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捡枣

我奶奶的娘家村子叫“东西里村”，是一个当时相对比较大的村子，有三千多人口。改革开放后来分成了“东里村”和“西里村”两个村，由原来的一个村大队变成了两个村大队。

1937年，BJ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本人迅速占领了整个华北地区。日本鬼子，在我们这边每个村里都设有据点，派几个日本兵日夜把守。我奶奶说那时经常会看到据点里的鬼子，出来抓村子里的鸡，抓到以后好歹拔一拔毛，连膛都不开，就架在火堆上去胡乱的烤，也不论烤没烤熟，拿下来就直接啃食，用我们当地的话叫“牲性”。夏天的时候更是肆无忌惮，在据点外的大街上露天洗澡。洗完澡，用一条毛巾把裆一兜，然后再拿一个绳子再腰上一系，就算穿了上一个裤衩，然后赤裸着满大街的溜达，见了妇女就喊“花姑娘”。吓得全村妇女都不敢出门。全村的人对日本鬼子痛恨至极，却敢怒不敢言。

有压迫必然有反抗。除了当时国民政府的正规军队和日本人正面作战外，当时的八路军，和一些下属地方的武装力量，经常隐藏在百姓之中，暗地里偷袭日本的驻扎点或者落单的鬼子兵。让多次吃到苦头的日本人鬼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后来为了打击这些藏在民间的地方武装力量，日本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带着汉奸四处抓人杀人，伤害了太多无辜的平民百姓。我奶奶说他曾经看到过被活埋的人的惨状，就是在那段时间。

那次是日本鬼子不知道从哪里抓住七八个人，大概是怀疑他们是八路军，最终审问无果，恼羞成怒，不论与否，在离村外的“枣树趟子”不远的地里，集体进行了活埋。等日本兵走后，那些人的家属过来收尸，好多村里人围观，我奶奶那时候还是个小孩，体型小，更容易站的比较靠前，看得清清楚楚。被挖出来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脸被憋成了青色，有的死不瞑目，眼睛血红，且伴有七窍出血。人被挖出来时，身体有的蜷缩着，有的已经被泥土压得完全看不出人形。收尸的人们想把他们的身体展平，想撑开四肢时，“噗”一声，肚子里的肠子等内脏便从肛门一下子冒了出来。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我奶奶说那天看了那些人的惨状以后，几天都没吃下饭，连续干哕了好几天，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有一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每在天上飞来飞去，见到可疑目标，直接机枪扫射，拿活人当靶子。杀死一个百姓，如同踩死一只蚍蜉一般。

据我奶奶说，那时村里的一个人到邻村去赶集，骑着车子行驶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土路上，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一架飞机从远处飞了过来，毫无征兆的就“哒哒哒”的机枪扫射起来，还好第一梭子子弹没有打到，飞机从头顶上飞过，骑车子的人赶紧加快速度往前蹬，却没想到飞机飞过去以后，掉了一个头又返了回来。路边的树林里藏着一个有躲避飞机空袭经验的人，走路时，听到飞机声响，提前隐蔽在了“枣树趟子”里的枣树下。远远看到这个情形，就一直冲他喊，“别直着走，拐弯儿！拐弯儿！”“一边拐弯，一边跑！快着点！”骑车那人只顾逃命，哪里听的进去这些，吓得只是一根筋的直线向前猛蹬自行车。虽然骑得飞快，但最终还是被鬼子飞机从后面追上来，从背后又打了一梭子子弹，这次射击命中了目标，那人顿时被多枚子弹击穿，从车子上摔了出去，连着打了几个滚后，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枣树趟子”，是当时在村子外边种植的一大片的枣树林。枣树一趟一趟的整齐排列，站在树下，一眼望不到头。枣树已经生长了多年，高大粗壮，且时间久远，那片枣树林就成的当地的地标，当地人叫做“枣树趟子”。

每年的阴历十月份以后，天气转冷，等到枣树叶子脱落以后，树上便只剩下，已经成熟了的，经过自然风干的暗红色的枣子。每年这个时候，就是红枣收获的季节。此时承包枣树林子的主家，便会拿着长长的杆子，敲打树枝，把枣子打落下来。收集到一起，在阳光下摊开晾晒，等晒到水分达到储存标准后，就会像囤粮食一样囤起来。先在地上埋上短木头桩子，然后再就地取材，用枣树枝干，在桩子上搭成一个平台，然后用秫秸薄或者苇子薄，把干枣就地在“枣树趟子”里打囤储藏。简易，防潮，透气，防盗，还可以防止老鼠等小动物的偷食。等到年底，红枣的需求量大了，枣价也上来的时候，再进行粜卖。

等到主家的枣收获的差不多了，有些当时没有及时发现，或者掉落的比较隐蔽的角落的，或者不屑去捡拾的“漏网之枣”也就不再去管。任由他人去捡拾。主家看到捡枣的人也不会过问。

我奶奶那时候还小，只有七八岁的年纪，经常和妹妹一起去到枣树趟子里捡枣，两个小孩连玩带捡，去一次能够捡回来小半提篮。回家倒出来，清洗后，分给家里人吃，大人小孩都高兴。多出来的就储存起来，除了平常家里人当零食吃，更重要的等到年根底下，煮腊八饭，蒸枣饽饽，蒸年糕，都用得上。在那个甜食，副食都比较匮乏的年代，也算是补贴家用。那些年，年年如此，直到村里来了日本鬼子。

那一年，”枣树趟子”收枣的季节刚过，枣树的主家已经把树上的枣收获了一遍。“枣树趟子”里整齐的矗立起了几个又高又粗枣囤。主家为了预防红枣粜卖之前被贼人偷盗，也在枣树囤旁边搭起了看护棚子，日夜看守。却不想不到，这几个枣囤和这个棚子，居然会被日本鬼子的飞机当成了可疑目标。

那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我奶奶便带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我二姨奶），到”枣树趟子”里去捡枣。两人用一个树枝，穿过提篮的提手，一前一后的抬着篮子，往枣树林子走。中间，走过看枣人的棚子。看枣人也是当村的，认识他俩，看着他俩觉得好玩儿，冲她俩开笑着说：“这是谁家的俩小财迷？又来捡我们的枣来啦？”我奶奶从小话少，也不搭理那人。但是我二姨奶，虽然比我奶奶小一岁，却是比我奶奶能说会道一些，胆子也大，就仰着小脸儿，对看枣的人反问道：“啊，你家都不要了，还不让我们捡点儿啊？”看枣的一听，故意装的很委屈的表情笑着说到：“嘿！你们俩小闺女儿，捡我们的枣，说话还挺气势！”逗的小姐妹俩，咯咯的乐。笑过后，看枣那人，就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枣树说：“去哈边吧，哈边没收拾干净，还剩下不少呢。”姐妹两个，答应了一声，就向他指那片枣树下走去。没走出多远，那人又喊道：“等把哈边拾完了，要是不够，还上我这来，我再给你们点儿！”姐妹答应完，就继续往前去了。

那片树下果然还有很多的枣，显然是主家没有怎么收拾干净。姐妹两个很高兴，这一个那一个的，把枣儿都捡到篮子里。如同看到了满地的宝贝一般，满心的欢喜。不一会儿就捡了小半篮子，两人正捡的高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飞机飞行的“嗡嗡”声。在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之前，农村是很难见到飞机的，偶尔有飞机经过，不管是大人小孩，都会感到特别稀奇，抬头观望。小孩子对飞机更是充满好奇的，两人赶紧抬头往天上看，透过树枝的遮挡，寻找飞机的位置。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架飞机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险。抬头寻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发现远处有一个飞机，向这边飞来。两人正好奇的观看，还在惊叹飞机飞的这样低，看的如此清晰的时候，突然只听“哒哒哒”的一阵声响，只见远处枣树的枝干连带着残留的叶子，都不停掉落到地面，而且有东西像雹子似的砸了下来，地上砸出一排的小土坑，土坷垃四溅，然后就是尘土飞扬。再看不远处的枣囤，已经崩裂开，干枣“哗”的一声从破损的枣囤里流出来，散了一地，四处滚落。眼看“雹子”冲着他们两人的位置，由远到近的打过来，两个小孩，还在站在原地看的入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听得远处的传来看枣人的呼喊：“抱树！赶快抱着树！飞机打枪呢！”两个人一下子缓过神来，赶紧跑到最近的枣树底下，紧紧抱住树干，刚刚抱住，一排子弹便从他们站立的地方扫过，树上的枝叶“哗啦啦”的往下掉，泥土飞溅，尘土飞扬，地上留下一排弹坑。机枪扫射过之后，飞机“嗡”的一声从头顶呼啸而过，不知去了什么方向。等“嗡嗡”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后，四周显得格外安静，只听到枣囤里流出的枣，还在滚落的声音。

等了很长一会儿，幸好飞机没有再返回来。两个小孩抱着树一动不敢动。看枣人挣扎着从棚子板底下爬出来，冲他们喊道：“还不快家走！顺着树趟子走！紧着！”姐妹两个缓过神来，赶紧往回家的方向跑，刚跑出去几步，我奶奶又想起了篮子，又跑回来提了篮子，妹妹回头看到，也赶紧跑回来接姐姐。两个小孩一人提着提手的一边，慌慌张张顺着枣树趟子往家的方向跑，回到家以后，篮子里的枣儿早已经所剩无几，一路上全都颠掉了。我奶奶的妈（我太姥姥）见她俩慌慌张张的跑回来，赶紧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当听说有飞机向他们开枪，吓得后背发凉，赶紧让他们进屋，叮嘱他们以后再也不许去捡枣。

这是我奶奶第一次直接认识到了日本飞机的危险，从那以后，一家人听到飞机的声音，再也不敢再抬头观看，而是尽快躲避。也再没去过“枣树趟子”里捡枣。那次经历，更是让我奶奶终身难忘，直到她到了耄耋之年，一提到这件事情都会不停咒骂日本人的“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