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厦门,商业老街,天一信局
厦门商业街,郭和中正张罗着店铺的筹备,两百多米的店面空间堆满了木架、柜子等陈列用具和各式各样座椅。郭和中与父亲回来后的这几天,他每天都泡在店里。父子俩从菲律宾回到厦门后,把侨函和寄运物资让伙计们雇车送回流传村天一信局,就一头扎到厦门新店的筹备中来,俩人连老家都还没回。父亲郭有品托信给六十里外的老家,请他大儿子郭用中带几个伙计过来,一起帮忙新店准备的事。现在是一月,郭家父子希望天一厦门总局能在中国农历春节后,元宵节那天正式开张营业。老大郭用中到厦门后,负责店铺用品采买,郭和中则主理现场的装修和布置。
和中这边正忙活着,只见郭有品的管家阿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边气喘喘地喊着:“二少爷,二少爷,你赶紧回家,老爷病情加重了。”
“什么?”郭和中趋前赶忙问道。他知道父亲回厦门后一直在忙,这几天念叨着身体不舒服,昨晚上还吐了两回。“是什么情况?请医生了吗?”郭和中很着急。
管家说:“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上午起来,老爷发烧发得厉害,一直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请了西医馆的洋大夫过来看。大夫说,请你赶紧回去。”
郭和中随着管家快步跑出店铺,朝家里奔去。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厦门还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商业区、港口和住宅区也就是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他们两人快速跑着,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住家。
推门进去,只见郭有品脸色潮红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一条毛巾。请来的洋大夫刚刚诊断完,在那边收拾着他的医药箱,郭和中走上前去,跟大夫打了一声招呼。
“郭先生,咱们到前面屋子聊,不影响老先生休息。”洋大夫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两人来到前厅,洋大夫深吸了一口气,说:“郭先生,很不幸,您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大夫歇了一下,继续说道,“您父亲染上的这种病叫鼠疫。”
“什么是鼠疫?”郭和中没明白。
“鼠疫是一种传染病。这种病毒通常是通过老鼠传染到人的身上。据我所知,这是一种很厉害的病毒,目前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够治疗。就像你知道的天花,也是病毒。”
郭和中回答:“天花我知道,我小时候得过,人的一辈子只要出一次天花,闯过去后就终身免疫。如果这一关没过去,那就很危险。”
洋医生点点头:“鼠疫的原理跟天花类似,只不过它不是天花,知道的人不像天花那么多。这个病在欧洲,在东南亚一直都有,历史上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病患最终不治,因为没有可以治疗的药。而且这种病很容易传染给别人。”
“鼠疫,”郭和中似懂非懂,“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给你开一些退烧药,每天你们经常拿热毛巾给他敷一敷,再坚持服退烧药。所谓的病人发烧,是身体内部在跟病毒做抗争,但是因为病毒太强大,所以人的身体最后抗不过去,病毒侵袭人体所有免疫系统,也就是生命的结束。”
洋大夫本来已经要告辞了,出门前突然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道:“这是一种传染病,他可能传播给任何人,我知道你们老家离这里几十公里,估计如果雇一辆马车,赶一点的话半天的时辰就能赶回。中国人都留恋故土,但是我不建议你安排老爷回老家。因为一回到老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一定都会来看他,那么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感染。”
听到这个消息,郭和中一下子呆住了。想起来以前随父亲在菲律宾的时候,隐约曾听过这种称之为鼠疫的传染病,好像在欧洲和印度都曾经流行过,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传染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
送走洋大夫后,郭和中想了想,招呼管家阿炳赶紧备马车:“我现在要赶回老家去。这边老爷的病情,你赶快到店铺里,跟我大哥说一下,让他这两天照看装修的事。告诉我大哥,我回老家明天晚上就回来。”
当天夜里十点,经过四个小时的路程颠簸,郭和中回到了老家流传村。
流传村距离厦门大约六十里,属福建龙溪县,是一个有七百多户人家的村庄,这个村庄过去几十年间,有许多青壮年下南洋打工做生意谋生,是远近闻名的侨眷村。据乡志记载,流传村本村现有人口七百三十五户,人丁二千七百多人,而从流传村出去,现在生活在东南亚以及澳大利亚、美国的本村侨民,就有大约八百人。流传村的家庭,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有亲眷在外谋生。郭有品先生就是三十多年前从流传村出去的。郭有品幼年丧父,母亲把他们几个孩子拉扯成人。郭有品在菲律宾和东南亚经商发展起来以后,回到老家,把自己的老宅重新翻修加盖,命名为有贤堂,前后三个院落,是流传村的第一豪宅。
郭有品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郭用中留在流传老家,二儿子郭和中和三儿子郭诚中都随着父亲在东南亚经商。这次是郭和中半年多来第一次回到老家。半年多前他随运输侨信的轮船去菲律宾,临走的时候,太太正怀着身孕。
郭和中是五年前在老家结的婚,太太为他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名叫郭亮,现在四岁,另外还有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女儿生下来的时候郭和中正在菲律宾,如今刚刚满月,郭和中还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的面。
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礼节了,郭和中直接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母亲已经睡下,郭和中叫醒母亲,母子俩来不及更多寒暄,郭和中把父亲的病况向母亲大致说了几句,紧接着就来到自己的卧室。
推门进去,只见太太正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在床上安宁地睡着。四岁的儿子郭亮自己睡在卧室侧面的小床上,入门处婢女斜坐着打盹儿。郭和中走到床沿,轻轻拍了一下熟睡中妻子的肩膀。和中太太睁眼一看,是半年多没见的丈夫,惊喜得一下子坐起来。“不是说你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回来吗?”太太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问道。
“啊,事情比较紧急,你先起来,我有急事要和你说。”郭和中深情地望着多日未见的年轻丰满的妻子,忍住心头的冲动,招呼道。
“等一下啊,”和中太太转身吩咐婢女,“你赶紧去给少爷做一点宵夜端过来。”
“好的。”婢女点点头,悄声退了出去。
郭和中拉过太太的手,贴身坐下。“现在事情比较紧急,我长话短说。”他告诉妻子,“父亲病危了。”
“什么?怎么会呢?”
郭和中点点头:“是今天上午洋大夫刚刚确诊的消息,而且是传染病,按照大夫的意见,不能让他回老家,这也是我为什么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原因。我想把你、两个孩子还有母亲一起接到厦门去。无论如何,我们要陪伴父亲,希望他能好起来。”
郭夫人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停在郭家有贤堂的大门口。郭和中一家四口,以及郭和中母亲,五个人依次上了马车。啪的一声,车夫松开缰绳,两匹马拉着马车,急速向前驶去。
厦门,郭家住宅。
郭有品这几天连续发着高烧,一直处于昏沉迷糊状态,病人进入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两天了,管家定期给他服用洋大夫开的药,但是基本上不管用。今天从上午到下午,也就只有中午那一阵子清醒了一小会儿,他向守在床边的管家问了厦门天一商号装修的进展,还问两个儿子都在哪儿,忙什么,管家刚刚回答了一半,病人又再次昏迷过去了。
傍晚时分,郭和中领着太太孩子,还有他母亲五个人在门口下了马车,快步走进大堂。管家阿炳迎上前来:“太太,二少爷,少夫人,老爷现在还睡着呢。”
郭和中点点头,领着几个人走到郭有品的卧室,在离卧床前一米处成一列站立,太太一手牵着儿子郭亮,一手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郭和中把手指在嘴唇上竖着比划了一下,低低发了一个嘘的声音,众人点点头,没有去惊动睡眠中的病人,依次退出。
回到大厅,郭和中说道:“母亲,情况您都看到了。看样子很不妙。大夫的药也都吃了,我们这几天大家都轮流守在父亲边上,一会儿大哥回来,他去郊区找一位朋友推荐的老中医,说是有祖传秘方可以试试。真心希望老天有眼,能够让父亲渡过眼前的这一难关。”
郭母点点头,说了一句:“和中,你和我两人轮流照顾就行了,还有管家和用人。你太太和这两个孩子不能再进爷爷的那间屋。你想啊,这是传染病,传染病是有传染性的,你太太她还带着两个小孩子,万一传染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这边郭和中太太听了,刚要接口辩驳,郭母伸手止住:“不用再争论了,这件事你们几个都得听我的。”郭和中点点头。
一家三代五口人快速安顿下来。这天晚上,正是上弦月的夜晚,银色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郭有品的床上。郭和中母亲坐在丈夫病榻床沿,无声流泪。
郭有品刚刚苏醒过来,看到自己的媳妇就在身侧,赶紧伸出手来,握住太太的手说:“真没想到我这次病得这么厉害,你看你,哭成什么样子了。”两人相互握着双手,再无言语。
郭和中走了进来:“父亲,您好些了吗?”
郭有品没有直接回答:“听说你回老家去了?”
“是的,我把母亲,还有你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都接过来了,但是母亲不让我带他们进来。”郭和中轻声答道。
郭有品点点头:“你母亲的做法是对的,我也知道这是传染病,按理说,你们都不应该待在我房间。你们以后进来的话,要自己拿一条纱布或者毛巾把鼻子和嘴巴捂住。”郭有品转了个话题,“和中,见到你女儿了吗?”
“见到了。”郭和中笑着点点头回答。
“这是我的第一个孙女,我都还没见到她呢。”
郭和中母亲在一边插嘴说:“二太太还一直等着你回来给孙女起名字呢。”
“和中两口子生下的第一个是男孩,我给他起名叫郭亮,男孩要明亮有志气,他的妹妹,我看就叫郭月吧。月亮纯洁清澈最适合女孩。而且月亮的月和她哥哥郭亮正好相对应。”
“挺好的名字呃。”郭母点点头。
“谢谢父亲,”郭和中高兴地说,“郭月,我女儿有名字了。”
说话间,郭有品又昏迷了过去。
三天之后,郭有品呼吸困难,已经进入生命垂危的昏迷状态。郭和中与他的大哥郭用中,还有母亲三人,一直轮流守护在病人床边。
这会儿,郭有品突然苏醒过来,望着床头自己的太太,睁开眼睛喃喃低声说了几句,太太没听清他说什么,赶紧俯下身子,用耳朵贴在郭有品嘴唇前,郭有品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妻子的肩膀:“我是说,太太,我这辈子挺对不住你的,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洋奔波,忙生意上的事情,和你聚少离多,你几乎就是过着守活寡的日子。本来想着等到孩子们长大了,把生意上的事情交给他们去打理,我可以回唐山老家跟你安享晚年呢。谁成想这么天不由人,夺我性命。”
“老爷您别多说,您要安心养病,我们都在身边伺候着。”郭母忍住泪水。
郭有品摆摆手,说道:“我自己的病,我心里清楚,前些天那个洋大夫已经告诉我这是什么病。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不要过于悲伤,几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你自己要好好的。”
郭母趴在丈夫胸前,已经是泪流满面,哭泣着说不出话来。
“阿炳。”郭有品喊了一声,候在门外的管家应了一声,赶紧跑进屋来。
“你把我的两个儿子都叫进来。”郭有品吩咐道。
“好的老爷。”
管家阿炳领着长子郭用中和二子郭和中走进房间,郭有品叮嘱管家:“你把房门关上,也把我说的话记下来。”
病人挣扎着坐了起来,管家赶忙在他后背垫上两只枕头。
郭有品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三诚中现在人在南洋回不来了,就请阿炳代为转达一下。我也就是这一天半天的工夫了,天不如人愿,想开些,这是迟早的事。你们都不要太过悲伤。对你们几个孩子,我就交代三件事情:第一,孝敬母亲,你们三兄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做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万事孝为先,我走了,对母亲的孝就是你们对长辈的全部,所有的孝都应该给你们的母亲,不允许你们有任何违抗母亲的举动,无论什么事,这是不容商量的。”两个儿子点点头。
郭有品咳嗽了一下,接着说:“第二,生意上的事情,老大从小老实内向,还是多看管好家里的事,老二你要把菲律宾和国内的天一生意统一掌管起来,老三小儿子还没结婚,先让他跟着和中做事。家里的田地,公司股份和每年的红利,分成五份,三个孩子和你们的母亲每人各一份,留一份给我的那些兄妹叔侄,他们都在老家过本分日子,需要我们帮衬。大家记住:天一信局做生意,我们的信条是以信为本,生意可以赔钱亏本,但是信誉不能丢,永远不允许做没有信誉的事情。哪怕实在不行做不下去了被迫要关门,也不做任何亏心事。”
大家点点头,郭有品喘一口气,声音渐渐变弱:“最后第三点嘱咐,用中和中的几个孩子,还有你们兄弟仨将来出生的所有孩子们,不论是男是女,一定要让他们上学,要让他们接受新式教育。我虽然看不到那一天,但我相信未来的前途一定是靠科学靠文化去谋生的,没有教育,没有文化,他们就不可能有好的前途。”众人认真听着一边点头,表示明白。
几句话说完,郭有品好像使完了浑身的最后一点力气,又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