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伊苹夏城门下
“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个慢慢来。”伊苹夏城城门口，一名身材魁梧的卫兵手持长戟，目光透过高盔缝隙，在一张张人脸上逡巡，一边审视，一边呼喝，维持着秩序。
“按照顺序！”他陡然暴喝一声，跨前一步，双手握住长戟戟把往前一推，把一个试图插队的人顶了回去。
那人仰起一张泛黄瘦削的细脸，吊三角形的眼睛往中间一瞪，似要发难，但一瞥见卫兵那明显魁梧得异于常人的身材，以及他隐藏在头盔后面的阴沉目光，立即打了个颤，赔了个笑脸，弓起干干瘦瘦的身板，像只煮熟的虾子般，不断往后退去，一边退还不忘继续给卫兵陪笑脸，很快就经过了黎恩身边，消失在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末端。
“好好排队！”从卫兵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头盔底下传出一声粗声粗气的闷哼。
黎恩抬起下巴，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向那个身形魁梧的卫兵。虽然他警戒人群的口吻颇为不善，但黎恩内心深处却不禁油然对这个秉公执法的士兵滋生出了一分敬意。他最讨厌破坏秩序的家伙——尤其是在按照顺序马上就该轮到他自己的情况下。
他踮起脚尖，一个一个清点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头，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还剩七个就该轮到他自己了。他两只眼睛往上一翻，望眼欲穿地望向镶嵌在城门上方的那个巨大标志。
那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巨大黑狼。它两只前腿高高提起，仅以后腿着地，强劲粗壮的后腿绷得近乎笔直，一副用尽全力纵身上跃的姿势。而在它线条流畅优美，一片漆黑的巨大身躯顶部，在它高高昂起的脑袋上方，几乎快要咧到耳根的森然巨口之中，则衔着一枚散射灿烂金辉的太阳。
——“噬日贪狼”，这便是统治伊苹夏城的领主黑狼男爵的纹章。这片与桑吉耶领毗邻的土地，正是最近一连串发生在黎恩身上的祸患的根源：如果不是黑狼男爵集结重兵预备入侵桑吉耶领，桑吉耶老爷也就不会大肆征调他们这些农夫抢修城墙、挖掘战壕，拉波尔老爷爷也就不会失足从城墙上坠落，兽人监工不会强迫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起来干活，他也不会因为实在无法坐视不理而和它们发生争执，整个营地不会演变成人类和兽人的大型斗殴现场。最终，，桑吉耶老爷也不会派遣兽人格鲁什乌卡来暗杀他。
在穿越桑吉耶领南部森林的过程中，黎恩已经将事情的一切前因后果梳理得清清楚楚。要认清这一点并不复杂。作为一个农奴，他的人际关系简单到可怜，活动范围也十分有限，不会再有别的受到戕害的理由。
黑狼男爵……他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是一切的终结。
黎恩默默凝视着城墙上那个巨大的显赫标志，攥紧的手心微微沁汗。尽管在决定离开桑吉耶领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拟定了全盘计划，但当目标真正近在咫尺的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紧张、犹豫甚至退缩。
真的要这么做么？他问自己。然而，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纵使前路充斥着鲜血、死亡、人们的冷眼、唾弃……他也别无选择，是野猪男爵把他逼迫到了这里！
于是，黎恩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本身。他尝试回忆自己这一路过来的经历，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是两天前的上午才穿过森林抵达黑狼男爵领的。由于男爵领幅员辽阔，而且他对于黑狼男爵的领地并不熟悉，在那之后，他一边问路，一边赶路，又足足花了两天时间，直到今天上午才抵达此处。当然，如果不是这中间他在一座果园里偷摘果子，结果被一群农夫领着狗追了半里地，导致迷失了方向，绕了一段远路，他应该能够更早一点抵达……
“你！”一个粗砺的嗓音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游思。
黎恩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前面除了顶盔掼甲的士兵之外已经空无一人。而先前那个被他投去钦佩目光的魁梧士兵正如一堵铁壁般横在他面前，阴沉冷峻的目光透过头盔缝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通行证！”见黎恩没有动作，他摊开一只粗大的手掌，伸到他胸前，又粗又钝的手指尖几乎戳到他胸口上。
黎恩转了转眼睛，如梦初醒似地看向他。
其实，对于这名士兵所索要的“通行证”，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一触即发的战争，桑吉耶城最近也在执行严格的入城审查制度，进入城镇需要由村长签署的证明文件。
当然，“通行证”这个东西，他绝对是没有的。且不说他本来就不是这片土地的居民……他连从桑吉耶城出来都是“尸体”顺着护城河飘出来的，至于现在回去找野猪男爵，让他给自己补办一张，那也不太现实。
不过黎恩并不慌乱。他早有准备。
“我是兽人。”
在城门守卫严厉的审视中，他轻启双唇，吐出这四个简洁明了的音节。
“什么？”身材魁梧的士兵明显怔愣了一下。
黎恩拍了拍自己身侧弯弯曲曲的青绿色兽人剑，双眼直视着卫兵隐藏在盔甲缝隙中的暗黄色眼珠，在他的惊愕中，心平气和、简短清晰地继续回应道：“我是佣兵。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你说什么？”士兵笼罩在头盔里的阴沉目光出现了一丝迟疑，沉默半晌后，他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再次询问道。
“我说，我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佣兵，是响应你们领主的召集令，过来加入你们的。”
“不是，”魁梧士兵猛一摆手，嗓音粗砺，“前半句。”
尽管隐藏在严密的头盔之中，黎恩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他那暗黄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明显地缩小了。不止如此，就连他周围的其他士兵，也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黎恩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们，一副看似有些摸不清重点，答非所问的样子。实际上他等的就是这句。
“我是兽人？”他自然而然地重复，一副天真纯朴的样子，甚至因为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而表现出一丝困惑。
他“困惑”的目光逐次扫过一个个拄枪持剑的卫兵，扫过他们的脸庞，注视着他们的神情。
只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兽人就好办了。
因为，通行证这个东西，只是针对普通人类的。至于兽人嘛，兽人不需要通行证，在整个王国的绝大多数地区都可以任意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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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独属于兽人的特殊优待！
这样的状况在整个王国境内已经持续好几十年了。因为动乱频仍，诸侯混战，王国各地的领主们都亟需兽人这样优质、强大的兵源。一个兽人武士可以抵得上好几个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正因如此，尤其是那些正在爆发战争的地区，为了吸引兽人前往效力，贵族领主们更是争相开出各类优渥条件。
比如黎恩所在的桑吉耶领，就会给予和人类做同样工作的兽人额外的薪俸。愿意永久定居在这里的兽人，更是可以直接获赠一块土地。即便你是一头生性浪荡又好吃懒做的兽人，既不打算永久定居，也不想要工作，那也没关系。只要愿意暂时居留此地，就可以按月领取一笔基本生活补贴。也就是说，一个兽人即使什么事情都不做，在桑吉耶领也可以不愁吃喝……
兽人这些特殊待遇真是羡煞了黎恩这样的平民百姓。这也是他们对兽人滔天怨气的另一个由来。在他们看来，他们辛勤劳动所缴的赋税，全部都被领主用来去供养了这些横行霸道、碌碌无为的兽人。而这些兽人平时吃饱了没事干，最爱做的就是欺压他们这样的良民百姓……也就是说，他们等同于间接供养了一群欺负他们的流氓恶棍——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憋屈、更让人愤怒的事情么？！！！！！！
最近，黎恩还听说桑吉耶老爷和他的夫人正在组织一些出身优渥、富有教养的年轻小姐和兽人们的聚会，给他们牵线搭桥，试图通过让兽人成家立业这一方式，来诱使更多兽人彻底安定在此地……不过最后这个传闻他只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因为这段时间以来，黎恩和他的伙伴们一直在城墙和壕沟间没日没夜地埋首苦干，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探听这些小道消息的虚实。
总之，桑吉耶领的情况就是如此。伊苹夏城这边对兽人的具体政策黎恩还不太清楚。但是，根据他此前从酒馆里得到的情报，至少在兽人的出入境自由这一点上，全国绝大部分地区都是可以保证的。
因此，只要他验明“真身”。他们不说像野猪男爵那样给他发放生活补贴、分配土地，再介绍几个容颜秀美、知书识礼的富家千金，至少也应该大大方方地放他进城，高高兴兴地表示欢迎他的加入吧？
“什么？兽人，你？”然而，一声充斥着明显质疑的粗重嗓音突然打破了他的畅想。
“怎么，有什么问题么？”黎恩微蹙眉头，有些疑惑不解地望向眼前的魁梧士兵。
“你他妈要是兽人，那我就是野猪男爵了！”魁梧士兵尚未回答，他的同伴，一个身形精瘦，四肢细长的士兵突然一把将长矛插到地上，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尖声尖气地宣布道。
他的“豪言壮语”立刻引来周围一大群人的哄笑。哄笑声中，每个人的目光都在黎恩身上游移不定，来回逡巡。他们大大小小的眼珠各自盯着他身上的不同部位，但每一双眼睛中所包含的神情都如出一辙：那是一种讥讽、嘲笑的眼神。饱含恶意，却又隐带怜悯，仿佛他是一个智障，仿佛他刚刚说出的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屑说出的拙劣谎话。
尽管如此，黎恩的神情却是一脸平静，只是依旧如先前一般散发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依然故我地屹立在逐渐聚拢来的人群之中，仿佛对众人的嘲笑和戏谑的眼神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事实上，这些士兵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瘦不拉几，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会是一个兽人——这是再合乎情理不过的一件事。他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凭他这副瘦骨伶仃、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再加上一张再正常不过的人类面庞，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一头兽人，是多么没有说服力。
“其实，”他停顿了片刻，等候人群的哄笑声逐渐淡去，而后清了清喉咙，依旧沉着冷静地开口，更进一步地解释，“我是人类和兽人的混血儿。”
“那我就是野猪男爵的私生子！”先前那个瘦猴儿一般的士兵再度帮他补充，他尖声尖气的嗓音再度成功激起一阵哄然大笑。
所有的士兵中，只有一个士兵没有笑，就是那个挡在黎恩身前，手持长戟、身形魁梧的士兵。等众人都笑得差不多之后，他上前一步，那双冰冷阴沉的暗黄眼睛透过头盔缝隙狠狠逼视着黎恩，粗哑低沉的嗓音宛如野兽充满威胁意味儿的咆哮，压过最后稀稀落落的笑声：
“别耍花招，小子。你要么交出通行证，要么老老实实地赶紧给我滚蛋，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是，”面对他威势慑人的警告，黎恩却只是无比自然地耸了耸肩膀，“我真的是一个兽人，半兽人。人类和兽人的混血儿。我同时拥有人类的智慧，和兽人的力量。我是来……”
他话还没说完，士兵们再次哈哈大笑，几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把长矛撑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就连黎恩身后排队的人群，远远近近也爆发出一阵此起彼落的哄笑声。
“人类的智慧，兽人的力量……”一个身材同样高大，只是不如持戟士兵那么壮硕的高个士兵拄着长矛，一边笑一边重复。
“可惜春分节还没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充满愉悦的目光倒是比魁梧士兵来得友善，“不然我们一定很欢迎你这样的小丑到城里来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