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包产到户
跟大烈、小烈每天在一起玩的,还有常泰爷的重孙女琴琴。常泰爷的大孩儿年轻时是大队文书,因工作表现好被优先招干,进了县粮食局当干部,一年后要跟家里妻子离婚,每次都被常泰老两口制止,媳妇也是坚决不离,只拿孩子来感化他。大孩儿自编顺口溜:“建林建超,坚决不要。建超建林,也得离婚。”建林和建超是大孩儿的两个儿子。就这样闹了好些年,家里老少三代都不同意,大孩儿也没法儿。平日星期天也不回前杨,勉强回来一次也不在家过夜,晚上再晚也是骑上车就走。直到五十多岁将自己身份换成工人退休,好叫年近三十的大儿子杨建林去县里顶替接班。杨建林在城里上班两年,也是回来跟媳妇提出离婚,家里老少几代也是不同意,常泰爷的大孩儿也变了当年立场,站在了维护家庭团结的角度上,劝儿子不能离婚。杨建林也模仿他伯编了顺口溜:“琴琴小孬,坚决不要。小孬琴琴,也得离婚。”琴琴小孬是杨建林的一双儿女,琴琴跟烈芳一般大,小孬更小,有时候也跟在他们身后玩。
琴琴她爷有一个收音机,孩子们每天上午十点听小喇叭节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对学龄前儿童广播”,一个大人的声音,一串欢快的音乐;“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嘀嗒——”一阵嘹亮的号角。几个孩子围着收音机,一声不出地听。每天一个广播剧,还有孙敬修爷爷讲故事。曾经有几天,孙爷爷讲一个挺长的故事,二十分钟根本不够用,每天连续着讲,把孩子们吸引得早早到来,等一个节目不是,再等一个节目还不是。琴琴的奶奶说:“早着哩,十点才开始,现在才九点多,出去玩吧,等会儿再来。”他们不愿离去,生怕错过了时间,只在能听见收音机的地方踅摸。琴琴的奶奶在堂屋门口给琴琴的爷爷做鞋,琴琴的爷爷安静地坐着看报纸,时不时跟琴琴奶奶说句话,完全看不出俩人之间有什么不和,想象不到当年闹离婚的样子。琴琴奶奶是胜利者,一副熬出来了的姿态,对老伴当年的绝情行为不计前嫌,还是一个劲儿地温柔相待,老两口很是恩爱的样子。琴琴她妈不上工的时候,坐在东屋的床上做活儿,她用婆子的精神激励自己,打定主意不离婚,全家除了杨建林,没有人同意离婚,杨建林也苦没办法,除了年节回来看望爷奶和伯妈,他基本不回前杨,琴琴妈也不在乎,我是跟这一大家子过日子,又不是跟你杨建林一个人过哩,你不沾我,自有一群人愿意理我,把我当成这个家庭不可离的一分子。安宁祥和的气氛始终笼罩着两个院落,常泰爷的老院,那老两口身体还好,便单独住着,自己开伙做饭,两个儿子谁家要做好吃的,提前告诉二老,他们就不动火了,只等儿子那里做好端来,或者派孙子、重孙子请他们过去吃。所谓好吃的就是包扁食、塌菜馍、熬胡辣汤、炸咸食菜之类,总之就是动腥动油费点事的吃食。像琴琴家这样条件好的,一个月得改善那么一两回。平常吃饭呢,就是蒜面条、汤面条、红薯糊涂、调洋葱、烙馍、厚馍、饼子、蒸馍、蒸红薯。日子如水,无尽流淌,将一切棱角磨平,把沟沟坎坎枝枝杈杈泡软理顺。代代流水中,一个个孩子长大成人,寻媒迎娶出门子,再捂扎出一些小孩来,把人世间的路重走一遍。大烈小烈琴琴几个孩子在院子内外出没,直到听见“对学龄前儿童广播”,快速聚拢过来,夏天坐在地上,春秋冬偎靠在琴琴奶奶的包谷皮蒲团上,捧住脸,一字不落地倾听。
常泰爷大孩儿家的这个收音机基本是从早到晚响着,总是有人来听,尤其漫长的秋冬季节,天黑得早,人们喝罢汤,来到他家,年长的被让进堂屋,年轻的也不进屋,跍堆在一棵树下,或者靠在东屋墙根,主人总要让一番,叫进到屋里,但他们也都不进,因为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天天来是常事了,每次进人家屋里也没必要。大孩儿把收音机放到门墩上,声音在静夜里传播,又是唱戏又是说曲,这都是地方特色,然后是八点整的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就像多年之后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全国发生的事情在院子里回荡。人们也不是一定非要听到什么,那些事也和他们没有关系,离得太远一辈子也见不着,只是沉迷这种来自外面的声音,依恋这种同类聚在一起的感觉,看到屋里的丁点亮光,门外黑影里吸烟的人,脸庞一明一明,由新闻引出一些地老天荒的话题。新闻节目听完,人们纷纷散去,各自回家睡觉。八点半的冬天乡村,已经是很晚很晚了,如果不是有个收音机吸引着,他们早都进入梦乡了。
小喇叭之后,“同学们,星星火炬开始广播。”是一个大一些孩子的声音。“同学们”这个称谓,显然不属于他们,于是离开收音机,在院子里玩做扣子。在一个破碗底放些湿土或者细沙,用一个扣子按压出凹槽,小心拿开,两个扣眼就成为两个小柱子,琴琴拿着一块破烂塑料布,跑到灶火,摸出洋火,点着塑料布,对着模子燃烧,融化了的塑料布滴下黑色液体,将那小凹槽注满。几个脑袋凑一起,闻那特殊的气味。等待它凝固、凉凉,用手抠出来。最激动人心的是拿一根针或一个极细的杨树叶柄,捅进扣眼,将刚才那个小沙柱子捅掉,一个小黑扣子就成功了!每个人都想亲自操作,那就多做几个扣子,每人轮上一次捅扣眼。孩子们围在一处,再次燃起塑料布。往往不等他们轮完,燃烧塑料布的气息便引起大人的注意。于是琴琴的祖奶奶或者奶奶就过来制止他们,收走了洋火盒,不让玩火,不许他们浪费洋火。他们做不成扣子,又转战院子内外,寻找别的可玩的项目,对于他们来说,一只虫子、一个小洞、一块泥巴、一根树枝,都能拿来玩耍。星期天的小喇叭是曹灿叔叔的信箱时间。多年之后大烈还记得歌词,一个孩子唱道:“我叫小叮当,工作特别忙,小朋友来信我全管,我给小喇叭开信箱、开信箱。”然后门吱的一声打开,小叮当说:“曹灿叔叔好。”曹灿叔叔说:“小叮当你好啊,今天又带来什么信?”于是二人一问一答,说着小朋友的来信。孩子们听得张嘴瞪眼,内心里无比激动。听完了大烈说:“咱也给曹灿叔叔写信吧。”琴琴说:“咱不会写字呀,咱还没上学,写了也不知往哪儿寄。”“肯定是往北京寄了。”“北京哪儿呀?北京那么大哩。”“北京,小喇叭,曹灿叔叔收,肯定能送到。”“可是咱不会写字呀。”又回到这个问题。于是小小的心里怀着惆怅,在星星火炬声中离开收音机,又去寻找别的游戏。琴琴的奶奶说:“收音机关一会儿吧,也叫它歇歇。”几个孩子在屋后的地里走着,女孩子胆小,不敢偷摸摘队里菜园的豆角茄子洋柿子,也不敢动别人家种的瓜果,便坐在屋后大树下拣树叶玩,收集杨树叶柄,看谁的最粗壮结实,进行比赛,十字交叉套成一个扣使劲拉,谁的被拉断,谁就算输。反正总能找来玩的东西。
实在没啥可玩就到小烈家,听全仁坐在竹床上跟路过的大人说话。生产队里也有怕倮的老人,来到全仁身边,相互说着那些说过无数遍的话,只为打发时间。孩子们四散在周边,瞅着地上爬过个虫子,捉起来玩一玩。全仁叫他们不要捏死那虫,好赖是条命,叫它活着吧。孩子们把那虫子在手里玩弄得都热乎了,丢手放了它们,被翻转得全身发了烧的虫子头晕目眩出出出快速爬走了。柿花开败的时节,掉落下来一个个淡黄色小圈,他们捡拾起来,用衣襟兜着,回家拿线穿起,戴在脖里当项链。第二天,见那花朵枯萎变黄,心里小小难受一下,再来到柿树下捡拾。柿花掉落,露出里面的小青柿子,指头肚那般大。他们盼着柿子长大,秋天里变成橘红色,就能吃了。桐树开花,一片粉紫,阵阵芳香,孩子们跑到村后树林里,捡拾刚落下的花朵,放嘴里吸它的花蜜,淡淡的甜。花落尽,叶子长出,给大地铺上浓阴。夏天的桐树林是孩子们的乐园,在里面钻玩半天,打闹嬉戏,说一些疯话痴话,大烈说她长大了要给曹灿叔叔写信,问一下怎样让伯和妈不吵架;小烈说她长大要当医生,治好她伯的腿;小孬说他长大了要做好多扣子,让全村人衣服上都缀满他的扣子;引科说他长大了去当兵,扛枪打仗保卫祖国。琴琴和小孬把杨建林叫爸爸,因为杨建林是在县上工作的人,引章大烈把杨全本叫伯,小烈引科把杨全仁喊伯,因为他们是在家干活的农民。
大烈和琴琴上学识字后,杨建林给琴琴拿回来几本画书,大烈和琴琴的脑袋凑在一起翻看,大烈熟知画书上每一个画面,记下了每一句话。后来琴琴都不看了,大烈还是拿在手里来回翻看。琴琴的每一本书,大烈都看得比她仔细,记得也比她真切。
婆子死后,队里人建议春棉给全仁治病。
“人要紧,他才三十,这样坐着不是个事,他能动能走了,也是恁娘儿们的福气,治吧,四处里看吧,有病乱求医,不兴到哪个医生那儿碰上好方就治好了。别愁钱,这么多爷们哩,借借挪挪就有了。”
盖房的钱还没还完,春棉又开始了借钱看病。三毛、八毛、三块、五块都借过。每一次羞愧地走进别人家的院子,蹭到门边,那些人也不用她开口,便放下饭碗,放下手里的活儿,翻箱倒柜地找出包在手巾里、藏在袜筒里、压在褥子底下的几张破票子,递到她的手里。而春棉明明看到,那只手也在轻轻抖着,像是抽动他们的筋骨。都是挣工分的人,谁家有多余的钱。
架子车上躺着全仁,春棉拉车在路上走着,这成为十里八乡人们常看到的景致,风里,雨里,伏里,冬里,春棉拉着全仁,到每一个她听说的医生那里,公家医院,私人诊所,都去遍了。跑着看了一崩子没有结果,春棉灰心了。拿出压在褥子下的烟盒纸,看那些账单,已经新增四百多块外债。春棉不识字,但她有自己的记账方式,那就是符号替代法。那些符号,是她替那些人起的名字,那些圈、块、弯、线、三角,都代表着借钱给她的人。债主大户分别是二娘和常泰叔。虽然二人都说不用还了,可她还是记着。队里就他们两家宽裕一些,因为有在外面工作的人。
在希望与失望的交错中,在一次次拉着全仁出去和归来中,她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顺口叫了二科。这回她又听到一个远处的好中医,是一个之前没有给全仁治好的大夫亲自跑来说的,三十五里外邻县的瓦盆店有个老中医,扎针疗法,专治各种瘫痪。得在他那里至少住上七天,连扎七天针,再配上他的中药,吃三七二十一天。
把小烈、引科托给三嫂白氏和二娘照看,车上拉着全仁和包在被子里的二科,天不明,春棉拉架子车出了村子,全仁仰面躺在架子车上,车子晃动,孩子睡着。天大亮了,太阳升起,光亮亮地刺眼,他烦躁地拉起被子,盖住孩子和自己的脑袋。他内心其实很矛盾,不想一次次这样无望地出门看病,但又想快点把病治好,每当他看到春棉溜出家门去借钱,每当二人怀着最大的信心熬药喝药而双腿仍然毫无知觉,他真想碰死才好。
我真是一个废物!他的性格越发喜怒无常。
春棉拉着架子车,噔噔噔走路。尽管生活贫困,整日劳作,所幸春棉的身体一直很好,残酷的现实使她像上紧发条的钟表,每日不停歇地运转。
我要是再垮了这个家可就完了。苦难好像发动机,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拉着架子车走得很快,没看到路面上一块砖头蛋,架子车轱辘轧过,咯噔一下震动,孩子在后面哭了起来。她赶紧支住车把停下。
“尻恁妈,我尻恁妈!”全仁支起身子挥舞手臂要够着打她,“你想墩死我呀,我刀儿了你个王八孙,不想叫我活了早说,我尻恁祖奶奶一回……”
“尻尻尻,你就是尻人才成了这样,还要尻,去吧,去呀,有本事你起来,到魏湾去俺家祖坟里把俺祖奶奶扒出来,尻去吧。”她扔下车把,从车上扯出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全仁从架子车上出溜下来,躺在地上,她也不看一眼,一个人抱住孩子往回走,走了十多步,坐在路边一个树墩上,解开怀给孩子喂奶。全仁坐起身,远远指着她大声咒骂,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将孩子拥在怀里吃奶。孩子吃一阵,小眼眨巴眨巴,看着妈妈的脸。春棉的泪,流下来滴在孩子脸上。全仁在路上骂得累了,不再出声,二人相距十多步远,分别坐着,默默对峙。
农田里正干活的社员看着这一幕,他们都知道这是前杨那两口。几个上年纪的妇女撂了锄走过来。
“坐着歇一会儿消消气,俺几个帮你把他弄到车上,再拉住走吧,两口吵架,吵闹完也就好了。有啥法儿哩,他朝天躺那儿动不了,心里挖弄得慌。”一个说。
“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你呀。好人哪,掏大劲了,这个家全靠你哩。”另一个说。
“别跟他一样,外面人不就那龟孙样。这几年你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大家都知。再忍忍吧,病给他看好,只要能顾住自己,也算对得住他,你也熬出头了。”又一个说。
女人们历数自己男人的坏脾气、龟孙样,一起诉苦摆烂,宽慰春棉。那边也过去几个妇女在数叨全仁。全仁火也消了,窝住头不吭气,任由几个女人嗔怪。那边向这边招手,这边两个妇女,一边一个拉春棉起来,走回架子车旁。两个女人扶车把,三个女人抬起全仁,把他在架子车上放好,一个年龄大的,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说:“再不能这么急燎吷(注:绝音。骂)人了,顺当去看病吧,看好了好好过日子。”春棉把孩子重新放到车上,拉起车子又走。
晌午过后,春棉将全仁拉到瓦盆店镇,打听一番,找到后街里的老中医。诊所护士说老中医正在歇晌。俩人便坐在架子车上吃从家里带来的包谷面饼子,春棉跑到小饭馆寻了一大碗下面条汤,二人伙喝了,擦擦嘴,专等老中医从里间出来。孩子在车里睡得正香。
“听说这个老中医看得可好,可多躺了好些年的人,都叫他扎针治好了。”春棉坐在车把上,两手抱住膝盖,看着诊所门口白墙上的大字,憧憬地说。
全仁几近绝望的心又燃起希望:“治好了我就出门挣钱去,听说新疆那儿的钱好挣,咱先还债,再盖院墙。也该叫你省心几天。”
护士挑门帘出来说,老中医醒了。春棉先将孩子从车上掐起来,护士接了过去,她把全仁从架子车上背下来。
老中医细细号脉,问了详细病情,前因后果,二人一五一十说了,看了几年病,那令人羞耻的事由也说了无数遍,再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老中医开始思索,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什么,又起身踱步,摇头叹息。两个人盯着他看,如仰望神灵。也许这回,真的有救了,从前的医生,都是问了后就开药,只说是吃了试试,吃完多少服再来看看。
“跟你们说了实话吧。”老中医停止踱步,坐回桌前,看着春棉,“拉回家去吧,哪儿也别看了,净是白扔钱。”
二人张大了嘴,一时无法接受。老中医又说:“这个病没法治,我也没必要哄恁,要是我想挣恁的钱,完全可以扎七天针,开药叫恁吃,吃完了再来。之前的医生,其实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们没说实话。”老人又说了一些二人似懂非懂的话,还说了几个晚上房事早起喝凉水死人的例子,说全仁算是幸运,废的只是腿,他还有生育能力,这就不错了。
第二天下午,俩人回到前杨,车上为了准备在外住七天的褥子衣裳也原样不动地放着。昨天待黑,离家十几里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春棉拿出准备好的塑料布盖住全仁和孩子,她给自己头上系了一块,继续拉车走路,前后不着村子,在雨雾中艰难行走,衣服还是湿了,地上泥得走不成,沾了两脚,车上的人和被子也淋了雨,架子车两个轮子带满了泥,越走越沉。春棉把绳子挂到肩上,身体前倾,用力拽车,全仁只在车上叹息。好容易走到一个村子,躲进一户人家的门楼里。等雨停了,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上没办法走。那户人家叫他们进到门里边,夜里就歇在门楼里。管了他们两顿饭,女主人送给春棉一双半旧的布鞋,叫她换下脚上的湿鞋。
春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叫来三哥把全仁背回家里,她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小烈能给伯妈拿馍吃,看住两个弟弟不乱爬乱跑,她过一会儿来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妈,只见她睡得像死人一般。
春棉沉默地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吃饭、干家务,听全仁发脾气吷人,渐渐地她有些神思恍惚。
月光清亮的夏夜,春棉刷了锅、喂了猪,在院子停留一会儿,出入堂屋和灶火,摸摸索索,手里不知拿了啥东西,往后地而去。她拐过屋山的时候,全仁在竹床上问她:“镇(注:取“镇”音。这么,这样。人物口语中多用,后文中类似情况不再注)晚了,还去哪儿呀?”她没有回答,只是踩着轻快的步子向北边飘去,全仁扯起嗓子奋力撵她,高而尖厉,恨不得用声音揪住她,劈头盖脸痛打一顿。她仍不吱声,只是头向前冲着,快步地走,这世上有没有一个再也听不到他的喊声骂声、叫她躺下来好好歇歇的地方,春棉要去找一找。
她的人生如此短暂,她是怎样一头扎进这样的命运里的?月光真好,夏夜清凉,她一身轻飘,脚踩沾了水汽的抓地龙草,像踩着柔软的棉被,洁净的刚套好的被子,吸饱太阳的气息,虚虚松松。那时的生活多好啊:拆洗被子,日头把被单晒得干崩崩、热乎乎,麦秸铺在地上,被里子摊开,婆媳二人撑着铺好棉花,再盖上被面,用大针脚先绗好外圈,再给里面缝上两道。起身去取扔在一边的线轱辘,光脚踩在被子上,全仁从旁边走过,看一眼她和套好的被子,心怦怦跳。那样的生活太短暂了。
这抓地龙草柔软舒适,坐上肯定舒坦,于是她坐了下来。她用手轻柔地抚摸身子下的厚草,草叶上的水珠跳到她的手背,她将手放在唇边,甜丝丝的。生活多好啊,她才二十六岁,外出干活掏劲,回家大碗吃饭,夜里躺下就睡,跟一个男人睡出了小孩儿,小孩儿叼住妈疙瘩,奶水旺盛,小孩儿呛住了松开嘴,奶水滋了小孩儿一脸。她丰盈而旺盛的身体坐了一会儿,站起来。
有几棵常泰大爷种的桃树,每年都收不到成熟的桃,早早地被孩子们偷吃了,但他还是年年经管。桃树太低,她穿过它们,在一棵桐树下站住,伸手去掏塞在裤腰里的绳子。她踮起脚扔了几次,不能扔进树杈,于是她仰头看着,决定爬上去挂绳。快要圆起来的月明在高天之上,冷静地看她。
“妈,妈。”身后小烈喊她。她回过头,七岁的小烈站在一棵桃树下,睁大眼睛看着她。
“小烈,你咋来了?”
“我在三娘家跟俺姐玩,瞌睡了就回家,找不着你。俺伯说你到后地了,我就来后地,看见你走进树林。妈,树上早都没桃了,咱回家吧,我瞌睡了。”
春棉不动,小烈过来抱住她的腿。春棉问她:“你一个人,在夜里走回去,怕不怕?”小烈说:“有妈哩,我不怕。”春棉还是不动。小烈说:“妈,回家吧,二科哭哩,我哄不住。”月光下,小烈的黑眼珠亮闪闪的。
春棉瘫坐下来,一头撞在树上,号哭道:“小烈,妈不想活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看着引科、二科,只要有口吃的,把他俩照望大……”春棉呜呜地哭,仿佛不是在向一个孩子诉说。
小烈流泪,并不是像一个七岁孩子那样吱里哇啦大哭,而是像大人一般呜咽,用衣襟给春棉擦泪:“妈,我不气人,我不吃江米团,不吃米花糖,我看好引科、二科,我不叫俺伯吷你,我帮你下地干活。妈,你别难过,咱回家吧,我可冷哩。”
春棉搂小烈入怀,娘儿俩在桃树下静静坐着。夜的凉雾升起,春棉打了一个冷战。小烈先站起来拉她的手,春棉随势起身,二人扯手回家。
全仁搂着二科已经在柿树下睡着,身上盖着破被子。引科睡在屋里的大床上。春棉躺在床上,为刚才的行为后怕,那一时,可能是中了邪气,有一个声音呼唤着她,一门心思往后地树林里走。小烈猫儿一般钻进春棉怀里:“妈,我长大了孝顺你,坐着火车去北京,挣好多钱,让你到北京去享福。”
小烈上学,全都是二奶奶和常泰爷轮流给出学费。小烈在学校课堂里坐着,也不能安心听课,她记挂着家里的事情,鸡有没有跑丢,猪是不是饿了,两个弟弟在竹床边玩有没有磕着碰着。妈上工走了后,家里的一切就扔在那里,她走时啥样,下地回来还是那样,要说有变只能是更乱,那是鸡狗刨抓碰翻的结果。有时候猪也扒开矮墙,跳出来满院子撒欢,全仁只能在竹床上用声音吓唬它们,畜生们也知道他动不了只是空喊,都不怕他。家里喂着两头猪,每顿的刷锅水伴麸皮喂它们,等不到晚上就又饿了,一饿就乱叫乱刨。小烈下课一路小跑回家,先把院子里收拾一回,碰翻的扶起来放好,弄撒的扫一堆撮起,然后领着引科到村后的地里薅草,二科还不会走路,躺在竹床上伯的身边,而妈妈春棉负责地里的活儿。她薅草回来,钻进灶火里忙排。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做饭,不会的问全仁,全仁用声音指导她。春棉下工回来,小烈已经做好了饭。
分地的消息在大平原上骤然传来,农村人炸开了锅,这分了地,不是跟旧社会一样了吗?啥联产承包责任制,换了个名字而已,实际上各管各了。前杨的饭场里每天都在讨论着分地的事,就连年龄大些的妇女都将碗端到自家大门外,远远地听男人们议论。
竹床上的全仁更加悲哀。分了地,自家可咋办呀,小烈不到十岁,引科八岁,二科四岁。五口人的地,就春棉一个人种?他急得直拍床帮,看见路过的人,就没完没了地问一崩子。
那些多年没有回乡的人,从来不与家里联系的人,并不是不想家乡不念亲人,他们远远观望着国家政策和家乡的一举一动,那些大家以为已经从这个世上隐匿、从故乡彻底消失的人,也会突然回来。
1982年春天的一个上午,一个大眼睛双眼皮、脸色红赯赯的中年男人,引着一个小腹微突的女人,手提印有“上海”二字的灰色旅行包,肩挎一只蓝色布包,让女人空手而行。二人从县上火车站一路缓缓走着,每过一个村子,饶有兴致地告诉女人这是啥庄,当年如何如何,曾有过啥人啥事。几个钟头之后,走在长枪吴街里,他眼里有了泪水。出长枪吴向西,来到前杨村头,他的泪流了下来。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他对迎面遇见的人说,他是杨全成。没有人相信他,甚至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也不认识村子里的人,但他认识自己的家,引着女人径直走进临街的院子,来到堂屋门口,扑通跪下,喊一声娘,面目扭曲,泪水飞溅。二奶奶呆成一尊菩萨,缓过神来,扳起他的脸看来看去,捧住脑袋摸了又摸,喊一声我的孩儿呀,一口气哭得差点透不过来。二人扶娘坐好,重新跪下磕头。
老五杨全成归来,引起全村轰动,只有四十岁朝上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字。老男人们一个个来到他家,看他们儿时的玩伴,大家掰着指头算来,这杨全成也四十多岁了。
杨全成笑容灿烂,语音高亮,一口发音古怪的腔调与人打招呼,音节直硬,石头蛋般坚实,但又能听出一些柔软的本地音。给大家敬烟拿糖,他说:“我这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当年出去时候,一十八岁,如今回来,半老头了。”他可没有一点半老头的感觉,虽然脸上有刀刻般的皱纹,但头上无一根白发,双眼明亮有神,腰板挺直。他带回来的女人,三四十岁,中等的个儿,一张白白的圆鼓咚咚的脸,像是被某种幸福和欢娱吹胀起来,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怀孕而致,她不说话,只坐在那儿腼腆地笑。有妇女与她搭话,她尽量简短地回复,明显的外地口音真真切切。前杨人把跟他们不一样的语言,统称为蛮格丁,把说外乡话的人一律称为蛮子。
用了几天时间,前杨人将杨全成离家二十多年的历程,尤其他带回的这女人捋了个清楚明白——假如他们说的是实情的话。
少年杨全成因家里成分不好,情知考上大学也上不了,他只是喜欢读书罢了,一路上到了县高中。可进入1959年,到处没有粮食吃了。他想,总不能把人活活饿死吧。外面的世界或许能找到吃的。他给娘写了一封信,揣着自己仅有的几块钱,卷了铺盖,从学校出来,窜到许魏车站扒上向北的货车。他也不知这趟货车去哪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火车停了,他就下来找点吃的喝的,遇到庄稼和树上结的东西就摘点拿上。火车过了郑州一路向西。他想,越远越好,离了家,把那点可怜的粮食留给娘吃。跑远了好,谁也不知他是国民党小官僚的儿子了,他不用再承受身份之苦。
火车到西安不走了,他不敢也不愿意去找哥哥。混上一辆票车听天由命。火车一路向西,过宝鸡,出陕西。他不知要去哪里,他甚至不敢下车,他害怕一下车就回到现实的饥饿与恐惧之中,火车上的世界是脱离现实的世界,人们临时拼凑一处,每人手拿一张票上来,谁也不比谁主贵。
他见火车就上,一站站,一程程,向西而去,一路走一路遗失一路获得,细嫩的学生的手伸出来,给人家干活,刚刚长成的还不太结实的肩背献出来,扛起重物。如果这样也不能生存,那他还有办法。在火车上,他悟出一个生存之道。是的,一个大活人,不能被饿死,他想,我来到这个世上,只要老天不收我去,我就得活着,我就得吃饭。火车上的世界真是迷人,人们带着自己的财物到处跑。有一次在一个站上,等不来西去的列车,便又扒上一趟向东的货车。他想,他已经完成了向西而逃,他已经逃出了从前的自己,扔掉了从前的身份,现在他是一个新人,不再是之前的杨全成,往东往西,又有何区别?也有时候他扒车失败,只好拿脚走路,天地如此之大,半天见不到一人。在茫茫荒野,他和自己对话,悟出很多道理,那些课本上没有教的知识,他在脑中融会贯通,打乱了掰碎了重新组合。他给自己起个名字——杨大全。
有家乡有土地的人,问土地要吃的;没家乡没土地的人,变出钱才有吃的。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读过书的人,要不是突然变天,他该考大学当先生了。他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的景,也吃过很多的苦,见到了广阔的生活,将自己锻造成一个健壮宽阔的大男人。有钱时大吃大喝,没钱了饿上几天。有时候结交几个朋友,过几天又与他们道别。淋过雨打过雪的被褥成为破硬片盖不成了,那就置办一套新的,衣裳也换过了几身。大西北的风沙吹刮着他,他彻底蜕变成另一个人。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内心里冒出那个属于前杨的杨全成,走进那条过道,缩回那个温柔的麦秸窝。
杨大全常年在火车上出没,终于被当场抓获,定为扒手惯犯,收监八年。他也并没有多么难过,在哪儿待着都是待,只要有饭吃就中。他也想家,但不愿轻易写信连累了娘。试着给西安的哥哥写了一封信,杨全学坐着火车来看他,带来一些吃食和烟。这是兄弟相隔十多年的见面。哥哥嘱他在里面好好改造,等待刑满释放。
七十年代后期,杨全成从监狱出来。他想回家,离开快二十年,说不想家,绝对是假的,劳改犯也有一颗温柔之心。可是他手里连个钱也没有,还是光杆一个,怎么回去见自己娘亲。于是他在各个村庄游荡,揽杂活干。那一带的人们都知道这个河南口音夹杂西北口音的男人,他自称杨五郎,心灵手巧,干活卖力,粗活细活都能干,还能读书看报,给人们说古道今。在这闭塞的西部乡野,他代表着外面的世界,他的矫健体魄和明亮眼睛是诗和远方,女人们爱慕的眼神追随着他。他很是发生过一些桃色事件,一不小心酿成事故,被某个人的丈夫纠结一伙人打跑,那么他就去往另外的地方。天地如此之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的脸色晒成了紫红,身板坚硬而灵活,双腿结实而有力,出手大方,仰头大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很有一些放荡不羁的气息。他的小破屋里,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有女人主动来访,他问她们,敢跟我走吗?女人吓得摇头,他心里说,这个女人,配不上我。
他行走一个又一个村庄,和女人发生一个又一个故事,大地无边,村庄如此之多,终于,至某一村,他认识了一个叫梅的女人。梅的丈夫,是个黄脸干瘦的病人,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是十来岁,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下面却再没有孩子。证明男人的病比较严重,或者女人已经不再愿意和自己男人挨近。结识杨五郎,梅一时焕发了青春,不许杨五郎离开他们村子。梅很快怀孕,生下一个女儿,长着和杨五郎一样的双皮大眼,黑亮眼珠。女人丈夫的病越来越严重。可怜的男人,没有兄弟,只有一个老迈的娘,所以无人给他出气,杨五郎没有像从前那样被人打跑,他看似住在村外,但其实是与那女人已经过起了日子,挣的钱交给女人保管,有时还花在她丈夫身上,他甚至想走进这个家里和梅一起照顾她的丈夫,给她婆子养老送终。小女儿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突然掉到井里淹死,据村里人说,是梅的婆子把孩子推到井里去的。又过半年二人把丈夫照顾死了。杨五郎和梅商量,咱们走吧,回我河南老家。梅说,只要跟着你,你说去哪儿都能成。
杨全成回来,是为了分地。可大队人说,你已离家二十多年,名册上早都没有你这个人了,不可能给你分地。他说:“我在外面也没户口,难不成我是个黑人黑户?”村干部知道他是瞎说,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户口,他当年从监狱里出来,肯定是有手续的,他的手续,肯定也是落在了哪里。不好拆穿他,只说:“你五九年是从学校走的,跟大队也没打招呼,这么多年,人口普查了几回,每一回都没有你这个人的音信儿,现在分地,是按户口分的,户口上没你这个人,咋给你分地哩?”
梅说这里比她老家好多了,地湿、风软、人亲,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片的土地,这么多的绿色,更没有见过这样成堆的粮食。前杨人说,那就住下别走了。梅笑一笑,说:“那要看他哩,他说走就走,他说不走就不走。”梅的肚子越来越大,慢慢跟村里人熟悉起来,有一天和罗巧芬坐在树荫下做活,她和前杨的人,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有意识说慢一些,都彼此听懂了对方的话。梅凑到罗巧芬耳朵边小声说:“你知道我前面男人咋死的?”
“不是有病吗?时候长了,灯油熬干。”罗巧芬说。
梅的声更小一点:“给他饭里下咧药。”她省去主语,抬头看看四周,那果断超然的劲头,好像下药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主持公道的命运和天神。午后的大树下,安静异常,除了两个女人,一个鼓胀充盈一个干枯瘦小地坐在那里,其余连个鸡娃狗娃都没有,可她还是警惕地望望四周,害怕鸟儿听去,害怕风儿听去,害怕脚下的土地听去,害怕已经忘记了的某位神灵突然一个激灵又想起此事。她真是纠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但不说出这个秘密,她又十分难受,或许她想以此来取得前杨的好感,“每天下一点,每天下一点,人慢慢就嗝屁着凉咧。”她仍然不肯说出主语,眼珠滚动,保持一种警觉和抵抗,“自从跟你五叔好上后,我的个天呀,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再也见不得俺屋人咧。给你说,我一点都不后悔,也对得起他,给他生咧一儿一女。他妈不是个东西,把咱的女子推到井里淹死。这叫一命抵一命。死老婆子,倒是活得长,这会子,守着自己孙子孙女,还没活够,劲大得很。”梅纳着鞋底,刺啦刺啦,昂一昂头,好像抖落身上的什么枷锁,长长嘘了一声,吐出一口恶气似的。踏进这大平原,心也似平地一般,坦坦荡荡了无挂碍。
杨全义带着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闺女回到前杨,他也是听到了分地的消息。
九年前,他一跺脚离开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谁也不知他这些年在外是怎么过的,总之他自己解决了婚姻问题。女人名叫金环,不憨不傻,全乎伶俐,说话稍微有点蛮,当然没有梅蛮得厉害,毕竟她还是本省人,离不了二百里地。
当政策下来,分地的消息确凿时,工地上的杨全义说要回家去,金环有过一阵犹豫,她是省城边上的农村人,看不上真正乡旮旯里的人,当初跟了全义是看上他好条杆,好长相,为人处世的好气派。二人都在工地上干活,全义盖房,她在食堂做饭。一来二去,俩人轰到一起,她很快怀了孕,领全义到自己家里,伯妈心里不如意,可也没有办法,就让俩人先这样好着,也没有办结婚证。
一说要跟全义回到二百里外的乡旮旯,这着实让金环痛苦了几天,自己曾经想嫁个公家人、城里人,若不是挡不住青春的冲动与诱惑,她或许能沉住气再找找再等等再好好遇遇。按说自己也没跟他领结婚证,不跟他也中,就此转身离去,小闺女扔给他,爱咋弄咋弄,她回到自己的生活里,还可冒充大闺女再找对象。可她思来想去,终是舍不了全义放不下小闺女,再说肚子里又有了一个,罢罢罢,命运安排到了这一步,就依了命吧。
回来后就住到了自家院子小东屋里,因为堂屋过于老旧漏风漏雨住不成人。分了地,稳住了事,金环生下个闺女出了月子。全义张罗着拆了老堂屋,用他在外给人盖房挣的钱,盖了属于自己的三间新堂屋,修整了院墙,盖好了门楼。在村里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在全义的提醒下,金环买了六斤鸡蛋糕,带着高人一等的矜持表情,去二娘、大哥、二哥、三哥、七哥家里走动了一回,每家一包鸡蛋糕。他们盖房,三个叔伯哥、三个叔伯侄儿都来下大力帮忙,亲哥全仁动不了,亲嫂春棉来做饭带孩子,他们真心实意,不惜一点力气,金环的心里总有几分感动。
“你看看,这回来揍(注:取“揍”音。就)忙,谋(注:取“谋”音。没有)空来看看恁,这才稳住事了。这往后,我们揍回来过日子了,咱亲一窝又划到了一个走(注:取“走”音。组,小队),咱揍得齐心干哪。”她似乎觉得自己说“揍”很好听,于是就揍来揍去的。金环的嘴角不知为何,总是微微红烂着,可能是缺着哪一样维生素。她嫂春棉手里做着活儿,似乎对这个弟媳妇的话不是太懂,便应付似的嘿嘿笑了几声,竹床上的哥看起来也不是十分亲热。金环又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人。回到自己那散发着石灰气的新堂屋,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对全义说:“瞅瞅恁哥过的那日子吧,偎到竹床上动不了,穷得叮当响,家里跟猪圈一样。恁三哥三嫂,揍那还硬撑着叫他孩儿上学,上一圈子回来,还不是握锄把。那引章,三脚跺不出个屁来,学习上还能开窍?把自己装成个小秀才,噫——我咋就不信哩。”全义知道,金环别的都好,就是一张嘴不饶人,必得占个上风头才中,也就不太与她计较。
大烈、小烈对这个新来的八婶还挺欢迎,尤其大烈,时不时来到她的院子,听她说外面世界的景致。俩人领着八婶赶了一次通淮集的庚会,八婶嘴里跑气,咝咝咝地揍来揍去,标志着她来自外面的世界,招来乡民们的观望。
分了地,庄稼人各忙各的,再也没有从前那种钟声敲响,才放下饭碗就拿起锄头,边系扣、边纳鞋底走向街口等待派活的场面了,不需要任何提醒,每个人都很是知道自家哪天哪晌该干啥。那口老钟也不听响了,偶尔有调皮孩子爬上树干,努力够着绳子敲出几声急躁的音节,惹得生产队长和社员们一阵莫名惆怅。大队支书杨茂渠也觉得自己由过去的领导干部而变成了一介平民,心里不是滋味,每日赌气般地披着那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跍堆在街里和年老的村民摆方。自己家劳力多,那点地,几个儿子和他高头大马的老婆便能应付得了。
杨全堂家的优势立即显示出来,壮劳力多,又都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头一季打下来的粮食就比别人家多。
村里的光棍们暗暗不满分地,他们在心中骂,是谁出的孬主意把地分了?以前生产队多好,大伙儿一起上工下工,说笑打闹,分菜分粮食,热热火火,每天眼里看的、耳朵听的,都是景致,能把落寞的心灌满。而现在,各人都忙着自己的地,走路都是急急匆匆,不再与别人多言。
另一个倍感难过的是杨全仁,从前只要出工就有工分,只要是个人就能分粮食,他被队上照顾,虽没有工分,但按人头分的东西,都有他的份。而现在,自家地里所有任务落在春棉身上,她比以前更累了,回到家侹那儿就起不来。人们都奔了自己的地里,走路鬼撵着似的,路过他的院子也没时间停下来跟他说说话,有时他强着问一句什么,那人话没说完,就不见影了。
1984年夏天,春棉又生了一个儿子,顺理成章叫了三科。前杨人啧啧称赞,这叫财不旺人旺,你别看人家瘫在床上,可人家嘟噜嘟噜一串孩儿,你再有钱能咋?再跑得欢能咋?
妈坐月子,小烈的负担更重了,几次晒麦都是二伯三伯和前院三位哥哥帮忙,谁有空谁过来搭把手,架子车一个拉一个推。扛口袋小烈不行,只能扶车蹚麦。下午晒好,自己一袋袋灌好,再回到过道里喊人去帮她装车拉车,回来卸车。全仁坐在柿树下的竹床上,看着这一切,也不能伸手去干,经过十年缠绵竹床,他全身肌肉慢慢收缩,变得稀松,再也没有力气。提一只老母鸡可能都不中。
出了月子的春棉又开始干活了,小孩放在竹床上,全仁能抱抱拍拍,端起来把尿,哭了给喂点她走之前放好的稀汤喝。她没有时间诉说和抱怨,她恨不得睁开眼就开始干活。正在哺乳期的乳房鼓胀得如胸前挂了两个大茄子,走起路来一颤一颤,脚步嗵嗵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