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芳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太平

熹平三年的冬天,距离卢植回幽州涿县显然是还有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温隐商自然不会固留在家中享乐。

哭竹生笋事件还在宣传阶段,他次日便参与了温家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的公益事业之中。

在温隐商看来,大雪救灾,不仅仅可以积累名望,俘获人心,也是实打实的救命无数,挽民于水火,纵然有限,还是那刘皇叔的那句话“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

......

其实蓟县行善的也不只是温家一家,但温家是最早且持续时间最久的。

现在温隐商的孝名传播,估计还会有不少人觉得孝顺之人的粮食更香。

蓟县的冬日,大雪纷飞,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掩埋在一片银白之中。

寒风凛冽,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发出呜呜的悲鸣,似在诉说着这乱世的哀愁。

站在府宅的高楼之上,望着被大雪覆盖的城池,温隐商心中其实是满是沉重。

街道上,积雪已经没过了行人的脚踝,步履维艰的百姓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远处,不时传来阵阵哀号,那是饥饿与寒冷交织下的绝望之声。

而这还是大汉还在还有权威的时候。

到了汉朝名存实亡,军阀割据的时候,又要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间地狱?

温隐商转身下楼,来到府中的大堂。早已等候在此的管家和一众仆人见他到来,纷纷行礼。温隐商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管家,目前府中还有多少粮食和衣物?”当着众人的面,温隐商故意问道。

管家微微躬身,恭敬地回答道:“回大公子,府中粮食尚有千余石,衣物也有数百套。但这大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若要救济全城百姓,怕是远远不够。”

温隐商微微皱眉,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凑。派人去周边的州县收购粮食和衣物,不惜一切代价。还有,将府中的粮仓和库房打开,先救济那些最困难的百姓。”温隐商下令道。

管家犹豫了一下:

“大公子,如此一来,府中的积蓄怕是会消耗殆尽。而且,如今这情况,路途艰险,收购粮食和衣物未必能顺利。”

温隐商看着管家,又看看其他人,沉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在这乱世之中,若不能为百姓做点什么,我们即便拥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何用?”

管家无奈,只得领命而去。温隐商也带着一众仆人,推着装满粮食和衣物的马车,向城中的难民聚集处走去。

街道上,寒风刺骨,温隐商却浑然不觉。

在旁人看来,此时的温隐商目光之中表达的意思是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将这些物资送到百姓手中。

当他们来到难民聚集处时,温隐商是真的有所感叹。

“汉季逢冬雪,纷扬覆八荒。

城垣皆素裹,闾巷尽凄凉。

饿殍横荒野,寒鸦泣冷霜。

苍生多苦难,何处觅春光。”

街头巷尾,流民遍地。

衣衫褴褛之人,瑟瑟缩缩于破屋残垣之下,试图躲避那刺骨寒风。蓬头垢面之妇,怀抱着孱弱幼儿,幼儿面色青白,哭声微弱,看上去随时会断绝气息。

老叟伛偻而行,脚步蹒跚,在雪中留下浅浅痕迹,却不知何处是归处。

有一家数口,围坐于一处废弃屋角,以破布裹身,然依旧抵挡不住严寒。

父亲面容愁苦,双眼空洞,望着漫天大雪,心中满是绝望。

母亲紧紧搂着孩子,泪水早已干涸,只余满脸沧桑。孩子们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却不敢发出过多声响,生怕耗费那仅存的一丝力气。

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一老者,手持木棍,身形佝偻。他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在风中摇曳。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

流民们艰难地行走着,每一步都似用尽全身力气。有饿极之人,在雪地中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之物,哪怕是一点残渣剩饭。

然,在这大雪灾年,何处又有食物可寻?

公元 183年,汉灵帝刘宏在位第十六个年头。

是年,夏逢大旱,秋至,京城河水驿现异状,五原山岸崩颓,东海、琅琊之地,井中冰厚达尺余。一时间,旱涝兵灾齐至,帝国百姓之生活愈发艰难困苦。

然在此前十五载,这般灾象频频发生。

公元 170年正月,河南、河内饥荒肆虐,夫妇相食之惨状竟现。公元 171年二月,地震突发,海水溢,河水清,五月河东地裂,雨雹交加,山水暴涌。公元 173年正月,大疫横行。公元 174年秋,洛水泛滥成灾。公元 175年六月,三辅之地惨遭重灾。公元 177年夏四月,大旱降临,七月,京师地震。公元 178年二月、四月,两度地震来袭。公元 179年秋,大疫又起,三月,京兆地震。公元 180年秋,酒泉地震。公元 181年六月,炎炎夏日,冰雹大如鸡子。

依天人感应之说,天降灾疫,必责帝王。故而在过去十五载,皇帝曾三度改元,分别为建宁、熹平、光和,皆取吉字,乞求上苍垂怜。为显仁政,他多次遣宫中宦官携医药寻访救治,先后大赦天下多达十四次。奈何事与愿违,国事依旧颓唐,甚至每况愈下。

一方面,北部边境连年告急。自皇帝登基以来,盘踞北地之鲜卑人屡屡侵扰,先后组织十四次冬季南下劫掠。凉州、幽州、并州之边防军,早已不复明帝朝北伐匈奴、恢复西域之风采,公元 177年出征,更是大败而归。

另一方面,境内亦不得安宁。江夏、益州、巴郡等地蛮部时常暴动反叛,地方政府疲于应对。中央虽欲拨款,然连年天灾,百姓穷困潦倒,无财可征。皇帝只得下诏令郡国遇灾者减免田租,可无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政府运作需钱,边疆防务要钱,就连皇帝陛下辛苦治国理政后,欲造几处放松心情之园子,亦需钱财。

可这钱从何处来?

世家大族于关东,无论家中多么豪富,权钱交易何等猖獗,表面皆一副诵读经书、崇尚尧舜之模样。

关西将门,能扛住鲜卑人便已是万幸,莫再奢求。思来想去,皇帝终得一妙计——卖官。公元 178年,皇帝刘宏开启卖官之举,起初仅卖羽林、虎贲等低阶职位,后竟卖县令、郡守之职。

只要胆子大,无所不卖。

欲当关内侯?五百万钱即可。

若肯出价,位列公卿亦非妄想。

看着皇家园林库房堆满钱币,皇帝总算稍感安心。

至于买官之人如何捞回本钱,那便是另一番故事了。

如今皇帝钱包鼓了,心心念念之园林便可建造。

按汉代皇帝之习惯,造园享乐实属常事。西汉武帝刘彻曾建上林苑、兔园,大气恢宏。

东汉明帝造广成苑、狄泉园,气派非凡。

而刘宏之前的桓帝更是出了名的园林修建爱好者,他在雒阳城西修建显阳苑,大量拆毁百姓民居,致民怨沸腾。如今刘宏在位,自然不会小气,公元 180年,皇帝下诏在雒阳周边修建三座园林,西院、毕圭苑,还有灵琨苑,其中毕圭苑最大,周长三千三百步,约合三千八百米,总面积上百万平方米。

崇尚清廉之士往往认为,此等奢靡营造,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哀哭之声可闻。

皇帝不忍闻此声,遂将他们赶走,世界重归清净。

当公元 184年那场起义消息传来时,皇帝或许会站在新建之皇家园林里仰望上天,满心困惑,寡人如此勤政,究竟错在何处?

有人或问,皇帝胡作非为,难道无人能管?答案自然是否定。东汉时皇权远不及后世强大,掣肘之一便是外戚。

与西汉皇后起于寒微、外戚靠战功博功名不同,东汉之外戚皆出身名门。

明帝马皇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女,章帝窦皇后是大司空窦融曾孙之女,和帝两位皇后分别来自太傅邓禹之家、阴氏家族。安帝阎皇后是尚书阎章之孙女,顺帝梁皇后则是大将军梁商之女。

皇后出身仿佛风向标,反映出门阀之崛起。最初皇帝选贵女为后,无非借联姻笼络门阀,巩固皇权。

奈何东汉皇帝寿命不长,此后竟无一人活到四十岁。章帝三十一岁,和帝二十七岁,安帝三十二岁,顺帝三十岁。若觉不够短,还有九岁的质帝、三岁的冲帝和两岁的殇帝,他们或死于谋杀,或早夭病亡。

皇帝频繁去世,权力易落于外戚之手。

窦氏、邓氏、梁氏等你方唱罢我登场,反噬皇权。

年幼皇帝不甘,失败者死得更快,如质帝刘缵被跋扈将军梁冀用毒饼害死。成功者先隐忍,暗中召集宦官,斗倒外戚,再选门阀之女为后,循环往复。

有人又问,为何非要笼络门阀?不理他们不行吗?还真不行。

一些豪门大族在乡里广收宾客、部曲,家族田庄皆肥沃之地,还能凭威势垄断郡县。另一些起于官场,世代为官,有权有势。二者结合,便产生众多名门。如颍川郭氏,即郭嘉之祖先,世代传法律,出七位廷尉,多名刺史、侍御史。

又如泰山羊氏,三国后期羊祜之家,连续七代人担任二千石官职。

更别提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样四世三公之庞然大物。在门阀看来,治理地方需靠他们,要点利润、名望、地位不过分吧?双方就这般诡异合作着。

公元 168年,孝桓皇帝驾崩,刘宏被拥立为帝。外戚窦武欲趁新君登基、自己有定策之功,铲除宦官势力,却走漏风声。

宦官们为保政治生命,发动政变,将窦武灭族。

此后,皇帝更信任宦官,而非世人、门阀、外戚。

皇后也换成出身屠户之家的何氏。

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宦官为哄皇帝开心,怂恿其玩乐。

只要皇帝不管朝政,天下大事便由宦官掌控。没钱了,就恳请陛下让他们去各地征收钱款,适逢大疫,宦官借医药寻访之名捞钱,实在收不到钱,就卖官。如此还能提拔新人,打破门阀对官场之垄断。有钱了就修园林,养宠物。

刘宏很是开心,称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宦官有了孩子,死了爹的皇帝有了父母,看似和谐,实则荒诞。

宦官断人财路,门阀、士人自然不满。尚书弹劾宦官,全遭下狱迫害。公元 176年,永昌太守曹鸾、尚书请求为遭迫害之人平反,结果自己也被皇帝下狱拷打致死。

当公元 184年起义消息传来,久被压制之士大夫们终于爆发,奏请斩宦官,将其首级悬于南郊,以泄民愤。结果上书之人也被抓起来处死。

宦官、门阀皆认为是对方之错导致民变,自己何错之有?

温隐商十分好奇,统治集团和政治精英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吗?

若说秦朝和西汉之灭亡源于改革速度过快,强势皇帝离去带来权力真空,那保守之东汉为何衰微?若皇帝、门阀、宦官皆不觉得自己有错,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温隐商的答案是四个字——

基层治理。

当天灾降临,豪族坐拥资源,依附于其的平民尚可勉强依靠,但豪族田庄之外的百姓呢?

那些买官之人辖下的平民呢?

那些被宦官榨取掏空的黎庶呢?

那些因皇帝造园林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呢?

他们可曾出现在皇帝、门阀、宦官的眼中、心头?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中国古代之农民性格淳朴,只要日子过得下去,便不会生事。

但他们一边看着旱灾、涝灾、病灾、蝗灾、瘟灾接连不断,异族年年侵扰,自己漂泊无依、走投无路,甚至夫妇相食;另一边,自承天命的皇帝吃喝玩乐,饱读诗书的门阀良田千顷,手揽大权的宦官搜刮百姓。

至此,东汉帝国之基层治理彻底失范失序。

大量绝望的饥民在走投无路之际,若有人说加入便有饭吃、能治病,他们会不会信?若有人告诉他们只有造反才有出路,他们会不会跟随?

这便是为何当农历甲子年张角兄弟头戴黄巾揭竿而起时,会有那么多人跟随他们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十六字口号。

这也是温隐商为什么要投资太平道的原因。

当然。

温家业不只是投资了太平道这么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