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骥伏枥志在海平
早晨,紫禁城文华殿。
隆庆皇帝刚下经筵,正目光呆滞的坐在文华殿的御座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带着五六个小太监抱着一大堆奏疏踏着小碎步进了文华殿。
隆庆皇帝一看到这如同小山般的奏疏就觉得厌烦,没好气地说道:“就不能朕消停会儿?”
“禀皇爷,这些奏疏都是内阁两三天前票拟完的,都放司礼监好几天了,再不批红,元辅高先生可得发火了呀!”孟冲对着皇帝苦口婆心的劝道。
“哎!好吧,好吧!”隆庆皇帝对自己的老师还是颇为恭敬的,便收回了放空的目光,在御案后危襟正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也不知道这天底下的人,为什么都那么想破头的要当皇帝,要朕说,这皇帝乃天底下最苦的差事!根本连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朕早晚找个宗室,把这皇位让了!”
“哎呦,皇爷,这话可不兴说呀!”孟冲急得跳脚道。
“行了,行了!”隆庆皇帝烦躁的挥了挥手,指了指那堆让自己头疼的奏疏:“你念吧,朕听着。”
“奴才遵旨!”孟冲应道,然后拿起第一本奏疏道:“吏部题本。升:礼科左给事中雒遵、兵科左给事中陆树德俱为都给事中;吏科右给事中宋之韩为左给事中;刑科给事中丁懋儒为右给事中。元辅高先生票拟:可。”
“准!”
“吏部题本。除湖广布政司右参政赵贤原职;调山东按察司副使宋守约整饬霸州等处兵备;河南按察司佥事随府于山西升湖广按察司佥事;卜相为云南布政司右参议;湖广襄阳府同知范爱众为狭西按察司佥事。元辅高先生票拟:可。”
“准!”
“工科给事中刘伯爕题本。荐原任兵部右侍郎万恭,都御史耿随卿、张景贤、曾于拱皆有绝异之材,可备缓急,宜及其年力未衰破格起用。吏部部议:从之。元辅高先生票拟:可。”
“准!”
“漕运都御史王宗沐题本。运船漂失数多,请先将应粮坐派淮安各州县贮常盈仓,以充来年海运之数,然后行各厂造船报可。漕粮漂久,虽因河决亦多有贫军侵耗,凿舟自沉。宜先议优叙凡各运船轻赍银两。在湖广江西浙江,原议三六者改为三三;直隶江北江南,原议二六改为二四;山东河南,原议一六者改为一五。令有司各将扣下米数给军,其各军兑完起运之后,责令五船联为一甲,中推一人有才力为之甲长。如一船有失,五船同坐。户部部议:从之。元辅高先生票拟:总督漕运副都御史王宗沐于春讯时移驻扬州料理海防军务兼催瓜仪之运。总兵乃出驻邳徐,以比督催过洪俟入闸毕,随后管押至京。”
“依先生票拟!”
“工部题本。请修筑徐州至宿迁长堤凡三百七十里并缮治豊沛大黄堤。张阁老票拟:可,宜速办。”
“准!”
“巡抚广西兵部右侍郎殷正茂题本。以靖江王府多事上议宗藩急务,请名封之请,酌递减之制,复明参之仪,笃亲睦之情,明房长之义,饬宗学之规,伸拘禁之法,开举首之条。礼部部议:从之。张阁老票拟:凡八事宜多采用之。”
“依张卿之议!”
“礼科给事中张国彦、四川道监察御史李采菲、南京礼科给事中张崇伦、贵州道监察御史杨邦宪等以东宫出阁各题辅导事宜。礼部部议:诸臣献议虽殊,大意有十,一曰慎选官僚,二曰久任辅导,三曰精择近侍,四曰亲近师友,五曰内崇孝敬,六曰外敦齿让,七曰仁体天地,八曰俭法祖宗,九曰钦崇正训,十曰躬垂圣教。礼部尚书潘晟言吏部应须尽快遴选得人,久任左右,太子近习之。内阁拟的是白票,还请皇爷定夺。”
孟冲说完,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隆庆皇帝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着孟冲问道:“太子最近在干些什么?”
“禀皇爷,太子殿下自迁宫后,每日清晨都会在东苑锻炼体魄,这几日下午还会去东安门幼军营里转悠。对了,前日里,东宫还退回了几个火者和宫人,经奴才查证,具是东厂冯公公安排的眼线。”孟冲回道。
“都是冯保的眼线?你的没有?”隆庆皇帝盯着孟冲问道。
“奴才该死!”
孟冲一听这话,赶紧慌忙跪在地上,将额头紧贴着地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呵!隆庆皇帝嘴角微微一笑,心中暗想,自己这个儿子,花样倒是挺多。
这世上,所有的皇帝,只要是正常的都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那个景泰皇帝朱祁钰,为了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不惜和整个朝堂的文臣武将唱反调。
可万事都有例外,隆庆皇帝朱载坖便是这样的例外,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格外的喜爱,可正是因为对自己儿子的喜爱,他并不想让自己这个儿子当皇帝,因为他从骨髓里觉得当皇帝,尤其是当大明朝的皇帝,是一件极其痛苦且随时会丢性命的危险职业!自己的儿子还小,他不想把儿子置于这种痛苦和危险之中;况且,大明朝承平日久,再加上自己那信道的老子一通骚操作,已是山河日下、风雨飘摇了,自己的儿子搞不好会是个亡国之君。
所以他原本的想法,是从宗室里选一个继承皇位。不过,现在他又有些犹豫了。
“起来吧。”
隆庆皇帝没想和孟冲过多计较,因为他知道,计较也没用,作为一个从嘉靖朝炼狱中走出来的皇帝,他哪能不知道,这皇帝身边看似密不透风,实则早成筛子了,别的不说,自己当年不也一样在老爹身边安插眼线?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谢皇爷!”孟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拿着题本,试探的问道:“皇爷,那这题本……?”
“先留中吧,容朕再好好想想。”隆庆皇帝用手揉着脑门回道。
“是,皇爷。”孟冲将题本放到一边,然后立马换了一副谄媚地笑容:“皇爷,奴才这还有一桩喜事儿!如今已是三月,马上又到了给皇爷选妃的时候了,司礼监会同御用监、内阁还有礼部,从全天下为皇爷甄选了十名美妙绝伦,年方十五的俏丽女子,皆已画册,皇爷您瞧瞧?”
“嘿!”隆庆皇帝立马来精神了,兴奋的直接从御座上蹦了起来,赶紧伸手朝着孟冲说道:“快拿来给朕!快!”
文渊阁中极殿大学士值房。
高拱是一个干练的内阁首辅,他兼内阁和吏部尚书两职,上午批答通政司送到内阁的题本,下午署理吏部送过来的部务,无一事出差错,无一事有延误,每天都要忙到宫门落锁才会出宫回家。
今天也是一样,从早上太阳升起一直到太阳西下,高拱才拖着老迈又疲倦的身体从大明门出来,坐上自家的轿子,出正阳门,往北京外城而去。
高拱为官,极为廉正。从不参与同僚间的金钱往来,是以家财不丰,在京城的生活也很简朴,宅子都买在右安门大街,用后世的话说,那就是在五环之外,是以到家的时候,已是满天星辰了。
“老爷,自麓先生带家中子侄来访。”
高拱刚下轿,门房高福就迎上前禀报。高福是高拱幼年的书童,五十年一直跟在高拱身边。
“知道了,请曰阶到膳厅一同用饭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需要请教他。”高拱边进宅子边吩咐道。
自麓先生名叫萧端升,字曰阶,号自麓;是潮州府潮阳县廓人(今属汕头市潮阳区),萧端蒙的三弟,而萧端蒙是高拱交情颇深的同年好友之一。
高宅膳厅。
高拱远远便见到一位国字脸、身穿道袍、脱俗优雅的中年儒士。高拱笑着说道:“曰阶远来,蓬荜生辉,某不曾远迎,还请海涵!”
“玄公朝务繁忙,端升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望玄公恕罪!”萧端升对着高拱长作一揖。
“无妨,无妨!”高拱笑着摆了摆手,看到萧端升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直裰的秀色青年便道:“想必这位后生便是曰阶子侄了,年轻有为,潮州萧氏,后继有人呐!”
萧端升闻言,赶紧介绍道:“玄公谬赞了,此正是家中子侄,名贻朔,字次倩,不成器,学问不精,屡次乡试皆不中举,科举这条路他是没指望了,此次便是送他入京,寻一名师辅导,日后好图恩贡,进国子监,次倩啊,还不速给玄公见礼?”
“是,叔父!”萧贻朔走到高拱跟前,对着高拱长揖:“后生小辈,见过玄公!”
“贤侄免礼!”高拱虚扶一下,然后对着高福道:“高福,贤侄第一次上门,你待会儿去账房,给贤侄拿些见面礼!”
“是,老爷!”高福应道。
高拱又对萧端升说道:“吾会关照全晋会馆对贤侄加以照料,曰阶尽可放心!”
“如此,便谢过玄公了!”萧端升再次向高拱拱手。
寒暄过后,三人便一起在膳厅用饭,高拱餐食也极为简单,三素一荤。这伙食,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极好了;可和大明朝堂上,那些动辄一餐十多个菜的庙堂诸公来说,只能说是寒碜。
高拱笃信王廷相的气学,讲究气为理之根本。
儒家哲学思想,以心代指人的内核;气代指人的行为;理代指人的言论。
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是:理为天地、人物存在之本,是先于宇宙而存在。意思是说,人的言论是人的一切心理活动和行为的依据,历史上,有几个词语是比较能体现程朱理学思想的,如: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有男生经常用来忽悠女孩子的海誓山盟;都是程朱理学思想的直接体现。在程朱理学思想指导下,人不能轻易表态,一旦表态,那不管你内心想不想,都必须按照你说的去做。所以心学攻击理学是死气沉沉,便是这个道理,因为程朱理学思想指导下,人是不能,也不敢轻易发表言论的。
心学的核心思想是:心即理,万事万物皆由心而生发。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内核才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一个人只要出发点是好点,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可以不问过程,可以不用管人在过程中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所以信奉心学的张居正可以一边给万历皇帝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一边自己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来,一边要求别人厉行节约,一边自己极度奢侈。
而气学,讲究气为理之根本。意思是说,不能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一个人只有自己做到了,才能去说别人。
高拱信气学,所以行事光明磊落,什么事情都明着来,看你不顺眼就是看你不顺眼。所以史书都说高拱行事霸道、不假颜色,多为同僚所怨;而张居正信心学,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另外一套,表面上跟你称兄道弟,心里面想着怎么弄死你。所以史书评价张居正都是:居正比拱更为阴沉。
所以张居正死后,被挖出的黑料也比高拱更多,因为心学,本来就是讲究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
所以张居正本质上和明末那些嘴上为国为民,私下自私自利的晋党、东林党是一样的,都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区别只是张居正的心是好的,所以他不择手段达到的目的也是好的;而晋党和东林党的心本来就是坏的,所以他们不择手段最后达到的目的也必然是坏的。
晚饭过后,高拱陪着萧端升来到自己的书房。高福带着仆人给主客上茶,然后便退了出去。萧贻朔也退出屋外等候。
书房内,便只剩高拱和萧端升二人。
喝完茶后,高拱便看着萧端升言道:“曰阶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某也得派人寻你。”
“哦?弟乃乡村闲散之人,玄公居庙堂之高,寻弟何故?”萧端升不解地问道。
“素月,倭寇进犯广东,广东巡抚陈端私信与吾言道,犯广东者,非倭也,实为红毛番夷。曰阶久居广东,应更为了解此间详情,是故,便想寻汝一探究竟。”高拱回道。
“原来如此!”萧端升大笑,随后呡了一口水,对着高拱故作神秘地说道:“玄公,弟此番进京,也给玄公带了两样礼物,玄公看了一定喜欢。”
“曰阶应知某素来不收礼物。”高拱回道。
“诶,此礼非彼礼,玄公必定是会喜欢的。”说完,萧端升也不等高拱反应,就对着门外喊道:“次倩,速去将我们从广东给玄公带的礼物取来!”
片刻后,萧贻朔和高福带着仆人抬着个大箱子进了书房,打开箱子后,里面是一艘海船的模型,模样旁边还放这一个卷轴。
萧端升拿起卷轴,在高拱面前缓缓展开。
随着画轴的展开,高拱的眼神越来越紧缩,这是一幅舆图。
舆图的右上方一块黄色的图块应该是大明,因为高拱看到了广东、琼州、福建还有山东的图形,而大明的左边和下方有很多形状各异的色块,色块上写有高拱看不懂的文字,而除了这些形状各异色块和大明外,整幅图的底色都是蓝色,而色块与色块之间,还有黑色的线进行连接。
“这是海图啊!”高拱瞳孔放大,倒吸一口气。海图高拱只是祖上说起过,可从来也没有真是的见到过,乍一看到,内心还是颇为震惊的。
“正是!这便是红毛番所绘制的我大明周边的海图,是我萧氏族人跑海商之时,从红毛番手中偶然购得。玄公请看!”萧端升用手指着图上一个个色块对高拱介绍道:“这里是朝鲜,这里是倭国,这里是琉球,琉球下面是大琉球岛,大琉球岛下面的这一大块岛屿便是吕宋和苏禄。苏禄的旁边、大明的正南方的这个大岛上是浡泥国。吕宋和苏禄的对面是安南,安南的旁边是占城、暹罗、真腊。暹罗的西边是雪兰莪,雪兰莪南边这个像尾巴的半岛上是柔佛,柔佛对面是蓝无理国,蓝无理国的东南,原是三佛齐王子建立的满剌加王国和永乐年间我大明旧港宣慰司驻地,现已被小佛郎机人所灭。浡泥国的南边这一片大岛,原来叫作瓜哇国,是南洋第一大国,现在已经四分五裂成许多个小国了。”
介绍完南洋的情况,萧端升抬起头来,看着高拱,一字一顿的说道:“广东和琼州地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倭寇!所谓的倭寇,最初只是安南、吕宋、苏禄和南洋诸小国的官军所乔装的海盗,目的是劫掠从大明去往南洋的往来贡船和商船,填补其国内的战争花销。自嘉靖起,南洋海盗便是以大小佛郎机人为主了,现在又变成了红毛番。现如今,在南洋上,对我大明最危险的就是红毛番!为小佛郎机人已在正德六年占领了满剌加,而大佛郎机人也在去年灭了吕宋国。而红毛番初来乍到,在南洋尚无立足之地,他只有不停的劫掠过往船只和侵入我大明,才能获得生存所需,从而在南洋呆下去!”
“玄公再来看!”萧端升指着海船模型:“这便是佛郎机船,其长九丈,宽约三丈。前、中、后有三个桅杆,船首有撞角,有上下两层甲板,船两侧装有三十至四十门各类火炮,最远能射到一百二十丈!去年,大佛郎机人仅用了两艘这样的船,就灭了吕宋一国!而红毛番的战船,比佛郎机人的战船,更加的高大,火力也更为强大!”
“元辅!南洋之事,朝廷要早做筹谋啊!”
最后,萧端升站起身来,冲着高拱恭敬地行了一个长揖。
萧端升是广东潮州人,明朝时期,闽粤两省沿海地区的人,已从事海商多年,潮州萧家,便是当地大海商之一,他必须为自己家乡的利益考虑。
而高拱看着眼前的海图和海船模型,久久的沉默了。他当初一力促成隆庆开关,推动漕运改海运,正是因为他的昔日好友、萧端升的哥哥,萧端蒙早年给他多少灌输了一些海洋知识,他可以说,自己是大明朝堂上最懂海洋的中枢要员了。
但是今天,他发现他还是孤陋寡闻了,大明的横海卫下辖的横海水师,当年只是负责从南京往北京海运粮草的;而在永乐年间,曾七下西洋的广洋水师,在宣德以后也渐渐废了。如今大明海上能依仗的水师力量,只有自嘉靖以来,为了打击倭寇,由俞大猷在福建建立的闽粤水师,可闽粤水师最大的战船,也就只有眼前这艘佛郎机船的一半大,而红毛番的船,比佛郎机船还要大,如此下去,我大明岂不是要被这些夷人洞穿整个海疆?!
“光是开关还不够,必须要开海!尽快的开海!”高拱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