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虎帐论兵武废谜底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大金辂行驶到东安门幼军军营的辕门前停下,朱翊钧走出辂亭,便见府军前卫掌卫掌指挥使余荫带着一个指挥同知和两个指挥佥事在辕门前行屈膝礼迎候自己,朱翊钧暗叹,看这样子,自己原本打算的四不两直是没戏了。
“众将士免礼!”朱翊钧道。
“谢殿下!”余荫带着府军前卫的将领们应道。
“殿下里面请!”
待朱翊钧走下车辂,余荫便上前,指引朱翊钧进入军营之中。
“呵!呵!”
刚入军营,便听到军士此起彼伏的操练之声,校场按弓、弩、枪等不同科目分成若干个区域,一个个红色身影的少年郎在教官的指导下认真的操练着。
明朝将士在不出任务,待在军营操练之时,皆不着甲,不管将领还是士卒,都是清一色的红袢袄。
弩射击训练,按两种标准进行训练,一种是练覆盖距离,要求蹶张弩每12枚弩矢有5枚能射到80步远,划车弩每12枚弩矢有5枚能射到150步远;一种是练命中率,要求蹶张弩在40步距离每12枚弩矢有5枚射中,划车弩在60步距离每12枚弩矢有5枚射中。
弓兵训练,武官的标准是每12支箭有6支射到至少160步远。在50步距离每12支箭有6支射中。兵卒的标准是每12支箭有6支射到至少120步远。在50步距离每12支箭有6支射中。
枪兵则主要是和盾兵练习攻防协调。
朱翊钧刚进军营的时候是激动的,可看到现在,却有点失望了,明朝有名的三段击、鸳鸯阵、三才阵,朱翊钧是一个也没看到,眼前的这些训练都是最基本的训练。
朱翊钧心情无比失落,对着身边的余荫说道:“余将军,孤久闻我大明将士善用火器,为何我们幼军营里却见不到火器?孤还听闻,我大明将士善阵战,为何我们幼军营不见结阵?”
余荫看着朱翊钧愣了好一会儿,半响才回过神来:“殿下容禀,我们府军前卫是幼军,很多士卒从军不久,筋骨尚浅,所以多是以体能和持器训练为主。待他们根基牢固了,便会分批调入边军和京营之中进行火器、骑术、结阵训练。”
朱翊钧听得一知半解。
看朱翊钧还没明白过来,余荫看了看四周,又小声在朱翊钧耳边说道:“殿下,幼军宿卫东宫,在天子之侧,岂能进行火器和结阵训练!”
“哦,原来是这样”
朱翊钧终于明白过来了,府军前卫是由太子执掌的军队,而且东宫就在大内旁边,如果府军前卫战力过强,那皇帝和太子之间就不会和睦了。
“孤晓得了,多谢余将军指教。”朱翊钧对着余荫感谢道。
“殿下谬赞,臣惭愧。”余荫应道。
巡视完校场,便来到余荫的营房之内,说是军营,但毕竟不是野外,将士们也不用住帐篷,而是有现成的营房可以入住。
朱翊钧将其他人屏退,只留下了余荫。
“余将军请坐,孤于军伍之事,还有许多懵懂之处,还望余将军请教。”朱翊钧说道。
“谢殿下赐座。”余荫应声坐于朱翊钧的左首,坐定后便向朱翊钧拱手道:“不敢当殿下请教二字,殿下但有所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余荫这番话倒不是在和朱翊钧客套,他作为府军前卫的掌卫事指挥使,除了统领幼军护卫太子外,本身便有传授太子行伍之道的责任。
“敢问余将军,孤虽幼居深宫,但也长闻有言,我大明武道废驰,兵不堪战,究竟是何缘故?”朱翊钧问道。
余荫没想到太子居然会问这么深奥的问题,一时竟也不该如何回答,思考许久后方才言道:“盖因大明承平日久,卫所百弊丛生之故。”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说道:“孤闻素敏公(王廷相)有言,我大明兵弱,其因有二。其一,士卒不事操练,我大明将士兵役之外徭役过多,士卒每岁皆行土木之事,与农夫无二;其二,武官腐化,卫所武官多行索贿之事,穷兵无财便纵使老弱病残亦得操练,富兵则多给武官以钱,以免服役,长此以往,兵营皆老弱尔,然否?”
“此倒果为因尔。”余荫回道:“昔太祖定卫所之制,本心乃是因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太祖欲使养兵而不伤民力,遂定寓兵于农、守屯结合之策。然自成祖后,仁庙、宣庙皆废武功而行文治,卫所之兵久不事战,弊端便生,何故?盖因卫所军职世袭也!兵之子纵使英武睿智依然生来便是兵,而将之子无论荒唐纨绔则生来便是将;此制,太祖和成祖之时,战事频繁,兵有功便可升为将,将无能亦可因罪贬为兵获干脆亡于沙场。可仁庙、宣庙和三杨之时,朝廷久不事战,兵便永远都是兵,将便永远都是将,不问才学,皆因祖上功德而定,岂不荒唐?英庙土木堡北狩之事,果是单因英庙刚愎,王振弄权?臣为武臣,对内患监军虽也颇多不满,可内患监军自成祖始,为何成祖能战而胜之而英庙不能?盖因兵有英才却不能为将,而将多庸才恬居尔!”
“景泰后,朝廷愈加崇文道而不尚武功,武人地位低下,军户子弟几无出路,这才不得不行贿上官,以避兵役而谋科举,世人皆言我朝文人能战,殊不知我朝多少文人原本便是军籍?军户入仕渐成风气后,卫所更是形同虚设,卫所武官和勋贵联手,欺上瞒下,虚报名额,坐吃空响,朝廷偶有平叛、剿倭需要用兵,兵部下文调兵五万,卫所实际出兵只有千数,且多是老弱病残,如此,岂能战而胜之!”
余荫自顾自得说着,也不管朱翊钧这个年龄能不能听的懂,犹如一个发着牢骚、倾诉委屈的小媳妇,具是因为他本人便是卫所兵丁出身,靠着嘉靖朝的倭乱,才累积战功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听完余荫的话,朱翊钧低头沉思,他原本受前世影视剧和文学作品影响,以为明末武力废拉的原因是崇文抑武,文尊武卑,以文驭武。想要提升明末武力就得革除以文驭武弊政,提升勋贵地位,实行文武分离。殊不知,明末武力废拉的根本原因其实就在勋贵,在武官,在明朝卫所体制本身。明朝军户子弟靠贿赂武官,免除兵役,学文科举,再以文人身份驭兵,其实是明朝卫所底层军户谋求的一条“曲线救国”之道。
真实的历史上,明末最能打的恰恰是文官!非士大夫弃文从武尔,实大明军户子弟弃武习文也!
既然明朝军队战斗力低下的根本原因是在于明朝军队和军制本身,那么以后自己想要重振大明军威就得重新思考和另谋计划了。
朱翊钧如是想。
“小仔!才当了几天兵,毛长齐了没有?就学会狗眼欺人了?要不咱练练?”
“切!练练?旗手卫一贯只练习执旗和步操,这要是输了,以后在京城可怎么骗响银呐?哈哈哈!”
“狂妄!”
正在朱翊钧和余荫沉默不语的时候,营房外传来争吵之声。
“何事喧哗?张维贤外面怎么回事?”余荫冲着营房外喊道。
一个身穿红袢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将领走进营房,朝着朱翊钧和余荫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言道:“回殿下,将军!门外是东宫仪卫的赵卫正和李指挥佥事在争吵。”
这个张维贤,朱翊钧知道,是英国公张熔的孙子,现在在府军前卫任指挥同知。其实在朱翊钧的府军前卫里面,多的是这些尊贵子弟充任高级将官,为的倒不是刷资历,反正他们以后都会袭爵,而是为了在储君面前混个脸熟。
“怎么又是这个刺头!”余荫一脸懊恼的恨道。
“这李指挥佥事是何人?竟让余将军如此恼怒?”朱翊钧颇有兴趣地问道。
“还能有谁,就那个李如松呗,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余荫没好气的回道。
“是他!”
朱翊钧激动的眼睛都冒出光了,这李如松在历史上可是万历皇帝的爱将,万历朝鲜战争的统帅!现在就在幼军营里吗?
“孤去看看!”朱翊钧说着便起身向营房外奔去。
这可是自己的爱将啊!爱将,孤来了!
朱翊钧满怀激动的心情来到营房门外。
迎面便是一名英气逼人的青年武将,一张硬朗的国字脸,略显黝黑的的肤色,浓厚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壮硕、挺拔的身躯,一袭鲜红的红袢袄,手持一杆银色红缨长枪,典型的型男造型。
朱翊钧瞪大眼睛,张着嘴,上下打量着李如松,那心情,一如前世玩英雄联盟抽到神将的心情。
李如松则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小太子莫不是个傻子?心里不免哀怨,自己原打算跟在父亲身边建功立业,可父亲看到兵部要给太子组建幼军的文书后,偏要把自己给弄过来,自己本来就不喜京城里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的这一套,好男儿志在沙场,待在这皇城里能有什么出息呢!现在看到小太子那二傻子的模样,就更加悲叹自己命运多舛了。按朝廷制度,幼军营要到太子正式登基且朝局平稳过渡后才会解散,等到下一任太子出阁后再重新组建,可眼前这个太子才是个小娃娃,而皇帝听说正值壮年,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牢笼里面出去!
想到这,李如松一脸愤恨地别过头去。
“嗯?李如松,你是对孤有何不满吗?”朱翊钧冲着李如松问道。
“回殿下,臣不敢。”李如松有气无力的拱着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呦呵!果然好马都有脾气,瞧这态度,不是一般的恶劣啊。不过朱翊钧也是个喜欢较劲的人。
你这匹烈马,孤还就驯定了!朱翊钧看着李如松那一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样儿,心中暗自下定决心,名将已经送到跟前了,用不用的了那得看自己这个当太子的本事,历史上万历那个胖子都把你拿下了,我一个后世的大学生村官还不如他?
打定主意,朱翊钧便面色变冷,语气转淡:“刚刚营中何事吵闹?”
“禀太子殿下!”东宫仪卫卫正赵贞元赶紧出来打小报告:“是这些的,本来我东宫仪卫士卒见幼军演武,心中技痒,想与幼军的同袍弟兄们切磋一番,可是这个李如松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我们仪卫,臣这才和他起了争执。请殿下见谅。”
“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旗手卫本来就是一帮花拳绣腿假把式,我哪有说错了?”李如松反驳道。
“你个没毛的小兔崽子!你再敢出言不逊!”
赵贞元立马就要和李如松再次争吵起来,却被朱翊钧制止。
朱翊钧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余荫:“余将军,依我大明军律,这羞辱同袍,营中喧哗,该如何处置?”
“禀殿下,依军律,该处以七十军棍!”余荫答道。
“好!”朱翊钧重新看向李如松:“李如松,孤且给你一个机会,一,你和赵卫正进行比试,若你赢了,既往不咎;二,依军律处你七十军棍!你自己选吧。”
“臣当然是要比试!”李如松梗着脖子回道。
“很好,可赵卫正是东宫仪卫司卫正,和他比试,你资格不够啊?”
虽然赵贞元的军职是百户,而李如松军职是指挥佥事,比赵贞元高两个层次,可赵贞元现在还挂着东宫的四品仪卫司卫正之职,这就不是李如松能比的了。
朱翊钧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道:“这样吧,孤再勉为其难给你一个恩典,调你为东宫随侍带刀舍人怎么样?”
“那臣还是选挨军棍吧。”李如松回道。
我靠!这李如松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戏白演了!
现在轮到朱翊钧尴尬了,他阴沉地看着李如松,一字一句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余指挥使,执行吧!”
“遵太子令!”余荫也爽快的答应了,且不说自己这个掌卫事指挥使只是辅佐太子统领幼军,依制,太子才是真正的幼军主将;单是余荫自己也早看这个李如松不爽了,这李如松在幼军营里可是出了名的刺头,屡屡违抗军令,自行其是,余荫忌于他是李成梁的儿子,平时不敢处置,今天接着太子之威,正好收拾收拾这小子,好教他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张维贤,将这小子拉下去,执行军纪!”余荫向张维贤命令道。
“得令!”
张维贤手一挥,自有卫士上前欲要架走李如松。
“等会儿!”李如松却挣脱卫士的束缚,指着赵贞元叫道:“又不止我一个在军营里大声喧哗!他不也喧哗了?怎么就只处置我一个人?!”
“殿下,这……?”余荫看着朱翊钧询问道。赵贞元是旗手卫百户兼东宫仪卫司卫正,并不是幼军的麾下。
“殿下!”赵贞元出列向着朱翊钧单膝跪地道:“臣在军营中喧哗,确实也违反军规,臣愿依大明军律,自领四十军棍!打完之后,臣再与这厮比个高低!”
“也罢!”朱翊钧点点头,然后等李如松和赵贞元去远了,朱翊钧再附在余荫耳边轻轻言道:“待会儿打李如松打重点,打赵贞元打轻点,再去拉两匹军马来。”
余荫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随即便会心一笑:“殿下之意,臣明白了,会安排妥当,殿下尽管放心。”
李如松咬着牙趴在条凳上,满头豆大般的汗珠沿着脸颊下淌,双手死死扣住凳腿,粗大的军棍一棍一棍结结实实的招呼在他的后臀上,衣服虽是红色,却也能看出一大滩的血渍。
行完刑后,李如松一瘸一拐地走到校场。
在李如松受刑的时候,朱翊钧已经在余荫的陪同下,在校场点将台坐定,看到李如松道了,便开口道:“今天比试骑射,共十二支箭,中多者胜!”
此言一出,场上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看向朱翊钧,这小太子可不像好人啊!随后又用报以同情的眼光看向李如松。
李如松紧呡嘴唇,一步一挪地走到马匹旁边,爬了好几次,都跨不上马背,最后好不容易终于上了马了,可刚坐下,一股火辣的感觉就直冲大脑,李如松咬紧牙,屏住呼吸,闭着双眼,额头冷汗直冒。
“行不行啊?你小子?”赵贞元策马来到李如松边上,戏谑地嘲笑道。
李如松睁开眼,眯成一条缝,盯着赵贞元,嘴里蹦出一个字:“来!”
说完,李如松便伸手从边上的军士手中夺过弓箭,便忍着剧痛,策马往靶场跑去。
“好小子,够爷们!今日过后,无论输赢,我赵贞元都拿你当哥们!”赵贞元看着李如松背影点了点头,然后便也策马尾随李如松其后。
两人双腿夹着马,在靶场来回不停的跑圈,双手拉弓搭箭,瞄准机会便将手中箭矢脱手而出。
“加油!加油!”
幼军和东宫仪卫军士也在校场上分别为李如松和赵贞元鼓劲。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射完了手中所有的箭,策马来到点将台前站定。
“赵卫正,十二中十。李指挥佥事,十二中八!”
有卫士上前通报比试结果。
“芜湖~我们赢了!”
东宫仪卫的军士立马欢呼雀跃了起来。
“哎!”
幼军这边则是唉声叹气。
李如松低着头,不说话。
“嘿!别垂头丧气的!大老爷们敢赢敢输,没什么好在意的。”赵贞元伸手拍了一下李如松的肩膀:“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骑射水平远在我之上,如果不是挨了军棍,我是怎么也不可能赢得了你的,知道你今天输在哪儿了吗?”
“输在哪?”李如松问道。
赵贞元没有回答,而是朝着点将台抬了抬下巴。
李如松说着赵贞元下巴的方向望去,一个坐在诸将簇拥之中,头戴善翼冠,身穿赤色蟠龙服的小胖男孩。
朱翊钧也在望着马背上的李如松,果然是一代名将,挨了重重的七十军棍,还能射出十二中八的成绩,了不得!
想着,朱翊钧便对余荫说道:“撤李如松府军前卫指挥佥事之职,贬为士卒,即日起,调往重华宫站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