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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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上的挫折,是我在人生之初饮下的第一杯苦酒。而后来的事实表明,职业带给我的困惑与苦闷,尤为深重。我生在西北,长在西北,父母属于困守在城乡接合部的尴尬的群体。他们每天起早贪黑,从东郊菜农手里贩进各种鲜蔬,天不亮倒腾到城里的菜贩子手上,从中赚取可怜的盈余。母亲的眼里常常汪着泪,摊开她那粗糙而灰绿色的双手,巴望着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从而摆脱他们的困境,成为光鲜亮丽的都市一员。可命运像躲在暗地里的一只手,冷不丁把我丢在函镇,一座黑乎乎的煤矿。

平心而论,函镇是一座正在崛起的内陆煤矿。当地百姓拍着胸脯说:随便什么地方,挖一铲子下去就是煤。因此,尽管偏僻,从四面八方涌入函镇的“淘金者”却络绎不绝。如同十九世纪中期,北美人涌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样,大家兴致勃勃,奔走相告,携家带口地闯过来,承载着他们激情和梦想的就是脚底下黑压压的煤。在煤炭挖掘、运输和销售链条上,函镇煤矿不仅振兴了当地经济,也影响了周围一大片乡村。由此,函镇从一个近乎荒凉的不毛之地,一跃而成了繁华闹市。周边的煤窑小老板,大江南北的采购员,东奔西走的货运司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给函镇带来勃勃生机。为淘金者服务的商店、银行、旅馆、影院、美容店、洗浴中心,乃至其他莫名其妙的场所,应运而生。有家名为“天上人间”的自助烧烤店,生意做得特别火,店门口常常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据说天上人间到了后半夜,就成了赌场,大家心照不宣,乐在其中。为了摆脱精神上的苦闷和孤独,许多远离家乡的工友们,下了班,无处可去,就到那里放纵一把。狂饮、滥赌,甚至嫖妓,在函镇实不鲜见。

那年夏季,我出了大学校园辗转来到函镇。一路走来,没有鲜花,没有池塘,没有林荫道,没有我所构想的一切美妙场景。有的只是乌黑的煤,灰扑扑的建筑,扯着嗓门高声笑骂的函镇乡民。真难想象,如此偏僻而荒凉的小镇,人口规模竟一度扩大到八九万,且有着继续膨胀的趋势。在一次年会上,煤炭部来了位大领导。领导和蔼可亲,面对全矿职工讲道:

可喜可贺呀,咱们函镇煤矿处在南湾煤田的中心带上,已经探明的储量为三百亿吨。不仅如此,这里的煤质优良,硫磷含量偏低,属于中高发热量的优质动力煤和气化煤。以函镇为中心的方圆几百公里,地表埋藏的煤炭资源,为国人的生活提供了将近一半的动力啊!

领导讲得有理有据,下面听得群情激昂。难怪,其他地方的商贩不是吆喝着卖衣服、卖电器,就是推销各种土特产品,而函镇不同。函镇的路边摊贩,卖的尽是煤。那是一段属于煤炭,也属于函镇的黄金时代。当地农民见那些夹着皮包东跑西颠的采购员,倒腾煤倒腾得发了财,不免眼红心跳,就有些跃跃欲试。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摸透了脚下的煤层,有着埋藏浅技术门槛低的优势,便找来几个合伙人,凑在一起买套设备,便偷偷开采起来。挣钱心切的乡民,哪里顾得上开采条件,更谈不上科学管理,矿难就像山上的雨,说来就来。渐渐地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小镇一边生产财富,一边生产灾难,一边生产欢喜,一边生产烦恼。

而函镇煤矿属国家直属企业,管理相对规范,在中原地区一枝独秀,并且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财富的同时,也为四野的乡民,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乡亲们经历过山上不长树、地里不长苗、穷得连过年都买不起酱油的岁月,也就格外珍惜身边的工作机会。因此,矿上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函镇百姓的心。虽然矿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当地百姓对他们了如指掌。矿头们一旦当了矿长,个个跟土皇帝似的,一个比一个牛。我初到函镇时,适逢赵矿长新官上任,他头发乌黑,嗓门响亮,当众喊话说:举国上下,煤炭行业一片衰败,可咱们函镇不仅有煤挖,还能卖上好价钱,这难道不是大伙修来的福气吗?

可对我来说,函镇煤矿即便是座金矿,也唤不起我的热情。来矿半年了,沮丧和寂寞像两只翅膀,带着我四下里乱撞。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要求和矿工们一道下井。哥们儿得知我下井,纷纷嘲弄我这是自虐——因失恋而自我作践。可我不在乎。我需要钱。心甘情愿地跟着南来北往的矿工们,低着头往井口里钻。

在煤矿,最苦的当然是井下开采。当时的采矿条件还达不到机械化开采的程度,尤其是深采区,顶棚全由方木支撑,冬天风大,呜呜呜直往井下灌,采矿区的木梁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好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头顶的煤屑闻风而动,稀稀拉拉扫向眼皮子,叫人胆战心惊。有位初来乍到的湖北籍年轻工友,下井前一路吹牛,说他十年前就开始挖煤了,什么样的煤矿没见过,矿工嘛,就是光着屁股往刀刃上滚,并调侃道:你当从地下升到地面,就是天堂了吗?

话音未落,从头顶落下一个煤块,来不及躲闪,煤块顺着他的前额滑下。他身子一撤——幸运得很,煤块扫着他的鼻梁只留下一道擦伤。我一屁股坐在他身后的矿道上,半天都没能起来。大家吆喝着升至井口时,阳光泼墨似的汹涌而来,我感觉自己像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我再也不要求下井了。