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这座号称“亚洲第一”的高铁站,杨小倩已经来过十多次了,却依旧对它的空间布局不甚了然。指示牌倒是不少,而且都用中英文同时标注,很有些国际范儿,彰显着新一线城市的品质,但如果按着箭头的指向,“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不留神,就又绕回了原地。小倩就好几回当过这样的“妹妹”。
在她记忆中,童年时在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采蘑菇、捡柴火都没有这样晕乎过。当然也曾在风雨交加、天昏地暗的极端天气里迷过路,并因饥寒见侵而不止一次地大放悲声,但内心并不特别恐慌,因为她知道终将雨霁云收,找到归路。何况爸爸妈妈肯定会挂念她的安危,及时寻到她经常出入的这片林子里来,未等到恐惧伴着夜色将她淹没,他们已经将她拥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了。
她从来没把茫茫无际的森林看成迷宫,那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后闭上眼睛也能自由徜徉的私家花园,是她和女伴们跳房子时信手画出的“九宫格”,捉迷藏时呼啸往来的背街小巷,谙尽机关的游戏世界,是她熟悉每一点墨迹、每一个折角以及老师每一条批语的作业本,是她司空见惯的父辈们在酒桌上百玩不厌的猜拳行令游戏。上学后她就没有在里面迷失过。
而这座位于钢筋水泥丛林中的高铁站,则总是让她产生身入迷宫的感觉,心存几分畏惧。空中与地下汇通,南辕与北辙交错,两个进出门户谓之“南、北”,两个公交枢纽则名曰“东、西”,大有海涵地负、并吞四方之意,却苦了方向辨识能力不强的乘客。问讯处人头攒动,都是在迷宫中不明去径,甚至忘记来路因而来求助的。
哦,“问讯处”已经是过去的老名称了,现在都改称为“服务台”。杨小倩刚识字时,妈妈第一次领着她坐火车,指着“问讯处”三个字教会她读音,并告诉她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坐在那儿的阿姨,她们会给你耐心解答的。她把这三个字牢牢地记了下来。后来,所有车站的问讯处都扩大其功能,升格为“服务台”了,她却未能打破儿时的思维定势,依然视其为“问讯处”。
高铁站真的太宏伟了。看看过往的那些金发碧眼的欧美旅客吧,脸上似乎都写满了惊羡的表情。小倩不止一次读到过有关纽约市政建设的报道,知道那里的火车站是如何“脏乱差”。咱们这儿虽然好像也有点“乱”,但那是因为太大的缘故,至于“脏”“差”二字,与咱可是完全不沾边的。想到这,小倩还是很有几分自豪感的,尽管这并不能消除她身在异乡精神上无所皈依的孤独感。
不过,这座高铁站是不是“亚洲第一”,她内心有些存疑。因为长三角地区另两所新建的高铁站——上海虹桥站和南京南站她也去过,同样无比宏伟,同样弄得她晕头转向,而且,也同样号称“亚洲第一”。她不知道国内是否还有别的车站称自己“亚洲第一”,迄今未走出过国门的她也不知道我们的一些邻国,比如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格外强烈的韩国会不会也拥有以“亚洲第一”相标榜的车站。但她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有三个“亚洲第一”,其中有两个只能屈居第二与第三。
那么,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亚洲第一”呢?她不掌握有关这三座车站的具体数据,因而无从判断。但当地交通部门的领导肯定是掌握的,心里肯定早有答案。但他们绝对不会出面澄清在当地民众中广泛流传的说法,宁愿以讹传讹,让人们永远相信本地车站为“亚洲第一”,从而增加傲视其他城市的资本。这才会出现三个“亚洲第一”并存于方圆五百公里之内的乖谬现象。这反映了一种怎样的心态啊?她辨析不了,只是隐隐觉得其中是糅进了好大喜功的心理的。
这天,杨小倩也曾有一瞬间想汇入涌向“问讯处”的人流,但马上便放弃了这一有可能自取其辱的念头。无秩序、欠文明的人群本来就是她羞与为伍的,厕身其间,说不定还会有一只或数只混水摸鱼的咸猪手趁乱伸向她的小蛮腰,轻轻摸一下或重重捏一下,让她不知向谁问罪,心里的无名火直往上蹿,却不敢痛痛快快地像家乡老林子里的女人们那样喊一嗓子:“嗬!哪个龟孙子揩老娘的油?是不是活腻了?有胆量你给我蹦出来,看老娘不打趴你!”
每次不幸置身于这种场合,她真的很羡慕那些她曾经很鄙视的泼天泼地的老娘们儿,但在寒窗下烟熏火燎二十多年,斯文早就渗透到了她的骨子里,她已完全融入了另外一种行为规范和语言系统中。泼妇骂街般的宣泄方式,她见识过,也不否认它在某种特定情境下的合理性,但就像奶奶穿的那种样式过时、做工粗糙的对襟棉袄一样,她再也不可能披上它了。这样,她也就只能徒然羡慕罢了,而且羡慕过后,还会为自己居然会作如此联想而惭愧。
但更大的羞辱似乎还不是遭遇咸猪手。与咸猪手的不期而遇,不仅有可能发生在高铁站的问讯处前,还可能发生在高峰时刻的地铁和公交车上。谁让她长成一副无意招蜂引蝶却自有蜂舞蝶飞的“花千骨”模样呢?她读研究生时的导师,一个严谨得近乎刻板的历史学者,曾经满脸认真地评价她的容貌说:“在今天这个泛美女化的时代,称小倩为‘美女’,实在是唐突佳人了。”在这个道德感和羞耻感钝化的时代,色狼及准色狼大量孳生并频繁出现,搅得狼烟四起,所以,偶尔在人流稠密处吃个哑巴亏,她虽难免气愤,却也不会痛心疾首。
90后的女孩嘛,未必像人们臆想的那样开放,但对“男女之大防”的底线,肯定要设置得比她们的妈妈和奶奶低。就当被小狗咬了一口吧!不,没那么严重!更准确地说,只是被小狗舔了一下。真的,和狗舔的感觉差不多,带给她的不适感非常有限。
小时候外婆家里也养过狗,不是泰迪那样的乖巧伶俐、独占宠物鳌头的贵宾犬,而是体形虽不甚庞大却可以看家护院的柴犬。外婆给它取名为“旺旺”。这除了带有拟声的意味外,还寄托了“家业兴旺”的世俗愿望,就像千百户普通百姓家庭的雷同做法。第一次被旺旺舔时,她这个六岁的少主人对这种亲热的表示只觉得恶心而哇哇大哭,爸爸一边安慰她,一边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了倍感委屈的柴犬一脚——他总是毫无立场、毫无原则地袒护女儿,不容小棉袄沾上一丝半点灰尘。
妈妈则安慰中带有几分劝导和训诫的意味:“好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它这是喜欢你呢!别不识好歹!狗舔一下都受不了,长大后遇到狼怎么办?咱们女人这辈子没准会遇到几只狼,狼爪子可比狗舌头毒辣多了!”说着,妈妈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后来她才明白这该叫“悲怆”。那是在她读初中后。又过了十年,在她大学快毕业时,她才大致知道妈妈为什么会这样说,还有那种转瞬即逝的悲怆神色从何而来。
第二次被旺旺舔,是她蜷缩在森林里的一棵落叶松下躲雨时。分不清是它领着爸爸妈妈,还是爸爸妈妈领着它,心急火燎地寻觅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她。隔得很远,她就听到了爸爸妈妈嘶哑的喊叫声。那时她是什么感觉呢?哦,在她今天的追忆里,就如同失足坠崖之际突然发现一只有力的手臂正向她伸来,又如同快要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时眼前忽然闪过星星点点的火光,或许还可以想象成船底漏水、缓缓下沉时,满载“战狼”的我国第二十三批护航编队用雷达探索到她的危境,鸣响了救援的汽笛。不不不,这些比喻都太俗滥了,唉,学历史的,终究还是缺乏文学想象力和表现力呀!哪怕你从读本科起,一直到硕士研究生毕业,整整七年都是文学社团的铁杆成员。那不管用,骨子里缺少文学细胞,光靠耳濡目染,或许可以丰富文学修养,文学写作能力却是不可能大幅度提升的。都说“近朱者赤”,其实朱和赤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但当时的她,还只有八岁,混沌未开,哪有这么细腻的感觉?甚至连“死里逃生”“绝处逢生”这样的意外之喜也全然没有,但精气神却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发声呼应:“我在这儿!”只是浑身都冷得直颤抖,从她不停打架的上下牙缝隙中挤出的童声实在太微弱了,根本无法穿透风雨声灌进爸爸妈妈的耳膜。还是听觉更为灵敏的旺旺率先接收到这一信息,欢叫着向她藏身的地方飞奔而来。当妈妈亲吻着她的额头“宝贝宝贝”地叫个不停时,爸爸又把她和妈妈一起拥入怀中。而旺旺则也斗胆吐出空空荡荡的舌头,在她冰凉的小手上舔了几下。那是在三年前冒犯这位小公主而遭到呵斥后,它再一次向她示好。也许注意力被分散了的缘故,她上次被舔时产生的那种湿漉漉、黏糊糊的不洁感减轻了许多。
她与爸爸妈妈一起住在林区小镇上,不常回林海中的外婆家。后来外婆病倒了,爸爸妈妈带她回去的频率大增,每当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时,旺旺都会颇通人意地悄悄蹲伏到她身边,舔一舔她的手背。虽然在心理上她始终排斥这样一种友善的表示,如果让她自主选择拒绝还是接受的话,她肯定选择前者,但渐渐地,却不再有受到亵渎或玷污的感觉。
如今,她真的很羡慕那些怀抱泰迪或手牵杜宾的时尚女孩,她们不仅任由心爱的宠物从玉手舔到花容,而且还时不时主动献上香吻,那一脸陶醉的样子似乎远远胜过与初恋男友双唇相触时。她们怎么就能完全泯却人畜之间本应有的隔阂呢?她也是个生态保护主义者,赞成人与自然界的万物和谐共处,对猎杀动物的行为她和舆论主流一样痛加谴责。但她总是没有办法填补深嵌在心底的人与动物的鸿沟,因而也就没有办法与狗、猫之类的动物零距离交集。这可能也与她有点洁癖不无关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排斥异己的沙文主义心理,无论对人对物,她都认为是极其狭隘的,反映出一种自闭、自私、自大的保守理念。不过,要她与异族异类相融无间,她自度却永远无法做到。
九年前,离开大兴安岭来到这座与西子湖相依相偎的国际旅游城市读大学时,妈妈对她说:“丫头,翅膀开始硬了,要单飞了,没准哪天就把男朋友领回家了。妈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两点希望你给我记住:第一,不能领回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那样我会很尴尬。他叫我一声妈,我应不应?就怕他也叫不出口。我知道,大地方的女孩喜欢有实力、会疼人的大叔,但你不能跟她们学。妈接受不了。”她哈哈大笑:“您放心,没问题!我不找大叔,干脆找个大爷,更加惊世骇俗!”
妈妈知道她是故意拧着说,心里想来是认同自己的说法的,便继续说下去:“第二,不能领回个老外,白的黑的都不行!”爸爸憋不住插话说:“白的还勉强可以考虑,生个洋娃娃也……”妈妈眼睛一瞪,他把后面的话生吞了下去,喉头那儿鼓起来一大块。她窃笑:大概是卡住了。妈妈以为她又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回应以奇谈怪论,谁知她这回一点也没唱反调:“这您老就更加可以放心了,打死我也不会嫁给番邦外族的。混血儿也不见得有多好玩!”这后一句是说给爸爸听的。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她绝对没有种族歧视思想,对黑人从没有另眼相看,更不敢对高人一等的白人侧目以视。但要她与依赖香水来掩饰体味的白人或黑人耳鬓厮磨,乃至亲吻做爱,她实在无法打破心理障碍。每次在校园里路遇非洲留学生,对方都兴奋地招呼“杨老师”,然后想与她握手或拥抱。握手她没法拒绝,想拥抱她的则都被礼貌地挡住了:“哈哈,这不是我们国家的礼节,你要入乡随俗嘛!”对握住她的手就不肯放的个别调皮的学生,在皮肤接触的时间超过十秒后,她就会使劲挣脱,而留在手心里久久不散的是一种滑腻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是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的,就像第一次被旺旺舔过后那样。
那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被心理变态的男人摸一下或捏一下,只要不触碰到关键部位,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她同意一位心理辅导老师的分析:90后的女孩精神上的贞洁感,似乎没有她们的前辈强烈,但对生活上的舒适度的追求,却不知超过她们的前辈多少倍!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旧时代妇女所恪守的程朱理学信条不能说对她们毫无影响,但却没有烙上永难磨灭的印记。正像她们对“从一而终”的爱情模式嗤之以鼻,因而更换男友的频率比80后还要快那样,她们偶尔被老男人们调笑几句或在无人察觉、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小小地非礼一下,虽然也会不痛快,却不会产生“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愤,并且让这种悲愤如同驱之不散的乌云那样长久弥漫在心头。
她们没有经受过前辈那样的磨炼,面对不测事件时往往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爱走极端,但抵抗色狼、防御骚扰的心理素质却要优于她们的前辈,有的甚至能不动声色地像太极宗师张三丰那样“四两拨千斤”,将对方蕴蓄着绵绵后劲的毒砂掌化解于无形。这位心理辅导老师本人也是90后,在她充满理性的分析中,应该是融入了她自己的体验及反思的。
“深得吾心也!”——杨小倩在公开场合从不敢炫示自己的古汉语修养,这一来是因为她做人一向低调内敛,二来是因为东海大学校园里精通古汉语的硕学鸿儒多如牛毛,当他们面卖弄自己那半壶酸文假醋,不自量力的程度无异于班门弄斧、兰亭挥毫、草堂题诗、秦城吹箫(这些掌故都是她在课堂上听来的)。但读多了历史文献,“之乎者也”已经满贮在语言仓库里,一不小心就会挤出门缝,揳入她的内心独白。在听过那位一起接受入职培训的同龄人的演讲后,她的赞叹就带有所学专业的胎记。尽管她现在的职业是东海大学管理学院的思政辅导员,已经不再从事历史学的教学与研究,但积习难改,就像她最不喜欢的民国初年的遗老遗少,吸惯了鸦片,很难戒掉这一口,不便当人面亮出烟枪,私底下还是要自嗨一下的。
既然认同那一心理分析,她不想卷入高铁站问讯处的人流,主要原因还不是怕遭遇咸猪手,而是担心被值守在问讯处的大妈横眉冷对或出言讥诮。那对她来说是一种更大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