你可能会要了十二个人的命!」

我不懂他的意思。补给箱和生命有什么关系?我保持沉默。

「我可以向警察告发你,」船长说。我继续缄默。他接着说:「那会阻止你偷东西吗?」

会吗?我曾因拿了一罐咸牛肉而挨了二十鞭;因为砍掉一尊佛像的头,被罚清扫茅厕。这次我只是拿了从这些船到达后,被搁在那里一直没人注意到的一口补给箱。

我依旧沉默。

「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牢,」船长接着说:「但那样做有用吗?」

我保持静默。

接下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我不打算告发你,只要你承诺再也不会偷任何东西。」

「我保证。」

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在虽可以免于坐牢,但我心里又产生一个问题:这会被认为是偷窃吗?当一个人饥饿时,不是自然而然地会去拿任何可到手的食物,并吃掉它吗?尤其放在那里那么久了都没人管的食物?偷、或拿、或讨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倒希望船长能打我一顿,这样我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了结它。

生活回归正常。我被派到一艘60呎长的澳大利亚拖网船上当大副。实习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很快把它抛到脑后,就像在校时玩过的诸多恶作剧之一。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康涅狄克号拖网船在暴风雨中翻覆。

我认识康涅狄克号的徐船长,曾跟他一起打过鱼。其实,他被派去康涅狄克号时,因为我是「杰克儿」号上的两名实习生之一,因而曾是他考虑的大副人选。最后,他挑了朱子骏。

马里兰号原本和康涅狄克号同在一个海域作业,但马里兰号在台风来袭前先行离开了,所以它立刻受命回去搜救生还者。

看到马里兰号船长出现在我船上,让我吃了一惊。

「我必须去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没办法继续执行搜救任务。」他对我说:「我要你接管我的船,并且去搜寻康涅狄克号的生还者。」

「那我这条船怎么办呢?」

「我会跟你们船长说。」

「你们的大副不能带它出港吗?」

「可以。但我要你带它出去,由他担任你的大副负责开船。」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在康涅狄克号翻覆的海域仔细搜救了三天三夜。当我们扫掠过海面时,徐船长的光头和朱子骏的笑脸一直浮上我的心头。可是,我们找不到任何飘浮物,所以我扩大搜寻范围。

到了第四天,我们捞到一件救生衣。如果船员有足够的时间从置物柜拿到它,他们应该已解开救生筏。但,它在那儿?我们又搜寻了一天,仍一无所获。救生衣有十二件,我们只捡到一件,这意味着其余的都被船员穿上了?就算没有幸存者,救生衣不是会撑起他们的尸体吗?我们不是应该多少会发现个把尸体吗?

我忽然想起马里兰号船长对我说的话:

「你可能会要了十二条人命!」

补给箱到底在那里?

这两名渔夫要偷的只是一只乌龟的命,不是十二个活生生的人。一条命的价值和十二条相等吗?动物的生命意义等同于人类吗?

我自己也曾遇到过海龟。当时我在东京湾(现已改名为北部湾)捕鱼,在一张拖网里抓到一只海龟。有人告诉我:海龟汤和炖龟肉美味极了;还说全美国只有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脱利亚餐厅有供应海龟汤。现在甲板上有只海龟,我要厨子为船员们炖海龟汤。

「我做不到。」我不敢相信刚听到的话:「如果你要吃海龟汤,自个儿做吧。」

「你可是船上的厨师吔。」

「那我辞职。」

这是造反吗?不管在美国或中国,我从没见过任何船员敢这样对船长讲话的。但又能奈何?我才把刀抽出来,甲板上的所有船员全跑光光,只剩下文谈和我在覆盖着藤壶、海藻的坚硬龟壳上又凿又敲,却连一条裂缝都打不开,最后只好弃。

「归你吧。」我把海龟让给厨子。

他立刻冲进船舱拿出一瓶酒,拔掉塞子,把酒倒进海龟的喉咙。

「你这是干什么?」

「这样牠才不会记得我们对牠做过什么。」说着,他把海龟丢进海里。醉酒的海龟会溺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