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加入景明律所的第一天，林翎才发现：在红圈所的现实世界里，“英雄不问出处”其实是个笑话。

入职第一天，林翎特地起了个大早，学生时代一直素颜的她，照着前几天新学的视频不熟练地画了一个“早八人伪素颜妆”，穿着新买的Theory职业套装，不到九点就站在了景明律所办公楼下。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刺眼阳光，让林翎一度睁不开眼：在上海寸土寸金的静安寺CBD心脏地带，虽然遍布甲级写字楼，但景明律所所在的商圈新贵无疑是写字楼圈层的顶流。有时候，写字楼的地段和房龄，已经足以反映身份和档次。

林翎进入办公室后才发现：除了秘书陈然，没有一位律师在工位上。由于常常要加班到深夜，景明律所不要求考勤打卡，养成了律师们的夜猫子习性，晚上工作到半夜两三点，早上八九点还起不来。十点之后，各个律师们才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一手拿着续命咖啡，一手提着笔记本电脑，陆陆续续走进办公室。

“今天新入职的人来了吗？”在办公位上认真研读入职须知的林翎，只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声问道，被吓得一激灵，抬头看见一位和吴逸差不多年纪的女律师，正从走廊另一头大步流星地走来。只见她妆容精致，身材高挑，走路带风，一身MaxMara的驼色水波纹羊绒大衣衣袂飘飘，一双Jimmy Choo的高跟鞋将地板踩得噔噔直响。她一手拿着手机不停在回消息，另一手挽着Prada Saffiano的通勤包中还胡乱夹着一大叠文件，明显是刚刚结束了另一个会议赶到办公室。

秘书陈然立马给林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起立：“宋律师，这位是新入职的律师助理林翎。”

林翎立马意识到，这是团队内年资最深的律师宋斐，赶紧起身问好。

林翎在入职培训时便听HR介绍了团队情况：除了将林翎招进来的吴逸，团队还有一位合伙人章为。章为入行很早，早在景明律所设立的时候已经是合伙人了，如今是景明律所的管理合伙人之一，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见上一面。

两名合伙人因为出差经常不在办公室，团队内的大小事务实际是由资深律师宋斐说了算。宋斐在景明律所里出了名地对下属狠，对自己更狠，是景明律所有名的“拼命三娘”。据说宋斐当年就连怀孕生孩子进产房的前一刻还在和客户开电话会。HR介绍宋斐的光辉战绩时，意味深长又无不同情地望了林翎一眼。

听到宋斐的召唤，团队剩下的成员也慢慢聚拢过来，围在宋斐和林翎身边，包括一位主办律师叶晚晴，一位二年级律师陈子尧，还有一位和林翎一样入职没多久的律师助理周心悦。

林翎一边和各位律师打招呼，一边心里暗暗思忖：不愧是“lock-step”的红圈所，论资排辈、等级森严，不是国企、胜似国企。

“Lock-step”，和“红圈所”的名字一样，是从国际大型律所学来的舶来品。在大多数行外人的印象中，每个律师都是提成制：自负盈亏，多劳多得。业内曾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八卦：自称“中国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将律师提成制发挥到了极致，将律所变成物业管理公司，将每一个办公室和工位明码标价出租，只要能付得起租金的就是这个律所的成员。

相反，红圈所大多采用的是lock-step制度：在成为合伙人之前，加入红圈所就如同进入一个公司当职员，所有律师和律师助理都按照级别拿固定工资和奖金；而合伙人们也不纯是按劳分配，而是计算点数，旨在共同把整个律所的蛋糕做大，而不是各自吃独食和互相挖墙脚。

林翎一边默记团队内的各个律师的名字和级别，一边满脸笑容地和大家介绍自己。宋斐冷冷地打断她：“不用寒暄了，直接开始工作吧。proofread，文件邮件发给你了，今天中午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林翎赶紧点开邮件附件的两份文件，一份68页，一份72页，就算按每页平均600字来算，两个文件加起来也超过80000字。离中午十二点只剩下一个多小时，林翎心里默默算了下：必须每分钟读900字才能完成。就算是读一本通俗小说也已经非常勉强，更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两份佶屈聱牙、不是人话的法律协议，还要认真检查其中是否有拼写、语法、标点符号等低级错误。林翎一分钟也不敢浪费，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第一份文件中。

眼看着宋斐定下的deadline只剩五分钟，林翎紧赶慢赶勉强校对完两份文件最后一页的签字页，拼命双击打印图标，然后小跑着到打印间取出纸质版本，一气呵成地叠码整齐、装订完毕，恭恭敬敬地敲开宋斐办公室的大门，微笑着把两份文件放到宋斐面前：“宋律师，校对完了，请审阅。”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退出办公室，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一个伺候皇帝批阅奏折的太监。

五分钟后，办公室里传来宋斐响彻云霄的怒骂：“这是什么垃圾？！这也叫proofread过的交易文件吗？！林翎，你识字吗？！”

“林翎！”宋斐的办公室门紧闭着，但仍阻挡不住宋斐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和其中透出的怒意，“给我进来！”

宋斐的怒吼响彻整层办公楼，但没有一个人抬头或表现出任何诧异，每个人仍是正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刚刚出现的插曲只是工作中最常见不过的一环。在一片肃杀中，林翎硬着头皮敲了敲宋斐办公室的门，心怦怦直跳，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宋律师……”

“我早就和吴逸说，他是异想天开！什么留学生？什么有韧劲、有灵气？我看连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没读完，连proofread都做不了。”宋斐直直逼视着林翎，严肃锐利的目光让林翎无处可躲，冰冷尖锐的话语如尖刀劈面而来，“你应该有自知之明，以你的学历背景根本够不上我们所的录取标准。要不是原本定好的同学因为体检没过无法入职，而最近团队业务量太大又缺人手，只能暂时找人顶替，我根本不会同意吴逸把你招进来。你如果不能尽快证明你的价值，我会在试用期内开除你。”

林翎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原以为是自己“英雄不问出处”的信念打动了吴逸，但实际上，她太天真了，自己只是一个填空档的临时替补，一个随时会被舍弃的小卒。

从入职第一天起，一把寒光闪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已经悬在林翎的头上，随时可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