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糟糕的第一印象
不过,自己应该很快就会习惯的。黎恩捂牢鼻子,终于难以抑制地深深吸了口气。就像他刚刚被野猪男爵征召进兵营的时候,看着那副宛如猪圈一般的景象,反应也和现在差不多,后来……
“不够美观,是么?”阿特留斯声音突然在他身侧响起,他轻声一笑,“别担心,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说完,他率先迈足,将一双穿着长靴的双腿踏入淤泥之中,烂泥发出恶心的噗嗤声响,甚至冒起一两个油光光的水泡,溅起的泥点迅速沾上了他原本还算光洁的鞋面和靴帮。
这也太……黎恩皱紧眉头,注视着阿特留斯的靴子没入乌黑的烂泥之中。他又立刻抬头,望向不远处,七八米开外,道路左侧,一大坨宛如小山般的牛粪赫然在目,而这只是整个营地远远近近无数坨牛粪中毫不起眼的一小坨。更远处,道路正中,一匹马拉货车正在向他们驶来。那马忽然驻足,稍后,一道黄澄澄的水柱从它胯下喷出……
这也太恶劣了!黎恩瞪大眼睛,再度低头审视咫尺之前的烂泥,终于忍不住发出喟叹。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湿漉漉的烂泥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构成成分。
即使桑吉耶领的劳工营,也不至于如此!至少在那里,他们不会任由牛粪马便堆积在自己的居住区。
黎恩本以为,野猪男爵给他们这些劳工住的地方已经够差了,然而……
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既然阿特留斯已经先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黎恩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抬起脑袋,挺直脖子,端平目光,不去注意地面,然后缓缓抬起脚步。
“我以为……”跟在阿特留斯身后深深浅浅地走了几步之后,他又浅浅地吸了几口气,旋即道,“这里会更干净一些。”
“为什么?”
阿特留斯似乎对他的推测颇为意外。
黎恩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正是这个男人本身给了他这样一种错误的预期。黎恩认为,一个地方的整体面貌应该和它的管理者息息相关。而见面的时间虽短,阿特拉斯在他眼中的印象已俨然是一个睿智、沉稳的中年男人。他应该能够把一切事物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他的营地,也理应他曾经待过的那座,充斥着一大堆遍地拉屎、臭烘烘的兽人监工和被催赶着连吃饭休息的时间都不太够,更别说关心环境卫生的普通劳工的桑吉耶领兵营,要好看得多。
“我以为,”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你的部队纪律会很好。”
先前男人正是如此自夸的。
阿特留斯扑哧一笑。
“我明白了。你认为纪律更好的部队,营地也会更漂亮。”
“理论上讲,这个推断并没有错。”
“但是你忽略了一点:这个地方,并不只有我们这一支部队。”
“黑狼男爵为了这次战争,已经召集了大大小小七个佣兵团。而且这还不是最终人数,说不定就在我们在这里东拉西扯的同时,还有其他的佣兵团正马不停蹄地朝这里赶来。”
“所有这些佣兵团,都被安排驻扎在这里。伊苹夏城城市当局只是给我们粗略地划定了各自的扎营区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规章制度、明文法则进行管理。一切事务完全依靠佣兵团内部自行处理。而兵团与兵团之间的摩擦也由各个佣兵团的团长们自行协商解决——反正对男爵大人来说,发生在这个污秽的烂泥坑里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他需要的只是在他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这些满身脏污的家伙能够从这里爬出去,拔剑掣旗,为他作战,仅此而已。”
“在大多数时候,这种放任自由的态度确实更适合我们这些不喜欢受人管束、自由自在惯了的非正规军。”
“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阿特留斯步伐稳健,施施然地前行,似乎丝毫不受冲天恶臭和污秽烂泥的影响,边走边道:
“权责划分不清楚,比独断专权更加可怕。相互推诿和推卸会导致权力和责任的完全瘫痪,最终就酿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这幅局面。”
他摊了摊手:“每个兵团都不愿意为了维护公共卫生出一份力,并且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别的兵团才是偷懒取巧,应该更加卖力的那一方。”
“相信我,如果这个地方只是驻扎着一只佣兵团。即使是军纪最为松弛涣散,人员构成最为复杂的鼬鼠团,这个地方的状况也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黎恩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阿特留斯的意思。
看样子,他也无能为力。且不论他的管理能力到底如何,就算他是个治军天才,他的手也不可能伸到别的佣兵团去。与此同时,他虽然自称是个“自由自在惯了”的雇佣兵,不过他言谈之间,却似乎更赞成领主对他们这些雇用部队加强监管,黎恩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黎恩跟随着阿特留斯的脚步,艰难地在烂泥污水之中跋涉,目光在这座乱糟糟的营地中不住逡巡。路旁随意丢弃的杂物堆积如山,一坨坨牛屎、马粪宛如夹道欢迎一般属引相望、四处飞舞的蚊虫苍蝇……无不一一印证着阿特留斯的观点。
看样子,多半是一些负责处理垃圾的士兵偷懒,刚刚运送出自家营栅大门,就在无人约束的公共区域“就近处理”了。
不过,黎恩很快就没工夫担心这里的卫生状况了。一来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对这种脏污环境的适应能力还算强。二来则是因为从进入营地开始,他就不断感受到从道路两旁投射过来的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或伫立在帐篷门口,或倚在栅栏上,粗野、生硬的目光齐刷刷地紧盯着他不放。
或许是因为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缘故,这些家伙的目光格外有一种慑人的威力,他们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像是一只只野兽的爪子在他身上扒来扒去,让他颇不自在。
“新面孔?”一个双肘撑在栅栏上的壮汉往泥地里吐了口唾沫,望着他们哈哈大笑,“阿特留斯,你去哪里找了这么个半大点的小鸡仔?我说你可得把他看紧着点,别在战场上真让兽人把他当鸡仔给活吃了。”
周围响起几声零零星星但异常响亮刺耳的笑声。
阿特留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步履如常地从男人身旁经过。
黎恩紧跟他的步伐,加快脚步。被人肆意嘲笑的感觉让他有些恼火——他今天受到的嘲讽已经够多了。而那种被无数道仿佛硬刀硬枪的目光大剌剌窥探的感觉,更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如若芒刺在背。尽管清楚那些大摇大摆的家伙没理由也不可能对他做出什么,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我打赌,这家伙活不过第一天。”经过另外几个聚在一起的士兵旁边时,他听到其中一个双手抱胸的人直言不讳地说。
“第一天还是可以活过的,”另一个声音慢条斯理,显得十分考究,“因为今天显然不会有战斗。你应该说,他活不过第一场战斗。”
黎恩牙关暗咬。
“我们的营地在哪里?”他一边左顾右盼,警戒着那些投向他的目光,一边颇有几分急不可耐地向阿特留斯问道。
“喏。”阿特留斯伸手往北侧一指,指了指一面高高飘扬的洁白旗帜,旗帜中心绘着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臂。
“那就是我们的营地。那就是我们的旗帜。”他指着那面旗帜说道。
“成为一个合格士兵的第一课,就是学会辩认自己部队的旗帜。”他边走边道,“这样你才不至于在混乱的战场中迷失方向。”
“当然,你也可以临时起意跑到别的部队的旗帜之下,在别的指挥官的命令下作战——但你可别指望他们会因此付给你报酬。”
他回过头来冲黎恩戏谑地一笑。黎恩同样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心里那种被人刺探的紧绷感减轻不少。
他抬起脑袋,望向远处暮色天空中高高飘扬的那面洁白旗帜,将视线焦点聚集在旗帜中心在夕阳晕红的光线中闪烁银光的手臂。银色手臂,银臂团的旗帜。他在心中感叹。还真是简洁明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心中忽然一动,随口问道。
“什么?”
“银臂团,为什么你的部队会叫这个名字呢?”
世上没有随便取的名字——除了你爹妈给你取的名字。大部分的事物之所以叫这个名字都是有其因由的。至少,在佣兵团的名字这一项上是如此。在黎恩所听过的无数个佣兵传奇故事里,每一个成功的佣兵团,首先都必须有一个成功的名字。你不可能给自己的兵团随随便便地取名叫老鼠团、跳蚤团或是咸菜丸子汤团,然后指望它获得成功,成为故事中的主角……至少黎恩目前还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因此,他认为每一个佣兵团的名字,都是创建者绞尽脑汁思索之后的结果,背后都有一番独具匠心的考量。而关于这番扑朔迷离的考量——再没有比直接询问佣兵团的首领本人更简单直接的探究方式了。
然而,阿特留斯只是神秘地一笑。
“……你应该已经领教过了。”他说。
“什么?”黎恩双目之中泛起疑惑的神情。
“银臂团,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应该已经领教过了。”他注视着黎恩一头雾水的脸庞,嘴角愈发开咧,“就算现在不清楚,以后也会知道的。”
说完,他甩了甩手,再度施施然地向前走去。
黎恩抠了抠脑袋,不明所以地凝视着他的背影,仔细思索着他刚刚的话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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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虽然黎恩依旧没思索出问题的答案,但他们已经来到了那面洁白旗帜飘飏的下方,银臂团的营地。
“团长回来了!”岗楼上方一个声音高喊,两个把守在栅栏前的士兵打开木门,冲阿特留斯行了个礼,两人迈步进入。
黎恩纵目四望,颇有些意外,却又有几分情理之中地发现银臂团的营地比起外面要干净整洁不少。一簇簇的鹅卵石在这里显露出了它们原本的面目,地面大体整洁而平坦。虽然主要道路上依旧覆盖着一串串乌黑的脚印,但这也在所难免。毕竟在一整片泥淖的世界中,你很难彻底地独善其身。营地里的帐篷也比外面要干净不少,大部分没什么泥点污垢,虽然帆布表面普遍泛着一种淡淡的灰黄,但那不过是久经使用后所留下的岁月痕迹……
似乎是受到先前那声叫喊的吸引。好多处帐篷门帘掀动,走出一个个身材高大,荷枪执剑的战士来。那些人先是望向阿特留斯,接着迅速注意到他身旁的黎恩。然后黎恩就再次感受到和外面如出一辙的,那种武士特有的,粗暴、生硬、充满侵略性的打探目光。齐刷刷直射而来的目光,让他的背心不禁再次泛起一股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在这些五大三粗的壮汉粗砺的脸庞上所泛起的神情,也让黎恩分外熟悉。他们和外面那些家伙一样,眼神中充斥着迷惑和惊奇,似乎很怀疑这样一个瘦精精的小鬼是怎么出现在营地的。
然而,黎恩还没来得及去一一领会这些不约而同的目光,各自迥异的面容——和外面不一样,这些目光是他没办法彻底忽视的,因为接下来他将和他们中的大多数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突然,一个声音陡然在他右侧不远处响起。
“新人?”声音带着几分雀跃的欢喜。
黎恩大吃一惊,眉头一跳!
这不是因为他仿佛罕见地受到了欢迎。而是——这并非某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那粗哑低沉的嗓音,而是一个甜腻腻的嗓音,一个女声,女人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