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半兽人
“记得带上你的侏儒婊子、猪猡坐骑，还有其他一整个马戏团的同伴，好吗？”另一个不那么友善的嗓音，那个身材细瘦的男人，则再次尖声应和。
黎恩双眉微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尽管对这些家伙的反应早有准备，但一再承受他们漫无止境的嘲笑和讥讽的目光，依旧让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而且……
挡在他身前的那个魁梧男人依旧没有笑。这并不是说黎恩希望他笑——他并没有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逗笑的小丑。但是……黎恩还记得他刚刚分外粗哑低沉的嗓音，和一开始相比，那嗓音渗入了一丝焦躁，或是愤怒，这使它听上去像一头野兽即将发动袭击时的嘶鸣。看来，这个男人不笑不是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判断力，而是没有幽默细胞。他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并为这个“拙劣的谎言”更多地感到恼火而不是好笑。
不知为何，黎恩突然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危险，让他背心微微沁汗。他看不清那个魁梧男人隐藏在头盔下的面容，但冥冥中感觉到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那副巨大的、冰冷的铠甲下面燃烧。
他闭上嘴巴，决定提前终止无意义的分辩和说明，直接让事实说话。
他沉默片刻，待众人的嬉笑声逐渐淡去。
“我可以证明。”他说。
“怎么证明？”暗沉无光的铁头盔下立刻传来魁梧士兵沉闷粗哑的嗓音。
“派出你们最有力气的士兵，”黎恩举起枯瘦如柴的右臂，“我会用这只手胜过他。”
哄堂大笑再度遽然爆发。每个人都沉浸在宛如节日庆典一般喜洋洋的气氛之中，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潮水般的笑声中心，高举右臂，攥紧拳头，一脸坚毅的黎恩。
不过黎恩并没有惊慌失措。作为一个经常被人无视的“贱种”，他正好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种局面。
“你们这些没卵蛋的人类龟孙，”他扯开喉咙，放声嘶吼，“难道就没有一个敢和你兽人大爷比比力气么？”
人群的笑声依然没有止歇，反倒因为他的声嘶力竭和气急败坏而愈演愈烈。
“笑，继续笑。”他随手指向人群之中笑得最灿烂的一个人，“等我踹开你家大门，在你家床板上干你家婆娘的时候，希望你在床底下也能笑得这么开心！”
轰轰烈烈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谁去。”一片宛如凛冬一般酷寒严峻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突然发问。那声音也像坚冰一样寒冷刺骨到了极点。
“我！”“我！”“我！”“我！”……霎时间，一片如海啸般的声潮层层迭迭涌来。
黎恩心头一跳，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望着众人激愤不已的脸庞，暗忖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了。这些家伙倘若群起而攻，别说跟个瘦猴儿一样的他自己了，就是格鲁什乌卡复生也招架不住啊！
“我来！”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力压众人。方才那个曾经出言取笑黎恩，和魁梧士兵差不多高大的士兵伸出双手，排开众人，踏上前来。
黎恩心下稍定。只要不是一拥而上就好说。单对单的话，得到兽人血统增强的他有信心胜过任何一个人类。
黎恩的目光掠过四周，只见其他人都立在原地。看样子这个男人孔武有力的身形颇能服众，他们都一致认为让他来对付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再没有人踊跃而出。
这下子他彻底定下心来。
“怎么比？”他波澜不惊地望向这个男人。
“我们去搬张桌子。”立刻有两个年轻的士兵高声喊道，转身就要朝城门内的岗楼跑去。
看样子是要比试腕力了——这是比力气最通行也最方便的做法。酒馆里经常有人用这种方式赌博斗酒。黎恩心下了然。
“不用那么麻烦。”不过，就在这时，身材高大的士兵却是单手一挥，将他们喝止。
他甩了甩手腕，五指捏得咯咯作响，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黎恩，方方正正的脸膛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就让我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连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好了。”
“你是不是兽人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他举起快赶上黎恩脑袋大的拳头，“待会儿结束之后，会让你的头变成猪头。”
黎恩眉头微皱。打架么？他上一次惹祸就是因为打架。这让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打斗有着太多不可控的因素，非常容易激化矛盾。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希望扳手腕这种比较平和、更加可控的方式。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恐怕是由不得他选择了。他叉开双腿，浑身肌肉紧绷，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只是在心中暗暗叮嘱自己，一会儿记得留力，千万不要失手打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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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黎恩这种过于谨慎的姿态，在高个士兵眼中，却仿佛成了某种畏怯的表示。
他嘴角一咧，宽大的脸庞上再度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不用担心，”他大大咧咧地道，“臭小子。”
“对于你这种满嘴谎话不眨眼、故意妨碍我们正常工作的混蛋，我原本打算揪住你的小玩意儿，拧下你的蛋来。不过今天，看在你带给我们的乐子已经够多了的份上，我只要扒下你的裤子，打肿你的屁股，让你光着两瓣屁股蛋哭爹喊娘地回去找妈妈就行了。”
“那怎么行？”人群中立刻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愤怒咆哮声，“揍扁他，塔尔！”
“对！”另一个声音同样恨之入骨，“那怎么行？对付这种人兽杂交的小杂种，就该拧下他的戟把、捏碎他的卵蛋，看他还怎么‘干’！”
“对！”“对对！”……人群中响起一片义愤填膺的附和声。
黎恩翻了个白眼。得……他们这会儿倒相信他是一个“人兽杂交的小杂种”了。他很想现在停下来，问他们既然已经验明身份，是不是可以放自己进城了。不过，他估摸着这些被激怒的家伙恐怕没有那种好声好气商量的理智。
不止如此……黎恩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都以一种怒火中烧的眼神瞪视着他。他们双目鼓凸、眼角赤红、眼白隐现血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仿佛想要将他生吞活剥。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渗下。
坏了，他忽然意识到。
他确实知道如何才能引起这些家伙的注意。但问题就在于，他太知道了。
（长相和人类完全一样的）半兽人混血儿或许离他们很遥远，但黎恩刚刚所描述的事情，在他们每一个人身旁，甚或他们自己身上，都时有发生。
横行霸道的兽人，几乎在每一个普通人类家庭里都留下了它们残暴的痕迹。而黎恩刚刚的话语，激活了他们那难以言说的痛苦回忆。也让他自己，陡然成了无数仇恨的众矢之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名叫塔尔的高个士兵倒是并没有回应人群的呼唤。他的脸庞沉静，目光依旧专注地停驻在黎恩身上。
“准备好了么？”他问。
黎恩凝神戒备地盯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塔尔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下一瞬，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骤然扑出，宛如一座小山，在黎恩身前投下一道庞大的阴影，瞬间将他瘦小的身躯笼罩！
然后——轰隆，两人相撞之处陡然传来一声巨响，地面上烟尘四起。
片刻之后，尘霾散去，被愤怒染红双眼的众人惊讶地看到，高个士兵塔尔那肌肉发达的健壮身躯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而在他身旁，一道矮小瘦弱的人影兀自屹然挺立！
那个自称为“兽人”的少年一只纤细的手臂正和塔尔粗壮的臂膀相连在一起。他瘦小的手掌正被紧紧攫握在士兵塔尔宽大粗糙的手掌中，除此之外双方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仿佛仅仅只是在那接触的一瞬间，仅仅只是依靠那只骨瘦如柴、看上去一折就断的手臂，这个弱不禁风的“半兽人”杂种就将伊苹夏城最为高大、最为健壮的士兵之一塔尔轻而易举摔到了地上。
“可以了么？”黎恩双腿微屈，俯视着高个卫兵塔尔震惊、迷惑、难以置信的脸庞，冷冷地问道。
他细瘦的脸颊上依旧充满着小心、谨慎，丝毫没有因为轻而易举的胜利而放松。因为他断定像眼前这样自恃豪勇的男人，绝对不会因为这“潦草”、“大意”的一击而认输。尤其是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看上去风一吹就倒的瘦小鬼。
果然，塔尔在迟滞一会儿之后，像是终于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满布疑惑和惊愕的宽阔脸膛上骤然泛起一阵羞恼和愤怒。他怒喝一声，忿怒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另一只大手骤然向黎恩抓来，试图两手一起发力，将他也拖向地面。
一只手被对手的两只手给握住，黎恩的整个身体却并未见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他只是将握着士兵塔尔的那只手不断地加力、加力……不一会儿，塔尔覆在黎恩上面的那只手像是被人砸了一棍子似地猛然松懈。与此同时，他原本紧绷的唇角骤然崩开，发出一丝轻嘶。
“别，”他有气无力地道，声音低若蚊呐，“别……唔……呃。”
从他的嘴唇中溢出一串痛苦不堪的呻吟，他的脸色也涨红扭曲，额头青筋绽出，看上去难受到了极点。
众人屏息凝神，瞪眼注视着那一大一小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掌，这才猛然惊觉，从一开始，就不是塔尔抓住了少年，而是少年抓住了他！
“可以了么？”黎恩眸沉如水，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塔尔连连点头，与此同时，从他嘴里发出的痛哼已经几乎快要变成了哭腔。
黎恩松开他的手，缓缓起身。塔尔则兀自一边哀嚎，一边连连甩动那只一直被黎恩紧攥的手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从地面上爬起，眉目间仍有戚苦之色。他望向黎恩，满脸皆是不可思议：
“你……真是一个……半兽人？”
人类的少年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他们那还在发育中的脆嫩骨骼，绝对不可能在和他这个成年男子的攫握中胜出。而方才这个少年，他指掌间充沛的巨力和坚硬的骨骼，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尝到了宛如骨骼粉碎般的剧痛……这是只有兽人，只有兽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它们的骨骼硬度和肌肉密度均远胜人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个身体和骨骼均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年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碾压自己！
黎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他投去一个平和的微笑。
心中的疑惑得到证实，塔尔却倒吸一口冷气，满腔的惊愕不减反增。他缓缓揉搓着身体，更加不可思议地望着黎恩。
他不是没见过半兽人，但却第一次见到这种半兽人……
半兽人的存在并不稀奇。在各地领主们的广泛招徕、大加青睐下，兽人在国内繁衍生息这么多年，其族群数目早已不容小觑。其中不管强暴还是出于攀附目的的自愿结合，人类和兽人诞下混血子嗣的例子也并不罕见。
但那些融合人类和兽人双方血统所诞生的“杂种”，多半和它们的兽人血亲一样，残暴不仁、愚蠢冲动。像眼前这个少年一般理智冷静，几次三番受到嘲笑和质疑还能沉着以待，甚至在比试中取得胜利之后，也不骄不躁，不盛气凌人……实属塔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对手惊愕的目光之中，黎恩转过身来，看向周遭其他围观的卫兵。
“我可以进去了么？”他面带微笑地再次确认。
几名挤在一起的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儿，都十分默契地分开向两边，自动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