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杨过道
麦口。天不明,出工铃声敲起,队长在街口的红薯窖上吆喝,男女劳力快速来到街里,在没有明透的天光中,人群向西出动,手里拿着麦帽、镰刀,走过颍河桥,向土地回收他们的劳动成果。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喝罢汤,顾不得擦洗一身臭汗,在院子里拉片席倒头就睡,明儿天不明还得爬起来下地。
十几天的挣命劳作,每个关口闯过,来不及嘘一口气,赶往下一个关口。麦子割回来送进场院为头一个胜利,但人们丝毫不敢松懈,环环相接,一时一晌都不能耽误,三夏的天,剑拔弩张,热极生风,风刮雨落,说变就变,大塑料布年年备好放在离场院最近的菜园小屋里,毒日头下,晒、翻、碾、刷、打、扬。男人们以场为家,随时有风随时扬场。干一天活儿,夜里酸沉的筋骨松散了架,年轻人睡得如死去一般,总有几个睡得浅的中老年人,感到身上一阵清凉,露在被单外面的胳膊腿汗毛起伏,抻起脖子喊道,“有风了有风了!”人们呼啦啦爬起,抓住木锨就扬,有的男人一丝不挂,月光下奋力扬场,全身上下,哪哪儿都晃动得匀,也没人看他也没人耍笑,所有人奋力挥动木锨,抢抓风向,那几个跟着爷或伯睡在场里的男童和少年,裹着被单睡得正香,若在下风口,便落一身细土与麦壳,柔软的小肉粽在梦里不知云游何处。没一会儿,噫,风又走了。人们躺下再睡,不知多长时间,又有人喊,“有风了有风了!”再爬起来。一夜里要如此这般几次,嗔怨风的短暂,你咋不一气刮完,但每一次都及时呼应,随风而起,丝毫不敢错过。清早醒来,大家论证昨夜到底起来扬了几回,人多嘴杂说得五花八门,有的人竟然毫不记得,还当是做梦哩。
终于,麦秸秆捆好麦秸垛堆起,干净的小麦成为座座小山。男人抄起木斗,女人撑起口袋,半人高的长口袋一个个立起。过磅秤的,计数的,搬运的,扶车的,忙而不乱,男人只穿件白布大裤头,光脚板在场院的地上啪啪响,队长、会计忙忙碌碌,孩子在外围成群跳窜、嬉闹、下腰、滚铁环、摔四角、迎风奔跑、打马车轱辘,老人们也来观看盛况。小麦汇成河流与瀑布,所有人身上都落一层黄土,犹如穿着一件细尘织就的衣裳,细腻温柔包裹肌肤,人们欢乐地享受着大地赐予的幸福。终于,长口袋停满场院,只等着拉去完粮。这是庄稼人的节日,后地的场院成为全生产队的中心,男人们日夜驻守,享受着和新麦睡在一起的幸福安宁。
架子车的队伍将要排列起来,向通淮集粮所拉去。
通淮集是颍河故道边一个大村,之前不叫通淮集,只由着姓氏最多的人而命名。老颍河在此缓缓转弯,由南再向东,形成一个颇有弧度的肥沃所在。是母亲温柔的臂弯,将一个大庄揽入怀中,有一个小小码头接纳顺河水而来的人。上千年来,这村庄依颍河而兴旺,周边各地小生意人,那些因种种原因丢失了土地的下九流们在此汇聚,八仙过海糊口生存。
明代初年,一个姓黄的徽州商人和儿子划船逆流而上,沿淮河进颍河,来到此处落脚,人们才知颍河原来可以通达淮河的,慢慢此村就叫作通淮集。姓黄的商人求得小铺驻守,儿子行船来往于家乡和此地,带来徽州特产,沟通两地贸易。因他经营有方,家业慢慢做大,把家人也接来居住。眼看要成气候,本地人岂容一个外省人在此发达。集市里最是盛产无赖孬孙,当地商户也眼气人家,于是明面上各款堂皇说辞,暗地里使各样下三滥手段,直整得安徽人欲哭无泪。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安徽人无奈,举家搬出此地,到几里外的下坡郭置地落户,求得安宁。几百年后的现在,下坡郭的黄姓人还说,祖上本是安徽人。
安徽人走了,通淮集的名字保留下来,人们代代演说它的来历,却不愿提及如何挤走外乡人,偶有说起也是捂了嘴角窃窃私语,几百年后,那段历史只留下了几个字:搬走了。新中国成立后,本在这里成了公社,此村因姓氏太多,来处也杂,人心不齐,不似前杨、后杨、长枪吴这样世代为农的村子,只要有人站出挑头,事情就能定下。(可话又说回来,像前杨、后杨、长枪吴这般没名堂的小庄,自己万般想做公社,也是不得的。)通淮集五行八作,历史经验,钱为老大,没有行政中心的自豪感和强烈愿望,大家都嫌麻烦,竟然一律反对,于是公社短暂进驻,也搬走了,但鉴于它的经济地位,仍将一些机构设在这里,比如公社粮管所。于是每年夏秋两季,全公社的人拉着架子车前来完粮,通淮集依然自信,咱做不做公社都不影响啥,供销社、邮电所、学校、饭馆样样俱备,繁华依旧。虽然颍河人工改道,向西撤了好几里地,远离了此处,但这里仍然是十里八乡的贸易中心。
1973年麦罢,完粮之后,麦子分到各户,节日近于尾声,至于各户晒麦囤麦拣粮食磨面,那都是恁自家的项目了,想大吃几顿白面馍,或者细水长流黑白搭配,那也是恁自家的事情了,没有人管。场院的地翻犁松散,已经点上了包谷。瘦了一圈的庄稼人犹如抽去筋骨,有气无力地跍堆在墙根或大树下,用手撕着胳膊上晒蜕的白皮,咧嘴龇着黄色的牙,舒心地微笑。黄昏喝汤时,男人将碗端到街口饭场,比着各家的蒸馍个儿、烙馍卷儿,麦仁稀饭清香飘荡,哧溜哧溜喝汤声回响。
有短暂几天的休息,伸展了躺在一张破席上,长虫一样蜕皮,除了做饭吃饭,他们都不愿意起身。动作迟缓起来,说话也放慢了节奏。午后,放下饭碗不多时,村庄处于白哗哗的安静之中,连风都没有了气息,一切都像屏住呼吸似的,人啊猫啊狗啊,眯眼睡去。白氏悄没声抱回来一个黑胖子小闺女,快要一岁的样子,全身只穿了件碎布拼接的裹肚,被放在后地的树荫下。前杨的人们这才发现,白氏消失了几天,原来是外出寻(注:信音,二声。领养)闺女去了。一时消息传开,生产队里的人都来看,摸摸那孩子细腻光滑的后背、肩膀、脸蛋、胳膊腿,全身瓷嘟嘟的都是肉。眨着一双小花椒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别人逗她,她就咯咯一笑,眼睛在脸上快要找不到了。
小黑胖子见天被白氏抱到屋后过道口的阴凉地儿坐着自己玩,看各式各样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也不再认生,别人给她馍,她接住就吃,有的人给得慢一些,或者给了一半又缩回去逗她,她粗壮的小胳膊快速伸出,一把抢抓过来。要是有人执意引逗,叫她看出不怀好意,她便张大了嘴,哇哇喊叫,伸出小胳膊,够着去打人家。她小小的心也能感知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友好待她,可她还不会走,也站不起来,只是坐在那里,对那些她心里认定的赖种们,发出一阵怒吼,挥舞她的胳膊,爆发出幼稚的力量。或者她歪斜了身子,以手撑地,想站起来,试了几回,终是跌坐原地,她屁股偎地挪动身子,到了屋山那里,想扶着墙站起来,但她终是不能独立行走,只好对着那人哇哇喊上几声。在她不间断的嘶喊声中,后院传出婴儿的哭声,七婶生了小闺女。
她侧耳听听,眨一眨小花椒眼,咧开小嘴笑笑,对这哭声很是好奇,身子往七婶的院子里挣一挣,双手撑地,爬了过去。
说是院子,其实没有院墙,只不过因前面是自家老院的房子,东边是别人家院墙,三面有靠,而向西的这一面大敞着口,路过的人只要愿意,都能进入她家院子,随时站下说话。
小黑胖子撅着屁股,四蹄爬行,经过一些鸡屎、狗尿、柴火棍、碎末子,来到堂屋门前,停了下来,两手搭在台阶上,向屋里发出一些声音。堂屋里走出来三奶奶和白氏。白氏走下台阶,弯腰下来,手伸向她两腋之下,掐起了她,来到堂屋东里边,她看到床上斜卧的七婶和七婶身边一个粉红的小娃娃。白氏告诉她,看,妹妹。小小的她,看到更小的人儿,对着床上咯咯地笑。然后白氏把她掐出堂屋,她哇哇乱叫,不愿意离去。白氏将她掐回原先坐着的地方,墩墩实实放在地上,她挥舞着胳膊缠在白氏身上喊叫。白氏说:“恁七婶刚拾了小孩,一堆活儿搁在那儿,洗哩涮哩,没空抱你,自己坐那儿玩吧。”
乡下孩子,很少有哪个享受到被成天抱着的待遇,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掏牛马劲,哪有空抱住孩子玩。他们更多的时候,被偎在床上,屙尿之事,忖着时间把一把,忖不好了,都遗落在被窝里,成为一个小小事故。大一些能翻能爬了,为了安全就放在地上,爬一身脏也没关系,只要不摔着碰着就中。白氏将小黑胖子放在过道口地上的时候,就是在家里家外忙着干活,或者临时到后地找点菜叶拽点麦秸什么的。过道口能看看景致,大人小孩过来过去,逗一逗她,不倮(注:寂寞,孤单)得慌。她哥杨引章在跑着玩的间隙,远远近近地照看她,回家给她拿馍吃,包谷面饼子掐碎,搁她嘴里,从后面勒起她挪个凉阴地。
杨引章是白氏的头生儿子。白氏不知为何,嫁到前杨十来年,才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又是好几年没动静,不敢相信能亲自再生一个,于是暗下里打听,托了几个亲戚,从南边外县抱回来一个小闺女。没有小孩时候想着,哪怕有一个;有了一个就想,一儿一女最好。即使是日子艰难困苦,即使是两口成天打架生气,白氏也想再添个小闺女。
后过道口时常响起小黑胖子的嘶吼声,一点不如她的意,就张大嘴哭喊、打闹。出了月子的七婶若是抱着婴儿坐在当院柿树下,她爬过去,撕挖着要看那孩子吃奶,七婶把她扶着站起,靠在自己腿上,把另一只妈疙瘩递过来,她小眼眨一眨,很是警觉,嘴也不上去,但她就是扒拉着要看,自己不吃也不叫别人吃,引发怀里小人儿一阵哭闹。大人们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将来也是个烈闺女。由此,喊她作大烈,七婶怀里的,称为小烈。
大烈饭量大,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第二年夏天,她会到处跑着玩了,还是只穿一件裹肚,白氏给她新做的,比去年那个大了一截,长过肚皮很多,遮盖住下方,毕竟是个女孩。有时候穿个背带小裤头,光着上身,自己端一个小钢碗(注:即搪瓷碗),仰着头吃饭,能连吃两碗。肚子圆鼓鼓的,坐在地上,更显得比胸部鼓出很多。有人拿一个五分硬币放在她肚皮上方胸口那里,能立住掉不下来。于是,路过的人都来看景致。小黑胖子见这么多人来到她身边观看,很是开心,更加用力地鼓起肚皮,让那个五分硬币在胸口处立得稳当一些。有人用手指敲一敲那肚皮,嘣嘣嘣。噫,西瓜熟了,杀开吃吧?她龇着牙笑,眼睛更小了。
此时的小烈戴着裹肚,坐在了当院地上,像去年的大烈一样自己玩耍,不过她是细白圆润、乖顺听话的。大烈自觉承担起保护妹妹的职责,但凡见别的小孩,哪怕是一只鸡狗对小烈有所侵犯,她就大声喊叫,小步跑着,挥舞烟秆麦秆芝麻秆包谷秆豆棵子,反正抓住啥是啥,追赶着打。
再大几岁,她有了实在的力气,一条过道都能听到她嗵嗵嗵的走路声。稍有一点纠纷,把小子们推得噔噔噔后退几步,一下坐个屁股蹲儿,她再上去骑到人家身上乒乓乱打一气,直打得小子们在她身子下哭喊求饶。小孩子们报复的办法就是对着她喊:寻的闺女。白氏一家家去说好话,叫大人们守住嘴巴,至于小孩子喊,那都是玩话,大人不承认就是。乡村里大人经常在逗一个小孩的时候,说是寻来的,孩子们吵架也这样攻击对方。所有的孩子都被“寻来”过,就连他们问大人“我是怎么来的”时,也被这样告诉,于是不知真假。
时常,大嫂罗巧芬扯着刚走路的头生儿子,站在人群里看她,适当的时候,把她和小子们拉劝开。大嫂此时怀着第二个孩子,她低矮的个子,小小的身子,细细的腿向后撇着,挺着大大的肚子,好像禁不力似的,随时会趴到地上起不来。但母爱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实践证明,她七十多斤的弱小身子,照样能生会养。头生就是个男孩,长得还算健康结实,并没有随她的先天不足,容貌皱缩。
前杨庄一条东西主街,长约一里地。主街两面,间隔不远会向南向北伸出一条又一条过道,通向南地和后地。很多代之前,肯定是没有过道的,街两边人家,都是一进院子,路北人家出门是街,堂屋背后是田地;路南人家背向主街,走出院子所见是南地的庄稼。即使偏远的乡野,人们也喜欢面南背北的居住方式。路南只有少数人家盖的是南屋,可能是想要那种面向街道的感觉。后来随着人口繁衍,开枝散叶,儿子们分家立户,只好向后延伸,于是有了过道,宽度一般是能过牛车架子车。每个过道,就是一个支脉,也叫近门,又称一窝,一般都是同一个爷爷或祖爷爷甚或老祖爷爷。
杨引章、大烈这一辈孩子们的二奶奶、三奶奶和七婶,都属于过道东面的人家。前面是他们二爷杨老二的两个儿子杨全学、杨全成。排行老四的杨全学,1948年在县里上完初中,跟一个没有儿子的表舅到西安去上高中,说是将来替他招呼生意铺子,后来公私合营参加了工作。杨全学的亲弟弟杨全成,1959年饿肚子时扒火车向西而去,一气儿跑出省,不知在哪里落了脚,与家人再无联系。后来犯了啥事,关进当地监狱,目前正在服刑,前杨没有人去看过他,或许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前杨,走进这条过道,但他在这一辈里排行老五的位置,却不能被挤掉,过道里从没见过他的孩子,也都知道有个五叔或五伯在不知哪里的外面,也不知啥时回来。后面是三爷杨老三的两个儿子杨全仁、杨全义。
故事开始的七十年代,杨老大两口和杨老二已经死去。
杨全学和杨全成那当过国民党县民政科科长的爹(杨老二)被批斗死去,两个姊妹早已出嫁,老娘尚健在,是孩子们的二奶奶,不愿意跟大孩儿到西安去,独自一人住在破旧院落,执着地等待二孩儿归来。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早先年局长夫人的做派还残留一些,又因儿子在外工作,吃穿用度有点讲究,手头比较宽裕,经常有糖啊豆呀、糕啊果呀的给孩子们。这条过道里的小孩,常爱踅摸到她身边来。白氏出工干活,也经常托二婶给她照看一下引章和大烈。再者说,明摆着的事,老太婆不可能永远活着,将来她百年之后,老屋还很结实,临街院落无人继承,必得给了这过道里的某一户,所以大家都对她亲近,争着给她挑水运柴火,磨面背粮食。她虽然不能出工挣工分,却是这条过道里日子最舒坦的人家。
白氏是1954年嫁给杨全本的,来了好几年,没有怀上孩子,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1957年腊月,杨全学被母亲托人写信叫回来,给他娶了媳妇,在家过了正月,新媳妇留在家里,他又到西安去了。杨全学其实只比杨全本小两个月,但也得喊人家哥,这个新媳妇也就把白氏喊作三嫂。因她娘家姓肖,老人们都喊她肖大姐。
几个月后,肖大姐挺起了肚子,这更加深了白氏的不安。
肖大姐在自家院子听见白氏挨打,约莫她男人走了,趴墙头看看,证实了的确只剩她自己,便来到她的院子,细声哄劝:两口过日子,还有不打不闹的?打着闹着日子也是热乎的,总比一个人守空房强多了吧。
晌午下工后,白氏忙着在灶火擀面条。杂面面条虽然下到锅里不敢多搅动,但擀起来却快,因为不筋道,所以不费力,拿擀杖在案板上四下里推一推就中。等收了麦,就能吃上几天白面条。她将那灰不灰黄不黄的一张面片晾到案上,捶了捶酸痛的腰,用搭在脖里的手巾擦擦汗,钻出小灶火,看到杨全本顶住树根靠坐着吸烟,她说:“你先烧着锅,我去后地寻把菜叶。”
男人瞪她一眼不吭气,她知道这就是答应了,便出了院子。干半天活儿,都饿得眼睁多大,想早点吃上饭,他心里再不满意,也得去烧锅。
家家灶火里冒起了烟,比赛似的,叫吃食早点下肚。
她抓着一把玉谷菜叶回到家,院门口就闻到灶火里飘出一股焦煳味,两步跑进去,看到男人稳坐着烧锅,煳味哪来的?一把揭开锅盖,见锅底已红,锅边上常年刷不到的饭渣子四处暴跳,锅盖的边都快烧黑了。
“咋不添水就烧?”
“你叫我烧锅,可叫我添水啦?”杨全本怒目吼道。
白氏气得跺脚,转身抓过水瓢,从缸里盛了水,向锅里掷去。那水嗞啦一声尖叫,飞溅到男人脸上。
杨全本扔了烧火棍,跳起揪住白氏的头发,一把提到院子里。白氏举起水瓢,朝他头上砍去,嘴里叫骂起来。
“打吧,打死吧,都死了算。日子过不成了,我也活够了。”
前杨的上空再次响起白氏尖厉的叫声,人们见怪不怪,正在吃饭或急于吃饭,没有心情来劝架,也不想看热闹,他两口的打架已经没啥好看的了。只有婆子和大嫂,从前院走来,劝住了二人。肖大姐不知啥时进到灶火,给锅里添好了水,坐在灶前,默默烧火。白氏从繁忙的哭声中抽出间隙将这件简单的事情述说一遍,由不得越说越气,呼地挺起身子:“噫,真是活够了,没一丁点盼头!”满脸的泪水,拨开眼前的人,冲出院子,向后地跑去。
村后的麦地里,有一眼机井,自从前些年一个妇女投井死了后,那些发誓要寻无常的人,都往那里跑去。不管是真是假,众人总是要追要拦的。打架事件将要升级为人命案,观者便多了起来,人们端碗吃着来到过道后头。两个半大孩儿在老人们的指挥下,箭一样被放出去,噔噔噔追撵白氏。
那些嚷闹着不活的妇人,总是在跑的时候抻摸着点,好叫后边的人追上,必要时候,崴了脚摔一跤也是可以的。但白氏好像当真不想活了,跑得飞一般快,身后腾起一阵细土,屋后的人们只见到一股黄烟向北而去。十三岁的全仁、十岁的全义,两个叔伯小叔子,拼了小命,光脚板在地上扑扑响,直跑到麦地边,一人抱腰,一人扯腿,把白氏扑倒在地。三个人滚倒在已经发黄的麦穗棵里大喘着气,满脸是汗,浑身被麦芒剐出了血道子。俩小叔子先爬起来,伸手摘掉扎在肉里的麦芒,抓点细土抹到血道子上。白氏仰面朝天躺着,大睁双眼,泪水哗哗地流。正午的太阳照着,热乎乎的土地烤着。大地微微起伏喘息,没有声音。几个大人也撵过来,劝她回家。她呆痴痴跟人回去,晌午饭也没吃,下午工也不出,就在床上侹着。
秋天里,肖大姐生了个儿子。白氏一天几趟往她屋里跑,看不够,抱不够。
白氏做梦都想有个小孩。她不明白,天下女人,当了媳妇就生小孩,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夫妻二人,该有的程式一样不少,咋就没有孩子呢?是个母鸡都会下蛋,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生不出小孩,杨全本自然恨她。
结婚之后,杨全学每年春节回前杨探亲,中间也会再回来一趟。终于有一年,他过完春节走的时候,肖大姐娘儿俩跟着去了。二奶奶说:“去好好过日子吧,不要挂着回来看我,把钱都扔到铁路上。过道里大人小孩,都愿来挨靠我,我倮不着。”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白氏是个不会生的女人时,1967年夏天,她竟然显怀了,实在吓了人们一跳,母鸡坐窝时间也太长了,十来年啊。大家如梦初醒,原来她会生啊,那早先为啥不生?莫不是……兴许……八成……各种猜疑暗地里流传。1968年春节过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女人们怀着好奇兜几个鸡蛋去家里看,看完了相互问,像不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有人说,现在太小看不出来,得再长长。几天后全村人的嘴巴慢慢闭合上了,暗地里说来说去,屁用不顶,杨全本都不说啥,咱有啥可说。总之人家有了儿子,打挺拨浪地生在了他家的床上。
有了孩子,夫妻二人关系并没有变得和睦,照样三天两头吵架打闹,慢慢地杨全本出门而去,十天半月不沾家,去给人家打哑巴工。就是不给工钱,管吃管住管吸烟,混个肚圆。他有装窑烧窑的手艺,很是吃香,从这家走到那家,走到哪儿吃住在哪儿,十里八乡的人捎话找他来干,好吃好喝好招待。他来去了无牵挂,不管正在哪里,起身就走,也不给白氏说一声,有时候白氏晚上烧好汤也不见他回来,夜里便插了门搂着孩儿睡觉。几天后归家,也不给娘儿俩捎回一点吃食,慢慢地俩人都彻底冷了心,话也很少说。白氏想,权当家里没有这个人。公婆先后过世,她有啥事,前面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给照应一下,二婶给招呼一声,日子就这样朝前过。有时候打得恼了,气得急了,也曾闹过离婚,跑到大队叫给她开证明,她要到公社去打离婚。大队干部问她,离了你再找谁去?白氏说,噫,哪怕是个老头,胡子拖住地都中。
这条过道里的人,顶着懒成分名声。他们祖上能发起来,能置地,能雇人,没有什么窍道,就是最大限度地下出苦力,每一个钱都恨不得只进不出。闺女二十岁以后再出门子,为了是在家多干两年活儿。据说杨全堂的爹(杨老大)和爷爷一辈子没有用过一条擦脸手巾,春夏秋冬,洗了脸后,用手抹拉几下,甩上几甩,然后让脸和手慢慢晾干。有了丁点积蓄,就想让孩子念书,念了书,就想求取功名。过道东边,果真出了人才,在县政府应个差事,勤谨工作,小心支应,再使钱开路,三十岁有了官职,当了县民政科副科长。又熬几年,去副转正,高兴没几天,突然改天换地,不但任啥没有,还得被抓进监。全家人东躲西藏,才保住命。中年之后悄悄回到前杨,换了个人似的,衣衫破旧,完全是农村人的打扮。住进祖屋,成为这条过道里的二伯二娘、二叔二婶、二爷二奶奶,过去的事情再也不提,仿佛从来没有往日的风光。到了六七十年代,一群长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没有商量余地,一律娶不上媳妇和将要娶不上媳妇。
1972年,三爷三奶奶的二儿子,叔伯兄弟里的老七杨全仁二十七岁,没有找下合适的茬。结合家里成分来看,这基本就是要打光棍的节奏了。三爷三奶奶吃不下,睡不着。三爷三奶奶本有三个孩儿三个闺女,最大的那个头生孩儿,过道里排行老六,跟二奶奶生的老五杨全成同岁,只小了几十天,比自己亲弟弟杨全仁大了七八岁,和全仁中间还隔着两个闺女,十来岁时得病夭亡,老六的位置便永远空缺下来,所以三爷三奶奶快六十了还没有使上媳妇,眼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老,三孩儿杨全义已经过了二十,按说也该着手寻媒,可大的还光在这里。两个儿子要是娶不上媳妇,那他们这一门,就要灭了呀,老两口将来躺到南北坑里,必也合不上眼。黑天白里,满脑子都是这个事。
世上只有娶不上妻的男子,从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过道里的闺女,没受坏成分影响,一个一个,都在该走的年纪打发走了。男子们不得已,只能走换亲这条路。
换亲有两种形式:两家换和三家转。两家换比较简单省事,各家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谁也别包弹啥。但这种方式过于直白,将来有了小孩互相之间也不好称呼,有姑就没妗子,叫舅还是姑夫,弄得人怪难为情的。那么还有一种稍微曲折、相对体面的方式:三家转。甲的女儿嫁乙的儿子,乙的女儿寻丙的儿子,丙的女儿跟甲的儿子。这样的茬难度相对大些,不太好碰,但媒人就是干这个的,在她们的专业领域,总是会有办法。十里八乡,哪村有啥样茬,内心里自有一本账。不管怎么换怎么转,总之是用自己闺女换来一个媳妇,当然是要闺女做出牺牲,因为但凡落到换亲的男子,都是有些问题的,不是赖成分,就是相貌差,再不就是兄弟多过于穷。当妹妹的,只能听从爹娘安排,顾惜哥哥可怜,去跟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人,免不了心里委屈,感觉自己爹娘狠心。
有一天全仁他娘吃罢饭,手端空碗,眼神发呆,还在想着儿子的寻媒,妞子那发育完备的身影从她眼前闪过,鼓胀的胸部在洗得失了色、穿了多年变得窄小的布衫里紧裹着,她为了这过紧的包裹而很难为情,两只肩膀往前吸着。哎呀,啥时候最小的闺女也长大成人了,咋没想到哩?嗐,这不妥了吗?她稍做了番迟疑,丢下碗去找媒人。
晚上,南地的群奶奶摇着一把小扇来到院子。妞子正坐在树下的砖头上哧溜哧溜喝包谷面糊涂,见到她进来,叫了声群奶奶便进屋搬墩。妞子娘从灶火钻出来与她说话。
“妞啊,今黑奶奶来可是要撵你走哩。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你也十七大八的闺女了,恁哥眼看寻不下,恁娘愁得没法儿没法儿的。”
哧溜声停下,妞子在夜色里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媒人肚子里的话。
群奶奶接着说:“我是看恁娘着急,恁哥熬渴。这几天跑着寻了两家茬,北乡魏湾有一户,闺女十八,到你家来;你哩,到东乡核桃刘家。这家孩呀,年岁差不多,只比你大四岁,就是……就是,腿有些不得劲。唉,这三家转哩,哪有那么得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咱也好好的,还用转吗?自己条件硬扛硬,好好寻一个不妥了?就拿恁家说吧,要是成分好,恁俩哥这样好人才,哪能等到这会儿?岁数眼看过岗了。”
妞子捂了脸,呜呜哭起来。生活的贫困和繁重的劳动使她稀里糊涂长到了十七岁,除了睡觉吃饭便是干活,她无暇为今后的生活设想什么色彩。但忽然之间让她跟一个瘸子,还是接受不了。啥叫腿有些不得劲,那不就是瘸子吗?哭了一会儿说:“娘,我才十七。”
娘在一边坐着,不动,不吭,但妞子觉得娘要伸出一只手将她推出门外。娘为啥变得这样狠心?
“娘,我在家能挣工分,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还不想出门子。”她从树下挪到娘的身边,抱着娘的腿摇晃。
娘把头扭到一边,不看她,硬着声说:“哪有闺女不出门的?咱不是啥好人家,也别挑旁人家了。”
群奶奶在妞子的哭声中不知真假地叹息:“闺女呀,咱女的不是任啥,早晚都得跟了一个男人,至于那人齐整还是难看,全乎还是不全乎,那只能看咱的命了。”她站起身,准备走了,“恁娘儿们再商量商量,过两天给我个回话。这三家转,可不太好摆治,三下里都得捂弄好了才中。”她拍拍屁股走了,心想:“是恁娘央告着我来的,你这哭哩流哩是弄啥哩,又不是我要逼你。”
全义从堂屋冲出,走进过道,去了后地。全仁的长腿迈出门槛,一屁股坐在门墩上,冲着院子里两个黑影说:“咱不换,我当一辈子光汉条。”
“说的狗屁话,你想叫咱家断了呀?”娘在黑影里说。娘的心里也很烦乱,她还要跟两个孩儿商量,那魏湾的闺女,倒是给你俩谁呀?对于爹娘来说,真不好做这个决定,怎么着都是难受。
第二天问他俩,全仁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像他这样年纪,其实是过岗了,好多人已经认命了。全义说:“给我哥吧,我还能再等两年。”
胳膊拧不过大腿,妞子只得就范。换亲不必等到腊月过门,也不必各家合八字看好儿,有啥可合的,结果已经注定,没有挑选余地。几家说好日期,同时送出闺女,迎进媳妇。妞子寻给东乡那个腿不得劲的人,那人的妹子嫁到魏湾,给了一个小时候放炮鼻子炸个小豁口的青年,北乡魏湾的闺女魏春棉来到前杨。在这一场转亲中,魏家闺女算是幸运,因为男方是个全乎人,长得又很棱整。生产队在他家屋后给全仁划了宅基地。又借的磨的,塌一堆账,勉强盖起三间堂屋,连院墙也没有,等于把过道又向后延伸了一截。
十八岁的新媳妇穿着红罩衣,一下子轰动前杨。“快去看吧,漂亮得跟画上一模似样。”
新媳妇躲在屋角,手不停地拉着红色罩衣下摆,好盖住里面的补丁棉袄。换亲的媳妇,新衣裳也都极其有限,因为每家都是同样窘迫,没的可挑。拉完罩衣,用手指头绞着辫子梢,大大的哭红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眼扎毛盖住黑眼珠。
开春后,杨全义到大队部开了外出证明,卷了一个小铺盖离开家,在大路上,他扭头最后看一眼前杨,暗自发誓,非出去挣回个媳妇不可。跺一跺脚,顺着大路向北走去。因在过道里排行第八,从此以杨八郎自称,掏劲吃饭,行走天下。
魏春棉的头生孩子是小烈,小烈刚过半岁,她又怀了一个。
杨全仁从没有感到过生活如此美好。村里人说他:“小孩这么稠,你也太急了点。”他笑着说:“地好,撒种就成。”
全义走后,一直也没有给家里来信儿,爹妈在前面老院生活,未免过得暮气沉沉,他们一家三口在后面院子,日子着实欢实。孩子小,需要他娘时常过来照看,就在后面院子搭了小灶火棚一起做饭吃饭,爹妈只是晚上到老院破堂屋里睡觉。
三伏天,热得人没处钻没头蒙。下工回来的杨全仁,先去南地井上挑了两趟水,把水缸倒满,掂斧子要去后地,娘在锅台前流着满脸的汗问他干啥去。他说:“砍些树枝,晒干烧锅。”娘说:“歇歇吧,一身汗没落下,后地风冲,着了树上风可了不得。”他不屑地笑笑,穿条大裤衩,光着上身走了。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下工后便在一小块自留地里刨弄,前两天,地里草薅得一根没有,暂时没活儿干,便想到砍树枝。他两下爬上一棵大桐树,挥动斧头,小树枝大树叶纷纷落下。日子过得真是得劲,媳妇娶回来一年,生了一个闺女,现在肚里又有了,在一件单衣裳下鼓起来,那样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不得加大力气干活吗?养一小群孩子,把日子过在人前头,这是他的最大理想。田野上吹来一股热风,他在树上随风摆动,握紧斧头,抱住树干,等待风过之后,继续砍枝。从这棵树上下来,再上另一棵树。这些桐树,是他伯前几年种的,还有一些大的,他伯说是他爷种下的。爷老死了,树长大了,去年他伯害呼歇病(注:即哮喘)也死了。树是前人留给后人的财富,树不停地生长,树枝年年砍落,砍了再生,直到树长大,成木材,能卖钱,能自家使。他从树上下来,分三趟把树枝拘回家,娘催他吃饭,说都盛到碗里了,他还是不觉得累,全身的汗出得透彻,一道道溪流从身上滚落,粗布裤头都溻湿了,他走到水缸边,哗哗哗盛了一盆水,来到粪坑边上,呼啦呼啦撩着洗。娘呵斥他:“出汗的热身子,不能叫凉水激了。”他一笑,哪里在乎,洗了几把,端起盆从头倒下来,全身凉丝丝舒坦,随便擦擦,到屋里换了一条大裤衩,出来坐到柿树下,端起大碗吃蒜面条。一碗垒尖面条上头,泼了两勺蒜汁,配的还有食香叶子。因为盛得太满,面条翻不动身,只能边吃边搅。他那清洗干净的身体散发芳香,褐色皮肤紧绷,肉疙瘩在内里滚动,他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不穿鞋,晚上脱下裤子,下身与上身颜色截然不同。春棉远远望他一眼,心里微微颤动。他表演般地起身,大公鸡一样走到屋山边,大口扒着面条。干一场活儿回来,数这凉开水过了一遍的蒜面条最好吃。
两碗面条下肚,他把竹床扛到屋山风口处,躺倒便睡,娘过来喊他,叫他回到院里歇息,屋山的风吹了不好。他哪里会信,四仰八叉躺着,合上眼很快睡着。娘和春棉收拾好灶火,娘在堂屋当门破席上躺下,春棉带着小烈在东里边歇息。
夏季天长,下午出工晚,铃声在街里铛铛铛响起,似乎是很久的事情,唤醒午后安静的村庄,大地做了一梦,人们晕晕腾腾起身,揉着眵目糊眼,扛锄准备下地,继续锄豆子地里的草。娘其实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挤住眼歇息。铃声响起好一会儿,她没有听到全仁起身的动静,心说这孩子睡得太死了,喊着他的名字走出堂屋,拐到屋山处,见他还睡在那里,走过去推他,全仁睁开一只眼睛,感到腰腿酸痛,挣着爬起来,想是晌午砍树用力太猛,伤了筋肉,他并没有在意,年纪轻轻,疼疼痒痒算个啥呀。
一天一天过去,疼痛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猖獗地在体内鼓动,不郎盖和大腿骨碎裂似的钻心地疼,欢蹦乱跳的小伙子,竟然要扶墙走路,这下他害了怕,娘和春棉更是着急。春棉拉着架子车,车上坐着全仁,一气跑到九道街,找到老中医。中医看后说是热体受凉,冲了风引起的关节疼痛,扎了针,开了药又特别叮嘱,三个月内不得夫妻同房。
回家后,春棉跟娘商量,她最好回娘家住一时,因为她知道全仁的脾性,她在眼跟前,他定是不能按医生说的办。
春棉抱着小烈回了魏湾,娘在家里天天给全仁熬药,十服药喝完,他感到痛得轻了一些。
十几天后,队里抽调劳力到河西进行农业学大寨挖水渠,吃住在工地,全仁拿了换洗衣裳走了。娘托人捎话,几天后春棉回到家里,和孩子住在后院,娘一个人住在前院。
过几天,全仁听说春棉回来,他决定夜里偷跑回家。一想到要见着一个月没有挨身的人,他热血沸腾。好容易挨到天黑,吃饭,晚汇报,他装模作样地和大伙一块儿睡在路边帐篷里。累了一天的青壮年们一挨铺位就打起鼾声。他爬起来,蹑足到路上,向东奔去,不愿意多绕二里地走桥上,而是蹚过颍河一路小跑向前杨而来,热血的奔涌鼓荡着他,十里地根本不算什么,家和春棉的怀抱,才是致命诱惑。来到堂屋门口,推门不开,他到东窗下敲击,窗内醒了春棉,吓得不轻,问他回来干啥,他说拿个东西,春棉知道他拿东西是假,一时犹豫,没有起身开门,他在外面敲得更紧,她想这人大老远跑回来,能让他这样再拐了头回去吗?他继续催促,声音里已冒了火星,嘴里不干不净开始糟闹她,她知他脾气急燎,黑天半夜的,若为这事让他闹嚷开来,叫人听了去,岂不丑气。春棉叹口气,挺着肚子下床开了门。
天不明,杨全仁贼一样溜出家门,一身轻快出村向西而去。医生的话,哄憨子去吧,有媳妇不叫睡,这是哪门子道理。还仨月,呸,老子一个月都等不了,身子骨棒得咚咚响,不就是腿疼吗?药吃完了,好了一些,过些时日自会彻底好起来的。时候不早了,仍是不想绕路走桥,还蹚河吧,这叫咋来的咋去。立秋后的河水,是有些凉,凉就凉吧,忍忍就过去了。天微微亮,颍河水漫过他的腰,他手提着鞋,小心地踩着河底的稀泥走过。
过了河的杨全仁双腿不听使唤,抽筋般锈住了,强着挪动,却走不成了,缓缓倒在地上,在河堰上爬了几下,顺坡滚落下去。
全仁被抬回家来,便躺在院子里、柿树下的竹床上。这一年春棉刚过二十,肚里的小孩五六个月。
杨全仁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每日在竹床上挥舞着胳膊咆哮,仿佛腿上消失的力气,都转移到了双臂。他砸竹床,摇柿树,摇得大青柿子在树上磕来碰去,胆子小的扑嗒一下掉落,在地上急溜跟头滚出老远。春棉端来的饭被他一掌抡开。白天和黑夜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他睡与不睡跟天的黑白再没有关系,他会半夜里大睁着眼,也会在晌午的大太阳下昏昏睡去。他发呆时,脸上的暴戾会慢慢消失,显出一些安静和忧伤,春棉挨近他,用那只他摔得不圆了的大钢碗喂他吃饭。夜晚,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鼓起的肚子上,那肉团在他大手的抚摸下轻柔地蠕动。他搂住她的肚子哀哀地哭。娘晚上不再回前院睡觉,而是睡在他们的堂屋西里边。下雨的时候,他连人带竹床被挪到堂屋当门,平时他就日夜驻扎在院子里的柿树下,引章、大烈、小烈围绕在竹床不远处玩耍,他不至于太倮。
冬天,春棉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引科。
春棉刚出了月子不久,便顶上重孝给婆母送丧。全义还是没有音信儿,娘死了,也找不到他。全仁瘫在床上,一时没有摔老盆的人,只好杨全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给三婶摔盆。
妞子挺着大肚子回到久也不回的娘家,一起来的还有她的瘸腿男人。三年前她穿着平生第一件新衣裳出这个家门,心里发狠,一辈子也不回来,既然你们狠心地把我推向一个瘸子,我还回来看你们干啥?过年她也不回娘家。报丧的人进了家门,她哇一声哭了,跟着回到前杨,伏在娘那穿了老衣的身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诉,列数她几年来的思念和委屈,她曾经那么恨娘。她是一个傻闺女,出门前很少走出过前杨,只会在家干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知男人是怎么回事,便突然被推到一个瘸子面前。夜晚,她和向她逼近的瘸子厮打,无辜的瘸子因从小养成的懦弱性格,又因对这个身强体壮的新媳妇的敬畏,一次次在她的拳脚下放弃了进攻,只一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她。婆子也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全家人看着她的脸色说话,她那颗善良的心开始了不安。半个月之后的一夜,无计可施的瘸子跪在床前,伸手抱住她的腿和脚,脸和嘴贴了上来。她再也无力踢腾打闹,仰面倒在床上,一只善良无力的小母牛,任由生活之手的安顿,睁着眼承受一切。
前杨人因妞子的归来而添了特别兴致,是啊,再恨也得认命,也得认自己的娘,有多少换亲的闺女赌咒发誓说永不回娘家,最终不都得回来吗?
妞子在娘的坟上哭得背过气去,这更使全村人惊叹。
“看看,还是闺女最亲,都哭晕过去了。”
众人连捏带揉搓把她弄醒。她擦擦泪,眨眨哭肿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人,有一刻恍惚还是从前,她仍然是前杨的闺女,转头看到身边的瘸子男人,清醒了似的,长叹一声,仰头看看天上的日头,乖乖地由两个女人搀着,回到家里。
晌午饭后,亲戚们陆续告辞,妞子被初次见面的春棉留下住两天,让她男人先回家了。
全仁在竹床上叹气说:“这全义一走再没个信儿,也不知去哪儿了,咱娘临走时还念叨他,不知在外头咋个样。”天冷之后,他连着竹床被抬回屋里。他喜欢热天,热天可以待在当院,过往的人他都能看到,高声说几句话,人们也都停下来,或站或坐和他扯上几句。而这漫长的冬季,他只能困在堂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