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小倩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关系到城市形象的服务窗口，会安排这样一位不阴不阳的冷面杀手呢？车站的头儿们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呢？对她的刁蛮怀恨在心，罚她到这个一刻不得闲的岗位来受折磨，还是觉得派来这个足以媲美长坂坡当阳桥吓退百万曹兵的张翼德的女魔头，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让蜂拥而来的乘客闻风丧胆、弃甲而去，不再挤压在问讯处？换言之，站长也许剑走偏锋，把她当成了疏散人流的最佳人选？尤其是在春节客运高峰期，如果换一个笑容可掬、语言柔婉，而且耐心极好、百问不厌的年轻美女，那好，你就得增派几位警察来维持秩序了。因此，小倩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两年前刚考上东海大学管理学院的思政辅导员时，她奉命去宁波进行招生宣传，第一次来这座高铁站乘车。果然是“亚洲第一”啊！三转两转，就把她转晕了。如果把她家乡黑龙江大兴安岭的那个又破又老的火车站移过来，那恐怕只能占据这座高铁站的一个角落，而且会像华彩新衣上的补丁一样刺眼。就是这所名城的老车站，与之相比，规模也不在一个量级上。

说是“老车站”，其实也不算老，才二十年历史，是拆除了日伪时期的“老城站”而新建的。“老城站”原来是城市的地标建筑之一，古色古香的，总被印上明信片，但功能不敷使用了。当时没想到应迁建到城市的边缘地带，把这座沉淀了几代人记忆的历史建筑保存下来，以至于后来常常被炫示自己的先见之明的老同志诟病。

主持拆建工作的市委书记在城建方面倒是很有自己的独特思考且不乏远见的，如今也经常被北京、上海以外的许多新一线城市请去大谈“城市经营理念”，不知他是否会对老城站拆建一事讳莫如深？也许他会以此为案例，说说观念转变和提升的过程。小倩读过他三卷本的《城市论》，觉得他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学历史的都知道，“滑铁卢”是无损拿破仑的伟大的。

新城站刚建成时，市民扶老携幼去参观这座宣称“五十年不落后”的建筑，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还没过二十年就已经彻底落后了。时代的变化日新月异，弄潮儿可以勇立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却不可能主导或领跑潮水。谁也无法预测时代前行的速度与节奏，它就像个野性未驯的顽劣少年，不按设计好的线路迈步，有时会故意走一个U字形，有时猛跑一气，有时又步履迟缓，你以为他要花两天才能走到半山坡，谁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站在山顶上了，正酝酿向另一座山峰进发。“永远不落后”的说法，如果是表达一种先人一步的决心，或许无可厚非。但“五十年不落后”这样的定位过于明确的预言，就很难保证不被打脸了。

她是在东海大学历史系取得硕士学位的。导师吴贞观教授在论述历史的严肃性时，也曾把“五十年不落后”的预言当成笑谈，告诫门生弟子将来有朝一日为官，不仅要慎其行还要谨其言，既不要说空话更不要说大话。所以她记住了这些，此刻又想起了这些。

她还记得，吴老师谆谆教诲之际，谁也不敢插话，只有上一届的张帆嘀咕了一句：“不说大话，焉能为官？”吴老师没听清，请他大声重复一遍，看着吴老师不怒自威的样子，张帆哪敢复述，只好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逃过一场责难。课后大家议论，竟然赞同张帆的居多，幸好是背着吴老师，不然老夫子该要慨叹人心不古，连门人也随俗俯仰了。

因为从事思政辅导员工作，小倩这两年也比较关心家国大事了。而在这以前，她对时政的兴趣远不如时装。她不知道自己读书的这座名城的市长是谁，却知道卡尔·拉格菲尔德是现任香奈儿、芬迪两大品牌的首席设计师，时尚界人称“老佛爷”“卡尔大帝”。时政也从来不会成为她们寝室夜话的内容。谁要在寝室里扯起与时政有关的话题，女伴们就会用打量天外来客的眼光死盯着她，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是的，现在的大学生似乎越来越关注自我的发展，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家国情怀比较淡薄了。当年，学兄学姐们因为我国某驻外使馆被炸而义愤填膺，有人振臂一呼，便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深夜走上街头，以集会游行等方式表达心忧社稷的青年学子的抗议，此起彼伏的口号声真是响遏行云啊！因为遏制不了一腔热血的喷溅，也有一些不够理性的偏激行为发生，但那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爱国热忱，昭示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权、共御外侮的精神血脉的代代传承。令人振奋啊！小倩留校工作后，在学校档案馆看过当时拍摄的实况录像，对照学长们的热血刚肠，她汗颜不已。

可是，后来呢？我国与某邻国发生岛屿归属权纠纷时，又有多少同学注视其进展啊？当时她还在读本科，同寝室四个人，不知是谁说了句：“哇塞！我国海监船通过巡航来宣示主权了！”她叫了声“好”！马上就有人呛她俩了：“你们呀，咸吃萝卜淡操心，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你们还是抓紧复习吧！”她本来也不见得对这类消息有多关心，但有些反感对方的不屑，便了一句：“不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对方懒得与她理论，避实就虚地说：“你一个女孩，又不是什么‘匹夫’！”

争论没有继续下去，但她由此得知，90后大学生群体，包括自己在内，对国事的态度要比前辈淡漠得多。他们中想入党的人倒是挺不少，动机未必有多么纯正，很可能夹杂着为将来的就业及后续发展增加砝码的世俗考虑。在需要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政治态度时，他们也能慷慨激昂，将临时突击记住的某些政治术语巧妙地镶嵌在演讲稿中，但骨子里他们对时政及时事是缺乏热情的，只是在特定场合不得不表现出很有热情的样子。

千万不要低估了90后大学生乔装打扮自己的能力。他们当然不是变色龙，却早就学会了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他们的体能是弹性十足的，可以根据需要及时对自己重新塑形，把本来面目遮掩起来，而示人以另一副模样。具备这样的自我改造、自我修饰潜力，说几句应景的政治理论术语又有何难呢？反正这一类话语网络上有的是，一点击就泉涌般出现在电脑上了，打印下来花个两小时就可以背得滚瓜烂熟，宛如早就铭刻在心里一样了。这么多年接受应试教育，高考前还经历过魔鬼般的训练，背诵是他们的强项。

瞧瞧电视上同龄人的演讲吧，有哪个是照本宣科的？都说得溜溜的，经史子集信手拈来，随意挥洒，一个个学富五车的样子，神态还特别自然，“呢”“吗”“呀”“啦”之类的语气词用得恰到好处。别以为他们是现场发挥，没这回事！他们都是在背稿子！能把半小时的演讲稿一口气背下来，中间也不磕巴，那有赖于应试教育。你看，应试教育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小倩不能不承认，自己开始关心时政与时事，是在过五关斩六将，竞得辅导员的职位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党领袖顾亭林在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写下的这副对联，是主管学生工作的院领导在讲话中经常引用，又通过她灌输给学生的。学生现在不仅会背，而且都知道它的出处。但听他们声情并茂地吟诵这副对联时，她总是会产生“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错位感。不过，以身作则嘛，她自己倒是每天都要上网浏览一下国家及本地的时政要闻的。

过去登录“今日头条”，她和闺蜜们一样是只看娱乐和时尚板块的，但不喜欢油头粉面的花样美男，这与她的同龄人有些异趣。尤其是看到那些美男在荧屏上代言口红广告后，她直想痛骂：“妖孽啊！”她的三任男友，没有一个是这种类型的。但入职两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渐渐养成了“上头条，看要闻”的习惯。这样，她才有可能了解本地的市政建设概况，包括铁路交通的历史沿革，也才有可能在高铁站目睹滚滚人流，并进而发现设计的不完善、服务的不到位时感慨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